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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黃豬的這個球實在投得不漂亮,康妮說,所以奧圖為了逼真起見,一開始就嘲笑這個提案:這太瘋狂了,太漏洞百出了,秘密名單?真是無聊!為什麼基洛夫不直接去找流亡組織,要他們發誓守密呢?為什麼不僱用一個完全沒有瓜葛的人去做他的齷齪工作呢?萊比錫越是嘲笑,基洛夫就越是激動。萊比錫的工作不是去取笑莫斯科的秘密命令,基洛夫說。他開始對萊比錫大聲吼叫,而康妮此時也找到大聲吼叫的能量,至少是將她微弱的聲音提高音量,以她想像基洛夫應該有的蘇聯喉音說:“‘你的同情心哪裡去了?’他說,‘你難道不想幫助別人嗎?你為什麼要嘲笑這種人道措施,只因為那是來自莫斯科的指令?’”基洛夫說他自己接觸了幾個家庭,但無法取得信任,因此也沒有進展。他開始對萊比錫施加壓力,一開始是用私人情誼——“你不想幫我發展事業嗎?”——失敗之後,他告訴萊比錫,既然已經為錢提供秘密情報給大使館,他或許可以慎重考慮繼續合作,以免西德當局得知這段關係,把他丟出漢堡,甚至趕出德國。奧圖怎麼可能希望有此下場呢?最後,基洛夫付錢,而這就是奧妙之所在。“每促成一個家庭成功團聚,一萬美元。”她宣佈,“每找到一個合適的候選人,無論後來是否團聚,立即付給一千美元。現金交易。”

就在此時,五樓理所當然地認為基洛夫是腦袋出了問題,命令他們即刻放棄這個案子。

“然後,我從遠東回來。”史邁利說。

“就像可憐的理查國王從十字軍東征回來,你就是這樣,親愛的。”康妮附和道,“然後發現農民暴動,而你壞心眼的弟弟已坐上王位。”她說,“德國佬的警方要把萊比錫從法國引渡回去;我們大可以求他們放過一馬,但我們沒這麼做。沒有桃色陷阱,沒有紅利,沒有卑鄙小人,所有的任務都取消。”

“瓦拉狄米爾對這一切有什麼反應?”史邁利問,彷彿他真的不知情。

康妮很困難地睜開眼睛。“什麼反應?”

“對取消任務反應。”

“噢,大聲咆哮,你還能期望他有什麼其他的反應?咆哮,再咆哮。說我們毀了本世紀最偉大的獵殺行動。發誓要用其他方式繼續進行這場戰爭。”

“哪一種獵殺行動?”

她沒理會他的問題。“這已經不再是真槍實彈的熱戰了,喬治。”她說著,眼睛又閉上了。“這就是麻煩所在。一切都變成灰色了。半個天使對抗半個魔鬼。沒有人知道界線何在。沒有砰砰!”

再一次,史邁利又從記憶裡看見那間貼滿格花桌布的旅館房間和兩個穿著黑色大衣並肩站立的身影,瓦拉狄米爾懇切地請求重新開啟這個案子:“麥斯,再聽我們說一次,聽聽看自從你命令我們停止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他們自己花錢從巴黎飛來告訴他,因為在恩德比的命令下,法國分部已停止支付這個案子的費用。“麥斯,聽我們說,拜託。”瓦拉狄米爾懇求道,“昨天深夜,基洛夫叫奧圖到他的公寓去。他們有了另一次會面,奧圖和基洛夫。基洛夫喝醉了,說出了令人無法置信的事!”

他看見自己回到圓場的舊辦公室,恩德比已經佔據了他的桌子。那是在同一天,僅僅幾個小時之後。

“聽起來像是小奧圖想逃離德國佬手掌心的最後一搏。”恩德比聽完史邁利的話之後說,“他們到底想用什麼罪名逮他,盜竊還是強暴?”

“詐欺。”史邁利絕望地回答,因這被曲解的事實而絕望。

康妮喃喃自語。她想唱成歌,接著又想吟成詩。她想要再來些酒,但希蕾莉拿走她的杯子。

“我要你走。”希蕾莉直視史邁利說。

史邁利背靠著藤沙發,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有人或許會認為,他是極不情願地問這個問題,甚至是有些嫌惡。他柔和的面容因下定決心而變得強硬,但仍不足以掩藏非難的痕跡。“你是否記得瓦拉狄米爾常說的一個故事,康?一個我們不曾向別人提起的故事?我們收藏起來,像是私人的珍藏?就是卡拉有個女人,他所愛的人?”

“他的安恩。”她模糊地說。

“在這個世界上,她是他最重要的東西,她讓他的舉止像個瘋子!”

她的頭緩緩抬起,他清楚地看見她的臉,他的聲音加快,重拾力量。

“莫斯科中央流傳的那些謠言,那些知情的人?卡拉的發明,他的創造,康?他如何發現她——她還是個孩子,在戰火摧毀的村莊裡徘徊?領養她,撫養她長大,愛上了她?”

他望著她,無視於威士忌,無視於她如死一般的倦意,他看見最後一絲興奮,宛如瓶底的最後一滴酒,讓她的面容重現光彩。

“他當時在德國陣線後方,”她說,“那是四十年代。他們有一個團隊,在波羅的海地區活動。建立網路,潛伏組織。那是很大的行動,卡拉是首領。她成為他們的吉祥物。他們帶著她到處征戰。一個孩子,噢,喬治!”

他屏住呼吸,仔細聆聽她的話。屋頂上的雨聲越來越響。他的臉靠近她的臉,非常近;生氣蓬勃的光彩,與她的臉相輝映。

“然後呢?”他說。

“然後他殺了她,親愛的。就這麼回事。”

“為什麼?”他仍然靠得很近,彷彿怕她在關鍵時刻會欲言又止,“為什麼,康妮?為什麼他愛她,卻殺了她?”

“他為她做了一切。他替她找養父母。教育她。讓她長成他理想的小魔女。扮演父親,扮演愛人,扮演上帝。她是他的玩具。然後,有一天,她突然有了逾越身份的想法。”

“哪一種想法?”

“迷上了革命。與該死的知識分子混在一起。希望國家逐漸衰微。詰問‘為什麼?’與‘為什麼不?’。他叫她閉嘴,但她不聽。她心中自有主見。他斥責辱罵她,但只讓她變得更糟。”

“而且還有個孩子。”史邁利鼓勵著她,將她戴了露指手套的手握在掌中,“他讓她生了個孩子,記得嗎?”她的手在他掌中,在他倆的臉之間。“你研究過,是不是,康?有個沒啥大事可做的時節,我讓你放手去做。‘追下去吧,康。’我對你說,‘盡力追查吧,無論有什麼結果。’記得嗎?”

在史邁利的使勁鼓勵下,她的故事重燃起最後愛戀般的熱情。她說得很快,眼睛閃閃發亮。她曲折迂迴地在記憶深處回溯探索。卡拉擁有這個小魔女……沒錯,親愛的,是有個故事,你在聽我說嗎?——是的,康妮,繼續,我在聽。那麼,聽著。他把她養育成人,讓她成為他的情人,然後有個小鬼,因小鬼而起爭執。喬治,親愛的,你像過去一樣愛我嗎?——繼續,康妮,告訴我其他的部分,沒錯,我當然還愛你。他指責她在孩子珍貴的心靈中灌輸進危險的思想,例如自由。還有愛情。一個女孩,酷似她的母親,聽說是個美人坯子。最後,這個老暴君由愛轉恨,親手毀了他的理想情人,故事結束。最初我們是從瓦拉狄米爾那裡聽到這個故事,接著又有零零碎碎的訊息,但從來沒有真憑實據。名字,不知道,親愛的,因為他銷燬了她所有的記錄,殺了每一個可能聽說過這件事的人,這是卡拉的作風,上帝保佑他,是不是,親愛的,他一直是這樣?其他人說她並沒有死,她被謀殺的故事,只是為了誤導視聽,讓人不再追查她的行蹤。她做到了,是不是?老笨蛋還記得!

“孩子呢?”史邁利問,“那個酷似母親的孩子呢?有投誠者的報告——是什麼來著?”她一刻沒停頓。這事她也記得很清楚,她的心在她前面狂奔跳躍,正如她的聲音將她的呼吸遠遠拋在背後一般。

列寧格勒大學的某個研究員,康妮說。他說,他接受指令,要在晚上對一個古怪的女孩進行特別的政治教育,那是一個有反社會傾向的病人,高階首長的女兒。塔蒂亞娜,他只知道她叫塔蒂亞娜。她在城裡到處惹是生非,但她的父親是莫斯科的大人物,所以沒人能動她一根汗毛。那女孩試圖引誘他,或許也成功了,然後,她告訴他一些故事,說她爸如何因為她媽對歷史階段的缺乏信念而殺掉她。第二天,他的教授叫他去,告訴他說,如果他敢洩露半個字,他就會發現自己跌死在一塊非常大的香蕉皮上……

康妮如脫韁野馬般賓士,述說著什麼結果都沒有的線索,訊息來源在發現的那一刻就消逝無蹤。她緊張欲裂、酒意醺然的身體,似乎無法再喚起如此大的力量。

“噢,喬治,親愛的,帶我一起走吧。這是你在追尋的,我知道!誰殺了瓦拉狄米爾,為什麼!從你走進來的那一刻,我就在你醜陋的臉上看見了。我以前無法辨別,現在可以了。你有你那個卡拉表情!瓦拉狄又掀開這些事,所以卡拉把他給殺了。這是你的主旨,我可以看見你正在前進。帶我一起走,喬治,看在老天的分上!我會離開希兒,我會放下所有的一切,不再喝酒,我發誓。帶我上倫敦,我會替你找出他的魔女,即使她根本不存在,即使這是我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瓦拉狄米爾為什麼叫他睡魔?”史邁利問,儘管他早已知道答案。

“這是他的笑話。是瓦拉狄米爾還在愛沙尼亞時,從他的某位德國祖先那裡聽來的童話故事。‘卡拉是我們的睡魔。任何人靠他太近,就會沉沉入睡。’我們從來不知道,親愛的,我們怎麼會知道?在盧比安卡,有人見過一個男人,說是碰到了見過她的一個女人。另外有人說是認識某個幫忙埋葬她的人。那個魔女是卡拉的神廟。但她卻背叛了他。雙子城,我們以前常這樣說你們倆,你和卡拉,同一個蘋果的兩半。喬治,親愛的,別這樣!拜託!”

她停了下來,他注意到她正充滿恐懼地抬頭瞪著他,她的臉在他下方;他站著,低頭凝視著她。希蕾莉靠著牆,叫道:“住手,住手!”他站在她上方,因她廉價且不公的同情而怒火中燒,他知道,無論是卡拉的手段或卡拉的專制,都與自己不同。他聽見自己說:“不要,康妮!”並發現自己的手舉至胸口的位置,手掌僵直朝下,彷彿想將什麼東西壓平到地面似的。他明瞭,自己的熱情令她恐懼;他從未對她的信念或感情作出如此之大的背叛。

“我漸漸老了。”他喃喃自語,露出羞怯的微笑。

他放鬆下來,隨著他的改變,康妮的身體也慢慢鬆懈下來,睡夢襲上她。剛剛還緊緊抓著他的雙手已垂在膝上,宛如戰壕裡的屍體。

“全都是廢話。”她怏怏不樂地說,籠罩著深沉的漠不關心的神色,“無聊的移民,哭喊著要他們的伏特加。放棄吧,喬治。卡拉終究還是會擊敗你。他欺騙你。他愚弄你的時代。我們的時代。”她喝了一口酒,不再在乎自己說什麼。她的頭再度向前低垂,有那麼一剎那,他以為她真睡著了。“他像狐狸一樣欺騙你。他欺騙我。而當你聞出叛徒的氣味,他就派那個該死的比爾·海頓去把安恩騙上手,瞞過你的追蹤。”她很困難地抬起頭,再次凝視他。“回家吧,喬治。卡拉不會把你的過去還給你。就像在這裡的老笨蛋一樣。給你自己找點兒愛,等待世界末日的善惡大決戰吧!”

她又開始咳嗽,絕望地,一聲作嘔的乾咳,接著另一聲。

雨停了。從法式窗望出去,史邁利再次看見灑在籠舍上的月光輕撫著鐵絲網上的夜霧;看見戴上霧冠的樅樹,爬上山岡,直入暗夜的天空;他看見一個黑白顛倒的世界,明亮的事物隱遁入黑暗,黑暗的事物卻如烽火籠罩白亮的大地;他看見突然出現的月亮,逐漸從雲霧中露出清晰的身影,召喚他踏進騷動不安的裂隙裡;他看見一個黑色身影,穿著威靈頓靴,戴著頭巾,跑上巷道,他知道那是希蕾莉;她一定是偷偷溜出去,沒引起他的注意。他記起自己曾聽到門關上的聲音。他走回康妮身邊,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康妮流著淚,晃著身子,不斷談論愛情。愛是積極的力量,她口齒不清地說——去問希兒。但希蕾莉不在這兒,沒人可問。愛是投向水中的石子,如果石子夠多,我們就會彼此相愛,而掀起的漣漪也會大到足以橫越海洋,征服憎恨與憤世嫉俗。“甚至是無惡不作的卡拉,親愛的。”她向他保證,“這就是希兒說的。廢話,對不對?這是廢話,希兒!”她大叫。

然後,康妮又閉上眼睛,一會兒之後,從呼吸聽來,她已經睡了,又或許她只是假裝入睡,以避免向他道別的痛苦。他躡手躡腳地走進冰冷的夜色裡。真是奇蹟,汽車的發動機竟然發動了。他開始爬上巷道,但仍望著希蕾莉。他轉過一個彎道,看見她沐浴在車頭燈的光線裡。她瑟縮地站在樹叢中,等待他離去,之後才回康妮身邊。她又用手捂著臉,他覺得自己看見血跡;也許她用指甲抓傷了自己。他駛過她身旁,從鏡子裡看著她,在車尾燈的亮光中,她凝望著他,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她幻化成混沌的鬼魂,那些真正在衝突中罹難的鬼魂,那些在戰火硝煙中落難,遇襲、捱餓、被剝奪曾擁有的一切與愛的人。他直等到她再度走下山岡,走向達佳的燈火。

在希思羅機場,他買了第二天早晨的機票,然後躺在旅館房間的床上,這是同一個房間,據他所知,雖然牆壁並沒有格花桌布。整個晚上,旅館都喧鬧不休,史邁利也一樣徹夜未眠。他聽見水管的叮噹聲,電話的鈴聲,還有那些不想睡或不能睡的愛侶們的轟然巨響。

麥斯,再聽我們說一次,他心中複述,是睡魔本人派基洛夫去接觸移民,尋找一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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