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川没回应,他叫上两个人匆忙下楼,敞开的房门内溢出女人尖锐凄厉的哭声,四姨太和唐尤拉跪在床边失声痛哭,两只手不停拉扯常秉尧身上的寿衣,呼唤他醒一醒,若不是肩膀和脚踝被金属钉住,早就扯下来了。
小佣人和管家婆抹了把眼泪,弯腰搀扶时,她们忽然膝盖一软,瘫倒在床下,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闻声哀恸,见者落泪。
只有我知道,她们的眼泪是怎样酝酿才落下,她们并不难过,她们只觉得解脱,心底是雀跃的,欢喜的,脸上的眼泪却是另一番模样。
深宅大院的女子,都靠演戏活过一日又一日。
演得太多了,太久了,逼真得连自己都骗过。
若是二姨太三姨太还在,她们会哭得更凄惨,她们不是敷衍,不是伪装,而是真心实意,只不过心不曾给床上死去的人,而是给自己。
给自己终止的风光,给自己人老珠黄的哀伤,给漫长的没有止境的丧夫岁月。人走茶凉,人去楼空,纵然常府堆积着用不完的绫罗,花不光的金银,常秉尧这块势力的牌匾倒了,也是萧瑟无边,谁还会真的买一群守寡姨太的账。
我跨过那扇门,踩在冰冷的砖石,床铺中央端正平躺的常秉尧双眼紧闭,脸色已经灰白,凹陷。他逝去很久了,快要十个小时。
他死于中毒,中枪,他一辈子了结那么多人性命,最后也死得这样狼狈。
金三角那个没有星星的夜晚,那条到处都是人影,又到处都陌生的街道。醉酒的亡命徒当作一个笑话,笑话里的周怀海,他被常秉尧的人捅了三十多刀。
血是否都流尽,染红了那片山头。
砒霜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我没有掉一滴泪,我目光平静从他脸上收回,还不到我演绎悲痛欲绝的时候,最精湛漂亮的大戏,要留给外人看。
我沉默走到窗前,将紧闭的玻璃推开,昨晚那一幕浮现在眼前,我仿佛又听到了闷重的枪声。
窗外的庭院落红满地,写了“丧”字的白色灯笼被仆人挑起高悬在屋檐下,整条长长的回廊,都是这样摇曳的白光。
早已是秋花凋零的时节。
入冬了。
怎么一季季熬得这样快,梦入梦醒,又是一年。
怀海。这一路,我走得好辛苦。
快要精疲力竭,我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偌大的常府,已经没有人了。
那些明艳活泼的女子,都变成了仓促的钝痛的灰白色。
她们其实没有错,只是她们不该是常府里的女人。
之后的路还有多长,多坎坷,我根本不敢想,就像咬牙走来,我也不敢回头望。
“四太太,大太太急着出院,想要送老爷一程,允吗。”
四姨太将手绢从脸上移开,她面容满是斑驳和憔悴,她哽咽说,“去问问柳小姐,老爷的身后事我做不了主。”
仆人又跑来问我,我伸出手,捏起一片墨绿色的梧桐叶,叶子上沾染着清晨的露水,像一颗颗透明的珍珠。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常府再也不会叽叽喳喳那么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