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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兩夜之後,呂明月終於到達德令哈了。她幻想多年的德令哈,有枸杞有湖水,有犛牛有戈壁,人們在原野裡快馬奔跑,在戈壁灘上迎著地平線上升起的太陽奔跑。在蒙古包裡,男人們在姑娘們綿綿不絕的歌聲中暢飲青稞酒,一碗又一碗。晚上則頂著星光露宿草原,頭頂是曠廣蒼穹,身下是遼遠大地。從現在開始,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呂明月拖著自己唯一的箱子擠進了熙熙攘攘的火車站。陌生、疲憊、焦躁的面孔匯聚在一起,看起來像條猙獰的河流。河水嘩嘩退去之後,只剩下她這唯一一塊礁石,所有的人都有去處,只有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裡去,於是,她像塊贅肉一樣被滯留下來,無法消化。

她拖著箱子在火車站前面的廣場上一圈一圈地徘徊,因為行動可疑,一個保安已經開始注意她了。而她此刻正困惑的卻是今晚怎麼睡覺。她坐了幾十個小時的火車硬座來這裡,與苦行僧磕著長頭一步一步到聖地有什麼區別?圖的就是自在。而自在已經無邊無際地展現在她眼前了。

她看著廣場上的長椅,打定主意就在這裡過夜了。正是六月,睡在露天倒是不算冷。她把包當枕頭,剛躺上去便被那個盯著她的保安叫了起來:“這裡不能過夜,快點離開。”呂明月拖著箱子被趕出廣場,在街上走了半天,走到了一座陌生的橋頭。她看到兩個真正的流浪漢正睡在橋下,卷著破爛的鋪蓋,隔著幾米遠都能聞到他們散發的酸臭味。她站在那裡,渾身一怔,好像站在電影的幕布下面看到了不該看到的血腥鏡頭。這就是她想象中的波希米亞式的自由?她打了個寒戰。

她拖著箱子狂奔過橋,不敢再停留一分鐘。半個小時以後,她終於找到了一家便宜的旅館。看來還是有錢好啊,有了錢才能到處做人。

毫無懸念的是,一晚上有蟑螂、蚊子甚至一隻老鼠陪伴。這就是自由的代價?躺在黑暗中,她開始思念那間博士生宿舍。如果不是那些忌妒無窮無盡的期待和恐懼終日糾纏著她,那間斗室倒還能算得上一隻遮風避雨的花盆,她要是想像株植物一樣在裡面多賴幾年,也沒有人會把她連根拔掉。可是,在那兒她還沒有待夠嗎?待在那裡也不過是受刑罷了。無論等待什麼,只要在等待,便是牢籠,便會被剝奪自由。尤其是當你心裡還僥倖殘留著一線希望的時候,那簡直是一種酷刑。她周圍的那些女博士,她不能不在深夜再次想起她們,過不了兩年,她們會紛紛走進高校或者某科研機構,打著女學者的幌子嫁個體面男人,絲毫不覺得這只不過是積蓄了三十年的對生活的陰謀終於得逞了。她們是能看到將來時態的一群女人,將來會站在食物鏈的頂端,指揮著腳下的那些後來者。

而她呢?她沒有將來時,她把它們連根切掉了,她只有當下,只有現在時。她起身拍死一隻蚊子,就著那點鮮豔的蚊子血她忽然問了自己一句:她究竟在做什麼?這一問,她忽然又打了個寒戰,覺得黑暗中有一群女人正圍剿她、嘲笑她。她究竟在做什麼?她是不是把懦弱當任性,把任性當驕傲,把驕傲當自由,把自由當榮譽,把榮譽當宗教?她彷彿置身於一片混亂複雜的數學公式裡,無法換算,也無法得出結果。

這個夜晚漫長荒蕪,卻並不寂寞,那群女博士通宵陪伴著她,寸步不離。黑暗中,她與她們的目光赤裸裸地相對,像一種古老的深入骨髓的格鬥。不,她不能輸掉,她一定要讓她們知道,身在牢籠中的人和過著波希米亞式生活的人是多麼不同,她一定要讓她們都羨慕她。想到這裡,她那兩隻大鼻孔裡噴著熱氣,她儼然覺得自己是卡門的魂魄附身,她恨不得披上毯子,鬢角戴一朵金色合歡花,捧著占卜命運的水晶球,咯咯笑著斜睨這個世間。

不錯,以目前的格局來看,那群女博士是一群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在岸邊觀光的女人,而她是那個在水裡裸泳的女人。不過,慢慢地,想脫光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一絲不掛的最終會成為正面人物,而她們的道德境界也在同步攀升,由傷風敗俗上升至天人合一的光輝頂點。而那些衣冠整齊的觀光客倒成了反面人物,她們雖然捂得嚴嚴實實,道德境界卻每況愈下,恐怕要由衛道士墮落為窺視者,還經常未遂。

呂明月躺在逼仄的黑暗中為自己想象出來的前途笑了,還沒笑完,淚卻出來了。

好不容易在蚊子的呻吟中熬到了天亮,天亮之後,謀生問題浮出了水面。是啊,就是要自由也得先吃飽,囊中本就沒幾個錢,先找個工作吧。可是一連幾天都未果,除非她拉下臉去小飯店做服務員,她一個肄業女博士去做服務員?白天找工作,晚上再回那家小旅館。她雖然害怕回那裡過夜,但不回去又能怎麼辦?肯定不能像乞丐一樣去露宿街頭,可是,在這骯髒的小旅館裡住著分明要比露宿街頭更陰損,就像有處傷口發炎了,卻還要努力用一層皮把它包起來。

她走在黑暗中,忽然就嘲笑起自己,原來,至今她心裡想的仍然是一種體面的生活、一個體面的工作和一個體面的住處。她明明情願被這種體面綁架,卻放棄前途,來西北流浪。這簡直是南轅北轍。她明白了,她現在所做的一切其實不過是想在社會秩序中建立起她自己可笑的殖民制度,並插上自己一個人的旗幟。

又過了幾天,呂明月找工作還是未果,她撐不住了,決定先租個房子住下,起碼先從這骯髒的旅館裡逃出去。看來,吃和住的問題永遠是一切問題的祖宗。這天她剛拐進一條巷子,忽然在巷子口看到一張啟事——有人在找合租者。她猶豫了兩秒鐘,撕下了這張紙,上面寫著“聯絡人:王先生”。電話打通之後,她在附近一棟破舊的老樓裡找到了這套房子。敲門之後,有人從裡面開了門,探出一張臉來。她被這張臉嚇了一跳,忍不住後退了兩步。怎麼說呢?她從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嘴巴長在人臉上,嘴角像匕首一樣直直劃過兩頰,一直劃到耳根下才罷休。因為嘴太大,所以很難合攏,露出了兩排白森森的板牙,像一隻秋天的大石榴實在難以藏住滿腹的果實。王先生熱情地把她請進去,讓她參觀房間,一邊介紹房間一邊介紹自己。他說,他是東北長白山人,幾年前也是隻身來到了德令哈。他說他叫王發財。

呂明月又是倒退三步,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王發財。

“你叫王發財?”

“是啊,怎麼了?”

“確定不是你的筆名?”

“我爹給起的,打小就這名字,從來沒換過。”

“可是你怎麼能叫王發財?”

“我為什麼不能叫王發財,難道你也叫王發財?”

“呃,不是……”

確實,她是不叫王發財,可是從心裡她一直根深蒂固地認為,自己只不過是“王發財”的一個變種,從本質上講,她其實就是另一個王發財。無論是呂明月還是呂明亮,距離王發財都不過一步之遙,甚至連一步都要不了,他們就是遠親,他們都是從同一種土壤中長出來的植物,生命棲居於生命,骨頭長出骨頭,王發財長出呂明月或者呂明月長出王發財。就是在那一瞬間,她決定暫時寄宿在這房子裡,就是因為身邊這個陌生人名叫王發財。他給了她一種親人的假設。

<h3>三</h3>

呂明月提出能不能先付一個月的房租,因為她實在沒有多少錢。王發財看起來並不滿意,他咧著大嘴說:“一個月太少了,你最少也要付三個月的。”他要趕她走,她拉開箱子,急忙往出掘寶藏,掘來掘去只掘出整整齊齊一沓證書。因為羞愧和急於炫耀,她的兩隻手急得亂抖,話在嘴裡也像沙子一樣鬆散,不成形:“你看你看,我可是正經人,這是我的本科畢業證,這是我的學士證書,這是我的碩士畢業證,這是我的碩士學位。”她多麼想再追加一句:“這是我的博士畢業證書,這是我的博士學位。”可惜,下面是空的。儘管空口無憑,她還是不肯罷休地痛苦地補充了一句,她發現在那一瞬間她真的很痛苦,痛苦得遠遠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她說:“我是博士肄業,其實只剩一年我就可以畢業了。是我自己退學了。我想來德令哈是因為……覺得在這裡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一摞證書擺在她手裡像一摞大大小小的牌位,好像她是一座廟宇,這些牌位都是供在廟宇裡的,每一個牌位都在證明她的身份,證明她是誰——她這個人群裡的丟失者。她的淚忽然就下來了,但她又覺得自己此刻好像沒有理由流淚,所以一邊流淚一邊卻覺得生澀、羞愧,好像不應該,好像是把別人的眼淚偷過來用了。

然而這些牌位神奇地顯靈了。王發財看著那摞證書,眼睛忽然直了。他伸出兩隻手握住了呂明月的兩隻手,像是與前來接頭的同道終於相認了,他的淚也幾乎要落了下來。他表情激動,三十二顆牙齒無一遺漏地全部暴露了出來,展銷會上搞促銷似的。他說:“我初中畢業後就再沒上過學,十幾歲的時候就離開長白山出來打工。我做過廚子,做過建築工地上的小工,什麼都做過。你看你看,這根指頭就是那時候在工地上被砸的,已經徹底廢了。”說著,他向她擺弄著右手的食指,果然,那根指頭彎不下去也伸不直,像一根強裝在他手上的木頭假肢,榮耀地呆呆地站在那裡。這根指頭使他的整隻手看起來像血肉與木材的古怪混合體。事實上,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像一個古怪的混合體,他的臉上縱橫交錯著天真與蒼老、純樸與狡猾,像個長得像祖父的孩子,又像個長得像孩子的祖父。

他像扛著自己的旗幟一樣搖著那根指頭,語氣越來越激動。他說:“這些年裡我幾乎把所有的職業都做了一遍,睡過馬路,掃過廁所,三天吃不到一粒米也有過,找不到一口水喝四處找水龍頭也有過。這輩子我最痛恨的就是我上學太少。你不知道啊,只要看到讀書多的人,我就會無比崇拜,我就恨不得和他們換一下,讓我變成他們該多好。我曾經一心想當作家,所以這麼多年裡有一點空就寫點‘小豆腐塊’往報紙上投,投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我為什麼來德令哈?說來也可笑,就是因為當年讀了海子的那首詩,我就一路找過來了。”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現在我是一家報紙的記者,以前我經常給他們投稿,後來他們主編就收下我做了記者。”

“王……記者。”

王發財忽然亮著三十二顆牙嘎嘎大笑起來,頓時滿屋子白光閃爍。他邊笑邊說:“快不要笑話我了。我就上到初中畢業,一見到你這樣的文化人我就崇拜死了。快住下快住下,先住下再說。”說著,他就過來奪呂明月的箱子,好像生怕她從他指縫間溜走了。一秒鐘之內,他們已經成了時隔二十年又重逢的故人。他奪下箱子,忽然像想起了什麼,又咧著嘴追問了一句:“那你為什麼不把博士讀完呢?”呂明月現在既怕人家問這個又盼人家問這個,問她好像是在把玩她新鮮的傷口,真是殘忍;不問又好像壓根就不尊重她這個人,根本就是無視她的英雄氣概及其行為,更殘忍。她幽幽嘆了口氣,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說:“想換種活法,想活得自由自在一點。你沒聽說現在有很多人扔了好好的工作跑到麗江開旅店嗎?就是圖個自由。”

王發財又嘎嘎大笑,說:“我爹說得對,讀書讀多了腦子就被糊住了,所以他不讓我再上學……”呂明月略略有些惱怒,她聽出他這弦外音是說她腦子進水了。她想奪回箱子,卻聽王發財又說:“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有一碗飯吃就比什麼都重要,只要不餓著,我就什麼都不怕了。看來你還是沒有被餓過。現在找一份工作多難啊,我能當上記者簡直就是想都想不到的事情。現在我走到街上,別人還是以為我是個民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長得像民工?哈哈。只要他們不趕我走,我就絕不離開這裡。我是恨不得像蘿蔔一樣種下就再也不動了,實在是流浪夠了,自由夠了,你是……”他沒再往下說。

他捂著嘴想阻止自己大笑,無奈還是笑聲四濺。他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餓了你就知道還是有飯吃要緊。要不你先跟著我跑吧,給我打打下手,房租我全出,你住著就行了。”

呂明月覺得自己已經感激涕零了,她那沒有節操的原形馬上就要暴露了,這麼多年裡誰給她一點恩惠她就會這樣。她想,真是骨子裡的下賤。她連忙加以掩飾,環顧左右地問:“這是你租的房子?”

“可不是?能租個房子我已經很知足了,哪能買得起?你看到旁邊那個富麗堂皇的小區了沒?對,就是那個愛華苑小區。聽說這兩天小區裡的人正鬱悶,你猜怎麼著?這小區最初的規劃是個經濟適用房小區,不知怎麼到了開發商手裡,搖身一變就成了高檔小區,後來又聽說這小區起了個豔俗的名字——愛華小區。原來這個開發商的情人就叫曹愛華,這小區是他獻給自己情人的禮物。並且據可靠情報,這小區的整體規劃就是按照他情人躺下的睡姿設計的,所以才蜿蜒曲折,別有洞天。你知道現在住在這小區裡的人們鬱悶什麼嗎?他們都擔心自己是不是正好住在了曹愛華的襠部。哈哈哈。我雖然連曹愛華的襠部都住不進去,只能住在他們附近的貧民區,但就是靠著這些有錢人,每天看著他們的小車出出進進,我也覺得生活是很好的啦。活著怎麼能老和人比呢?”

原來世界上還真有不想做主角的人。呂明月不由得對他肅然起敬。她又仔細打量了一下這房子。房子是很舊,裡面有幾件傢俱都是缺牙豁口的,散發著時光鑿刻下來的黴味,不像傢俱服侍他,倒像他在這屋裡收養了幾個殘缺不全的傢俱老人。這些傢俱老人的身上擺設著各種簡陋的小東西,一隻牙膏盒做的筆筒擺在桌子上,桌上還有用紙板剪出的雪花狀的杯墊、用飲料瓶做的花瓶,裡面插著一枝孤零零的玫瑰。就連窗臺的那扇玻璃上都貼滿了花鳥魚蟲。她走過去一看,原來都是些已經乾枯的標本,有春天的小草、夏天的薔薇、秋天的落葉,有蝴蝶的標本、燈蛾的標本。她可以想見他在燈下捕到一隻蛾子,然後小心翼翼地、笨拙地把它夾在書中,像等著一罈酒發酵一樣等著它慢慢變乾枯變絢爛,最終變成一枚標本。

她的眼睛忽然又溼潤起來,在那偉大的首都,混跡於那群女博士中間的時候,她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王發財這樣的人,好像生活就是唾棄他一千次,他還是要眼含熱淚去擁抱它。

既然有人收留,她決定就在這裡做閒雲野鶴一段時間。

第二天早晨,天光未亮,呂明月就聽到樓道里傳來震耳欲聾的歌聲。歌聲雖然嚴重跑調,卻很嘹亮,猶如雄雞打鳴響徹整個樓道。她被吵醒,再無法入睡,只好躺在床上假寐。她正躺在床上想不知道王發財起床了沒,卻聽外面的門鎖咔嗒一聲,有人從外面開門進來了。她一驚,莫非有人打劫?緊接著,她又聽到和來人一起殺氣騰騰地破門而入的還有樓道里那嘹亮的歌聲:“澎湖灣啊澎湖灣,外婆的澎湖灣,有我許多的童年幻想,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歌聲瞬間便像結實的磚頭一樣砌滿了房間裡大大小小的角落,一時竟讓她感覺水洩不通,好像空氣都變成了固體。她慌忙穿好衣服,走出自己睡的那間臥室,探頭一看。客廳的窗前站著一個人:王發財。王發財雙手捧著一枝玫瑰放到胸前,正站在窗前繼續歌唱《外婆的澎湖灣》。一曲唱罷,他換成了淺吟低唱,一邊哼著《外婆的澎湖灣》,一邊把塑膠瓶裡的那枝舊玫瑰取出來,把手中那枝新鮮的玫瑰插了進去。

一回頭,他看到呂明月正在自己背後,便咧開大嘴亮著三十二顆牙齒大笑:“起來了?睡好了沒有?”呂明月說:“都被你的歌聲吵醒了。”王發財繼續大笑:“哈哈,早起是我多年的習慣,改不了。我每天早晨五點就準時醒了,然後我就下去跑步,跑完步去菜市場買菜,順便給自己買一枝玫瑰。”

“每天一枝?”

“對,每天一枝獻給自己的玫瑰,雷打不動。”說著說著,他又唱了起來:“我早已為你種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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