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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檢臺有兩項功能。首先是與人類故事庫裡所有的資料迅速比對,鑑定是否存在剽竊行為。是整體抄襲,還是情節雷同,或者僅僅是合理借鑑,那部機器都會在十分鐘內給出鑑定報告,創意指數低於六成的自然淘汰。另一項功能更玄乎:一個個字喂進去,彷彿經過一頭奶牛或者一臺絞肉機,實現從草到奶或者從肉到肉糜的轉變。比如你寫一個動物園,這臺機器上的螢幕會呈現河馬張開大嘴缺了好幾顆牙齒的畫面,音箱裡發出獅子打呼嚕的聲音,整個機房裡都會散發大象和乾草的氣味。當然,這種裝置提供的轉化還比較簡單粗暴,但已經足夠給每個故事測算出改編指數,計入最終的評選結果。

據說這些故事的改編指數還會被同時發往島外的分會場,有一大堆影片及遊戲製片商正穿戴著虛擬現實裝備,享受精緻的“故事的按摩”,順便從中物色下一個融資專案。謝天謝地,還好有個分會場,所以這夥人不用擠到兩座島上來,否則我的安保壓力至少翻個倍。

一個總導演就夠了,我對斯芬克斯說。我沒法想象幾十個甚至幾百個那樣的人整天對著藍天大海念他們那些乏味的臺詞。他們提到的錢以億為單位,他們會笑著笑著笑出眼淚,像牧師佈道那樣莊嚴地告訴你故事才是人類的第一生產力。

在島上巡視的時候,我越來越不願意靠近機房。為了拉高改編指數,不管是人還是貓都在努力把故事寫得更刺激更尖銳,更容易轉化。由螢幕反射到牆面上的硝煙和血光,那種奇怪的讓你的心臟早搏的聲音和氣味,哪怕在機器休息時都彷彿在房間裡迴盪。不過,經過預檢臺之後,首輪真正淘汰的故事其實只有一個——據說是情節雷同過多——其餘的三十五個都順利過關,被輸送到東卵。

按照規則,東卵的讀者必須直接面對那些已經被自動翻譯成各種語言的文字,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正在讀的故事在預檢臺上拿了幾分。他們更不知道的是,沒人會把他們認認真真打的分當回事。打分只是個幌子,真正決定性的資料來自組委會發給他們的帽子、眼鏡、項鍊和手環。

監場的機器人盡忠職守,只要看到有誰的裝備戴歪了就立刻衝上去。一個故事究竟能達到怎樣的效果,最後取決於從這些裝備輸出的資料和影象。心跳和血壓變化,大腦特定功能區域的掃描,還有什麼淚腺和腎上腺的分泌情況。在這裡,一百八十位讀者就是一百八十個病人。文學病人。

文學病人的症狀與作品的指標一一對應。從他們面板上掠過的每一陣燥熱和微寒,每一個笑點和淚點,每一次走神再回來的時間,都決定了故事的生與死。

<h3>三</h3>

十天之後的直播間。導播在西卵的作家、東卵的讀者和一大堆廣告之間來回切換。代表人和貓的兩根光柱此起彼伏。在你快要徹底失去耐心的時候,光柱終於停下來。我懶懶地往螢幕上瞥一眼,兩根柱子之間的差距最多隻有一厘米。

這已經是第四輪。贏的還是貓。三比一。

一厘米的差距只是讓節目看起來更刺激。雙方的總分並未公佈,斯芬克斯說其實作家團輸得有點慘,傳說他們惟一拿下的第二輪,也是統計故意放水的結果。

這可怎麼收場呢?我的喃喃自語輕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麼收場,我的軟體沒有設定預測功能。”斯芬克斯一板一眼地回答。

三小時之後,西卵發生了第一次安全危機。監控器突然響起一個女聲:“我的蠟燭兩頭燃燒/它無法照亮整個晚上/但我的仇人我的友人啊/瞧它放出多美的光芒。”(1)

我熟悉這首詩。這是不知道哪個欠揍的文藝青年給警報器設定的音訊,夜晚模式。白天應該是另一首。一陣慌亂中,我從安裝在西卵海邊的攝像頭上看到一個灰色的人影在沙灘上移動,步態踉蹌,但總的方向是往正對著東卵的方向跑。

十分鐘後,那團灰影就癱倒在沙灘上。我在健身房裡練就的臂力對得起保安總監的薪水,他只掙扎了兩下就放棄了。我其實可以讓機器人幹這些事,但此人畢竟是聞名世界的作家。他在行將崩潰的時候,值得被一個活人安撫。在掙扎中,他手裡原本握著的東西都散落在沙灘上。救生圈。空酒瓶。我不用四下打量,也知道在不遠處,真人秀攝製組正在用長焦鏡頭捕捉他臉上的表情。

“聽著,您不用擔心。您壓力太大,回去睡一覺什麼都好了。非比賽日是錄播,主辦方會要求攝製組在後期剪接中淡化您現在的表現。”我俯下身,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說。

“淡——化,什麼叫淡化,為什麼要淡化,”他喃喃低語,隨即拔高調門,好像生怕這段錄不進去,“我要游到對岸去。我要看看那些人到底他媽的會不會讀小說。這種事得有人教。活人,我是說活著的人。”

從他罵人的腔調就知道這是個美國人,至少一個禮拜沒有剃的腮幫子上冒著參差不齊的硬胡茬。說到“有人教”的時候,他朝對岸揮了揮拳頭。後來斯芬克斯告訴我,美國作家歷來有打架鬥毆的傳統。“這大概是一種亞文化,”她若有所思地說,“比如諾曼·梅勒,比如海明威。”

我沒有使用多餘的動作,只用手肘抵住他的肩膀,讓他沒法亂動。一大團雲正好裹住月亮,沙灘跟著一暗,我看不清他臉上閃動的是不是淚光。

“時代變了你懂嗎時代變了……你猜猜那個誰,那個誰是怎麼寫《百年孤獨》的?你不知道他給人退了好幾次稿吧?那時候是手寫的,是寄的,差點寄丟了你知不知道?你猜他那會兒慌不慌?”

“慌。”

“可是他那種慌,和我們現在的慌,是不是一回事?”

“我不知道。”

“我他媽知道。他關起門來寫,他閉上眼睛寄,他知道老子就是牛逼,他自己跟自己說總有一天他們得承認我牛逼。我們不行,我們寫他媽每一個字都得想著誰在讀,誰沒在讀,我們他媽按一個按鈕就傳過去了。他們說了算,機器說了算,大資料說了算。”

最後幾個字含混不清,很快就淹沒在一大串粗話裡。真人秀影片上,如果不給剪掉,這些字都會變成此起彼伏的嗶嗶嗶。

然而這只是開始。監控器裡的西卵別墅區,開頭那幾天裡那種世界大同的歡樂氣氛,蕩然無存。對於園區裡不時冒出的糾紛,斯芬克斯好像已經習以為常。她只是不停地提醒我,要注意那些來自敵對民族或者宗教的作家,儘量採取點措施不要讓他們待在一起。

“他們不至於這麼幼稚吧……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不是都說文學要超越政治嗎?”

“贏的時候什麼都能超越,輸了就什麼歷史問題都想起來了。你們,難道不是向來如此嗎?”說完這些話,斯芬克斯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陽光下,她的面板好得驚人。我想,如果我們不會出汗,不會在強光照射下發黑、衰老,那我們也能這麼美。

總有一天,我想,我會被這個美麗的女機器人面無表情地殺掉。想到這裡,一陣詭異的輕鬆感瀰漫全身。

然而,就連斯芬克斯也沒有計算到,敵對情緒也可以轉換成另一種關係。

五十歲的女人祖祖輩輩都出生在西亞,而三十八歲的男人是西歐和北美的混血兒——最年輕的諾亞獎得主。他們所屬的國家民族宗教甚至以往的言論,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電腦給他們計算的潛在仇恨指數大大超過了警戒線。我在海灘的礁石邊攔住他們時,他們正在試著趁沒人注意時鑽進補給艇的底艙。

“你們這些作家一到晚上就要發瘋……這是要秘密決鬥嗎?”

“我們是想悄悄離開。”男的說。

“為什麼?”

“我們要私奔。你看跟你解釋你也不會懂。多麼古典的語詞!”

接下來我至少聽了十分鐘演講。周圍的一切都像在假模假式地替他們烘托氣氛:星星釘在天上連成一個殘缺的問號,身後的海水和著精準的節奏,在礁石上一聲聲拍成碎浪。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讓他們看透輸贏窺破生死,砰,擺脫歷史的枷鎖,砰,跨越世俗的鴻溝,砰砰,他們終於領悟了此行真正的目的,砰砰砰。

此行真正的目的,是愛情。女人的額頭上閃著象牙色的弧光。愛情是墮落也是飛翔,我們是對方的鴉片或者翅膀。愛情就是我們最好的作品啊,或者說有了愛情還需要什麼作品呢?

依我看,愛情大概是那種類似於除塵拋光機的東西,把她的繞口令打磨成了一枚光滑的水晶球,順著滾過來再倒著滾過去。

“對不起。我奉命保證你們的安全,也要保證你們不能擅自離開。我得提醒你們,上島之前你們是簽過合同的。”

男人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顧著繼續演講。“我說得通俗一點,愛情本來就是文學的產物。要不然,你想想,我們人類需要吃飯,需要生育,需要交配,但我們為什麼需要談戀愛?愛情不是必需品,它是一種信仰,是文學家憑空創造的奢侈品。從朱麗葉的陽臺、林黛玉的手帕到安娜·卡列尼娜的鐵軌,再到……算了,說多了你也不懂。”

“然後呢?”

“然後我們大老遠跑到這座島上,看到了什麼?看到文學是多麼虛妄多麼脆弱,它不過是一堆毫無感情的資料的映象……抱歉,我又說深了。”

“您就直說吧,作家先生。我把你們送回去以後還有很多事要辦。”

“我們的私奔是為了拯救愛情,本質上也是拯救文學。這就像是一場實驗,它的偉大意義也許要很多年以後才能顯露出來。選在中途離開,是因為這樣會給全世界帶來更大的震撼。”

“這倒是。至少會震掉我的工作,我這份差事遲早會給機器人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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