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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元年三月,在由西山向青龍橋3的道上,有一個青年,騎著一頭驢,年紀約有二十八九歲,他在驢背上,態度至為閒雅,不住地向北山看那仲春的景色。在他所騎的驢前面,另有一頭驢,馱著他的行李。驢後面跟著兩個村童,手內替他提著小皮包,一邊叱著驢,一邊還玩耍。青年也不管他們,只顧看他的山景。

這時約有午前十點餘點,前兩天的春雨,把道路灑得十分潔潤,一點塵土也揚不起。那山上草木,被雨沾潤,都發了向榮的精神,一陣陣放來清香,使人加倍地爽快。那道路兩旁的田間,麥苗已然長起來了,碧生生的一望無邊,好似鋪了極大的綠色地衣,把田地都掩蓋住。驢子所經過的地方,時時有成雙成對的喜鵲,由麥田裡飛起來,鳴噪不已地飛到別的田地裡去。趕驢的小童,見了這些喜鵲飛鳴,便由路上拾起石子,追擊它們為戲。

那山麓間的農村,也有用秫秸圍作牆院的,也有用天然石築成短垣的,院子裡面都栽著小棗、山桃、苦杏等樹。那桃、杏樹已然開了花,紅白相間,籠罩著他們的茅屋,襯著展然欲笑的春山,便是王石谷4所畫的《杏林歸牧圖》,也無此風致。如今利用這青年在路上行著,且敘敘他的家世。這青年,姓寧名和字伯雍,上有父母,下有兄弟,世居這西山麓下,雖無多餘財產,卻世世守著幾本破書。伯雍幼時,由小學而中學而高等,受了幾年良好教育,陶鑄的品行學問5,很有出人頭地的地方,因為公家有考送留學生之舉,他卻考中,便送到東洋學了幾年法政。如今他才卒業歸國,沒有半年工夫,便趕上革命的動亂,他無心問世,便在山林裡,奉著他的父母隱居起來。伯雍為人,並不是不喜改革,不過他所持的主義,是和平穩健的。他視改革人心、增長國民道德,比胡亂革命要緊得多,所以革命軍一起,他就很抱悲觀。他以為今後的政局,不但沒個好結果,人的行為心術,從此更加墮落了,所以他甘心隱居,不問世事。這時他的父母,見他已然老大不小,便把頭五六年給他定的媳婦娶了過來。且喜這位娘子,倒也賢慧,能夠體貼丈夫意思,上事翁姑,下和兄弟,家庭之間,總算幸福不淺。這時有近畿一旅軍隊,營長等中上級的軍官,都和伯雍有鄉誼,而且還有許多同學的,知他在家賦閒,便聘他來掌書記。

伯雍因為在家白閒著,終歸是閒不起,沒法子只得受了人家聘書。好在做幕的勾當,名義上還清高一點。當下稟明父母,擇個日子,到軍營裡給人家做書記去了。他以為這些軍官,除了同鄉就是同學,自然容易處的。誰知這些老爺大人們,在軍營裡染了滿身驕傲脾氣,動不動以階級壓人。伯雍初到營時,多少還受點禮遇,過了二十天一個月的,也就不拿伯雍當事。有時大家一起閒談,還指桑說槐的,把書呆子貶得一文不值。他們說唸書好一點的,總要帶一貼6酸狂樣子,看不起人,照伯雍這樣純厚端莊的,也太少了。可是如今看不起人的窮酸,要想當個司書生,都沒人要。當初被他們看不起的人,如今倒大馬長刀,當了營長、團長,還有當旅長的,這不上天睜開眼睛,無形中懲治他們一下子嗎?說到這裡,許多老爺大人總要哈哈大笑,並且有的說:“這些窮酸也不能辦什麼大事!他們的材料,自能當個司書生,不致餓死,也夠他們享受的了!”

伯雍聽了這些話,自然有些不願意。雖然目下唸書的不值錢,也不應當這樣作踐。何況當初都是村學房聖人龕下一同長起來的,便是如今所業不同,有幸不幸之分,也不可因為自己地位一時比人家強,便這樣肆口奚落,未免使人太難堪了。從此伯雍不願在軍營裡做那會使筆的奴隸。有一天,他給營長留下一張辭呈,捲了鋪蓋,竟自回家去了。次日營長回營,知道伯雍已然辭了差使,還打發副官到伯雍家裡挽留一次。伯雍婉言謝絕說:“賤質不慣於軍營生活,諸君抬愛,異日再補報吧!”副官無法,回覆營長另聘高明去了。

這是還沒改民國那一兩個月內的事。轉過年來,便是民國元年,伯雍依然在家賦閒。假如他有相當的不動產,丁7此大革特革時代,他一定不會出來的。在山裡頭侍奉父母,閉戶讀書,老老實實當一輩子山農,也就夠了。無奈他房無一間,地無半畝,仰事俯畜,不能不另謀生計,長此家居,終非了局。可巧這時有同窗友人,在前門外開了一家報館,定名《大華日報》。兩個經理,正經理白歆仁8,副經理常守文,都是新被選的眾院議員,一個加入國民黨,一個加入進步黨,當初他們都是很有志氣的青年,如今榮膺民國代表,在議會里很佔一部分勢力,由黨部支了一筆補助費,開張了這家報館。伯雍聽說他們的報銷路還不壞,打算在他們報館裡賣文為生,或者充任一員編輯亦可。於是他給歆仁去了一封信,說明所以。歆仁素日很知道伯雍的筆墨有兩下子,假如得他來幫忙,於報紙聲價不無小補。而且伯雍為人狷介,最不愛提錢字,較比他人,容易打發,一舉兩得,有何不可?何況他來求我,我沒去邀他,日後的薪金大小,他不能與我爭執了。主意拿定,便給伯雍去了一封信說:“你命令我的事,已然和同人說好了,請你趕快到館,襄助一切。”伯雍見字,收拾進城。前面所述,正是他僱了驢子,進城上報館的那一天。

伯雍一邊催促著驢,一邊看那山村景色,不知不覺,已然到了萬壽山9。他由驢上下來,付了驢錢,招呼了一輛車,言明僱到新街口,二十五枚銅元。到了新街口,他多給拉車的五枚,說:“我多著一件行李,這五枚給你打酒喝吧!”拉車的道聲謝,接了錢,用條破手巾,不住擦他臉上的汗。伯雍在一旁看著,老大不忍,暗道:“小二十里路,給他三十銅子,還很高興。可見出汗賺錢,過於不易了。”這時伯雍方要再呼一車,到宣武門外去。那拉車的見伯雍還要出城,又知他肯多花錢,便說:“先生!不必另僱車了,我送你去就完了。”伯雍說:“你已然出了一身汗,跑了二十來里路,再到南城恐怕你的力氣來不及。”這時那車伕已然把汗擦乾,喘息定了,連說:“行行!三四十里算什麼,我就怕不掙錢!道路多跑,倒不在乎。先生,你上車吧!”伯雍說:“你既然願意去,我仍坐你車去吧,省得費事。”當下告訴他什麼地名。伯雍方要上車,這時在街心上,早擁來許多輛車,一個個你一言我一語,都說:“先生別坐他的車了,他已然跑不動了。”這個拉車的見大眾車伕搶他買賣,便大聲說道:“誰跑不動!有敢跟我賽賽的麼?”還是伯雍排解了幾句,別的拉車的才散了。當下上了車,那車伕拉起來便跑。伯雍說:“你倒不必快跑,我最不喜歡拉車的賭氣賽跑,你只管自由著走便了。”車伕見說,果然把腳步放慢了些。此時伯雍在車上問那車伕道:“你姓什麼?”車伕道:“我姓德。”伯雍道:“你大概是個固賽呢亞拉瑪10。”車伕說:“可不是,現在咱們不行了。我叫德三,當初在善撲營11裡吃一份餉,摔了幾年跤,新街口一帶,誰不知跛腳德三!”伯雍說:“原先西城有個攀腿祿12,你認識麼?”德三說:“怎不認得!我們都在當街廟摔過跤,如今只落得拉車了,慚愧得很。”伯雍說:“你家裡都有什麼人?”德三說:“有母親,有妻子,孩子都小,不能掙錢。我今年四十多歲,賣苦力氣養活他們。”伯雍說:“以汗賺錢,是世界頭等好漢,有什麼可恥!掙錢孝母,養活妻子,自要13不辱家門,什麼職業都可以做。從前的事,也就不必想了。”德三說:“還敢想從前!想起從前,教人一日也不得活!好在我們一個當小兵兒的,無責可負,連慶王爺還覥著臉活著呢。”這時德三已然把腳步放快,他們二人已無暇談話。伯雍抬頭看時,已然到了西四牌樓。只見當街牌樓,焦炭一般,兀自倒在地下,兩面鋪戶,燒了不少,至今還沒修復起來。這正是正月十二那天,三鎮兵士焚掠北京的遺蹟。

伯雍看了這些燒殘的廢址,他很害怕地起了一種感想:“這北京城自從明末甲申那年,遭了流賊李自成一個特別的蹂躪,三百來年,還沒見有照李自成那樣悍匪,把北京打破了,坐幾天老子皇帝。便是洪楊那樣厲害,也沒打入北京。不過狡猾的外洋鬼子,乘著中國有內亂,把北京打破了兩次,未久也就復原了。北京究竟還是北京。如今卻不然了,燒北京打北京的,也不是流賊,也不是外寇,他們卻比流賊外寇還厲害!那就是中國的陸軍,當過北洋大臣、軍機大臣,如今推倒清室,忝為民國元首,項城袁世凱的親兵。項城先生是北洋派的領袖,國家陸軍多半與他有關係。如今他的兵,在他腳底下,居然敢大肆焚掠,流賊一般的飽載而去。此例一開,北京還有個倖免嗎?哎呀!目下不過是民國元年,大概二年上就好了,二年不好再等三年,三年不好,再等四年。四年不好,再等五年。五年不好,再等六年。六年不好,再等七年、八年、九年……若仍見不出一個新興國家樣子,那也就算完了。”伯雍一邊感想著,一邊替未來的北京發愁。他總想北京的運命,一天不如一天。他終疑北京是個禍患的癥結,未來慘象比眼前的燒跡廢址,還要害怕得多。他終以北京是不可居的,還是在西山尋個無人所在,韜晦起來,較著平安。但是他房無一間,地無半畝,仰事俯畜,都得現抓。為飢所驅,遂把伯雍一個志行高潔、有意山林的青年,彷彿用鞭子趕到豬圈裡去。他明知道一入北京,人也得壞,身子也得壞,耳目所接,一定不如澗邊清風、山間明月,但是無論怎樣與志相違,終是不能不到北京城裡去,他的境遇也就很可憐了。

伯雍在車上不住感想,車伕德三在馬路上不住飛跑。少時已出了宣武門,進了西茶倉衚衕,伯雍才把他的思潮打住。又走了半里多路,進了一條僻巷,早見一個如意門,兩邊青灰牆上,寫著老大白字:大華日報社。伯雍教車站住,下了車,教車伕把行李搬到門洞內,然後遞給德三一張五吊錢的票兒,德三千恩萬謝去了。伯雍來到門房,只見有三四名館役,正在炕上躺著睡覺。伯雍叫了幾聲“借光”,才有一個由炕上爬起來,矇矓著眼睛,懶懨懨地問伯雍說:“你是做什麼的?”伯雍當時取出一張名片說:“煩勞通稟白先生一聲,就說鄙人求見。”那館役此時仍是懶洋洋的,彷彿再睡一會兒才好呢,所以他很願意來客趕緊就去了,他好再睡。只聽他打著呵欠說道:“你要見總理麼?總理沒在報館。”說罷似仍然要去睡覺。伯雍見這館役的神氣,待理不理的,知他為睡魔所困,想是昨夜不曾睡覺,也不嗔怪於他,只得把自己來歷說了一番,並不是尋常拜訪,特來到社做編輯的。那館役見說,少微14把精神一振,說:“你先生在此等一等,我去回一回賬房的經理。”當下他拿了伯雍的名片進去了。不多時出來,和伯雍說:“請進去吧。”伯雍隨他進去,走入一個木板屏門裡面,卻是坐西五間正房,南北各有兩間廂房,院子沒有一把掌15大,被四面房屋欺得連太陽光也得不著。館役把伯雍讓到南廂房裡,裡面也有幾件木器,最重要的是一個鐵櫃,證明此處是報社的“財政部”。隨牆放著一張木床,上面放著煙具。早有一個極瘦的人,由床上站起來,向伯雍一拱手,做出笑臉來說:“伯雍先生請坐請坐,我常聽我們總理提你先生,兄弟很是久仰的,頭幾天總理跟我們說,已然把你先生約來幫忙。好極了!活該我們的報紙應該發達!”這時伯雍一邊還禮,一邊問那瘦人說:“閣下貴姓?”那人說:“賤姓呂,草字子仙。”伯雍說:“久仰久仰。”於是二人就木床上對面坐下,彼此周旋幾句。呂子仙煙癮未足,仍舊躺下吸菸。吸了兩口,問伯雍說:“伯雍兄於此怎麼樣?”伯雍說:“倒是喜愛,還沒嘗試過。”子仙說:“不吃甚好。兄弟一生事業,便為這東西給耽誤了。假若我不吃煙,內閣總理也敢去做。”伯雍說:“現在闊人,誰不吃煙?皆因吃煙才能做總理。照我們不吃煙的,也無非給人家賣賣胳膊16。自目下看起來,究竟是沒出息的人,吃大煙才能表示有做闊事的資格。”呂子仙見說,不禁大笑說:“伯雍你這樣一個人,還會說笑話。如此看來,我這煙倒得足吸一氣。”他又連吸了五六口,精神比從前大了些兒。伯雍細看他時,雖然瘦得不成樣兒,眼睛裡卻含著機警的神氣。歆仁既然用他當賬房經理,想必是歆仁的心腹,可以無疑了。

此時外面已有午後四五點鐘,伯雍一個山居的人,起得絕早,自然早晚飯也早些。他此時因為行了三十多里路,雖然騎驢坐車,未免有些勞乏,肚子裡尤覺飢餓,可是報館裡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沒有,廚房裡也不見有什麼動靜。呂子仙把煙吃完,才叫館役打水,漱口淨面,原來他才起床不大會兒。伯雍無法,初來乍到,也不能便要飯吃,只得向呂子仙說:“兄弟下榻地方,想是預備出來了?”子仙道:“頭幾天便預備好了。”說著叫來一個館役,把伯雍帶到寢室,卻是那五間上房,南套間裡。伯雍到了套間一看,沿窗放著一張書案,案面上蒙的綠呢,已然看不出本色,一塊黑、一塊黃、一塊紅的,還有一圈一圈的茶汙。那紙菸的燒跡,比馬蜂窩還密。案頭沿牆去處,放著一個書架,塵土積得有一錢多厚。挨著後簷牆,兩條長凳,架著一張藤織床面。他的行李,已被館役堆在床屜上頭。此外別無陳設。惟有那牆上,因為潮溼,把糊紙黴得都變了顏色,一塊一塊的黴溼陰暈,蔽滿了四壁,隱隱現現的,好似郭河陽17雲山的藍本。

伯雍一見這屋子,也就明白他後來的運命了。他沒法子,把行李開啟,向館役要了一把撣子,把案子和書架打掃打掃,把自己帶來的幾本破書,放在書架上,然後把鋪蓋就床上疊起來。他略微休息休息,又到外屋去看一看。外頭四間,卻隔成兩間。堂屋臨窗,也是一個大書案,上面放著文具,它那墨汙的程度,比套間那張還厲害。挨著西牆,放著一張榆木擦漆的方桌,一邊放一把舊式大椅。此外有許多報夾子,架著那些交換報。伯雍暗道:“這間一定是編輯部了。”那北屋屋門上,掛著一張青布簾,下面犄角不知被什麼燒去半邊。上面的汙垢,與書案上的綠呢面,可稱雙絕。此時伯雍知道屋裡必然無人,因為過於寂靜了,他遂把門簾揭起,到這屋裡一看。兩張床上,都放著油汙的寢具,大概是底下人的。他一想:“不能,底下人自有下房,這裡明明是上房,怎能住底下人呢?一定是編輯先生臥榻了。”這屋窗前,也一樣放一張書案,文具倒很齊備。伯雍把各屋參觀已畢,他的感想,也不知是喜是傷。

只見他點點頭,仍回到自己屋中。他此時餓極了,聽一聽廚房那裡還沒信,也沒人來問他開飯不開飯。他暗想道:“大概飯時還早,別教老肚埋怨我了,應當吃點什麼才對。”想罷,取出二十枚銅子,喊了兩聲“來人”,卻不見有人答應。他不由暗想道:“我叫‘來人’,他們或者不願意,叫他們一聲‘館役’試一試。”也不見答應。伯雍無法,又叫一聲夥家,就短叫大哥、先生了,卻仍不見有人答應,氣得伯雍無法,暗道:“他們真會欺負人。我新來的人,就不配使令你們麼?我自己有腿,會外頭去吃飯。”當下要出去吃飯。只聽廂房裡呂子仙喊了一聲“來人”,遂聽門房那邊四五個人一齊答應了一群:“是。”隨著就聽有一個人,連忙跑過去。只聽呂子仙和那人嚷道:“你們都幹什麼來著?上屋叫半天人,怎麼一個答應的也沒有,快過去問問什麼事!”沒一會兒,果見一個館役,到伯雍屋裡問說:“先生有什麼事嗎?”伯雍本來有著氣,要出去吃飯,如今見一個館役跑了過來,當時把氣減了許多。及見那館役問說:“有什麼事嗎?”只得把那二十枚銅子交給那館役,說:“求你到外頭給我烙一斤餅,買一吊錢醬肘子來。”那館役見說,接錢去了。此時伯雍倒不禁好笑起來,暗道:“這些館役,怎這樣不知自愛?我叫了半天,卻一個答應的沒有。賬房經理不過哼了一聲,五六個人,一齊答應。不用說他們心裡就知有總理、經理,把別的先生自然看不到眼裡。小人常態,大抵如此,姑且不必與他計較。等日後手內富裕,給他們幾個零錢花,也就不能呼應不靈了。”

正自想著,那館役已然把餅烙來,伯雍趁熱,捲了醬肘子,飽餐一頓。因為他餓極了,在鄉下時,哪裡這晚18吃過飯?他吃完了,電燈早來了,俗語說得好:吃餅,離不開井19。他此時已然不敢教館役替他泡茶,生恐碰釘子。幸虧他還明白,仍跑到呂子仙屋中。子仙一見他,便說:“你自己買飯吃做什麼?咱們館裡有的是廚子,餓了自管分付20他。”伯雍說:“為我一個人,也沒有開飯的道理。再說飯時未到,不可破例,此時我倒很渴的了。大哥!你教他們給弄壺水來喝。”子仙說:“那容易。”只聽他沉著聲音叫聲“來人”,門房那邊又“嗡”的一聲,有五六個人答應起來,比司令官的命令還有效呢。隨即有個年青的館役,年約十八九歲,麵皮挺俏皮的,跑過來問有什麼事。子仙說:“你去給泡壺茶來,拿好葉子。”那館役見說,由一張抽屜櫃內取出兩罐茶葉,問用哪個。子仙說:“糊塗!拿一包給總理喝的。”那個館役又由別的抽屜內,取了一包茶葉,拿了茶壺去了。少時,把茶泡來,給伯雍和子仙,每人斟了一碗,卻站在一旁。這時子仙又躺在床上,弄他的大煙。伯雍乏了,也躺在對面,因問子仙說:“館裡什麼時候辦事?怎麼這時候編輯部裡還冷清清的?”子仙說:“每日吃完晚飯才辦事呢。這時候稿子也不能來,所以他們吃了早飯,便都出去瞎跑,有聽戲的,也有看朋友的,待一會兒,就熱鬧了。串門子的也都晚上來,完了事,還可出去逛逛衚衕,打八圈麻將什麼的。你如今入了報館很好,究竟比你老在鄉下強得多。”伯雍一聽,便有些害怕,暗道:“晚間辦事,已然是沒益處了。辦完事,還打麻將逛窯子,那一夜還有睡覺的時候麼?”

他正自尋思著,早聽院中有了腳步聲音,也有不等進屋子,便喊叫開飯的。一陣說笑,都奔上屋去了。此時子仙因向伯雍說:“你去看看去,他們都回來了。”伯雍道:“兄弟與他們諸位還沒會過面,求老兄給介紹一下子,我們好同手辦事。”子仙說:“好,我同你過去。”當下呂子仙同著伯雍到了上屋的編輯部,先和二位住館的編輯先生見了面。一位姓張名瑤,字子玖,直隸人。一位姓王名桐,字鳳兮,京兆人。這二位都是三十上下的歲數,子玖先生還是前清的一位孝廉公,他們都彼此交換了名片。另有二位少年,一位是韋少卿,一位是訛若士。若士是江蘇人,生得和女孩子一樣。少卿倒是北京人,很有文名的,不過有些怪僻性質,人人都說他狂傲。他們二人,都在《民德報》當編輯,在這邊也幫忙,所以先到這邊來發稿子,完了再回那邊去。少年人如此用功,也是很可佩服的了。

呂子仙一一替伯雍介紹完了,仍回自己屋中去了。此時他們幾人初次對面,自然要說些久仰的話。雖然彼此聞名,當然不必拘泥,這時也不得不略事謙抑。可是十句話過來,他們便大講特講起來。張子玖此時得意揚揚地說他方才在茶室裡挑了一個姑娘:“別提多好啦!頭是頭,腳是腳,才十八歲。明天一定要去住局21,皆因她待我太好了!頭一天招呼,竟會有這樣的勁兒。”伯雍見子玖差不多有四十來歲了,身上的衣服,臉上的氣色,在窯子裡,似乎得不了什麼待遇。他為什麼這樣入迷呢?或者他特別有此嗜好。這時只見韋少卿指著張子玖說:“老張,你大概又提起你那窯案了。我一聽這事我腦袋就疼!窯子裡哪有有情的人?再說你逛窯子,也不講什麼品題,自要肯留髡22的。在你就算遇了神仙,你不過恣行肉慾,在我們跟前賣弄什麼,我們不愛聽。”這時訛若士方在據案大書,把十幾張宣紙信箋,已然用禿筆給抹得不成模樣。聽了韋少卿奚落張子玖,他便把筆一投,鼓掌大笑起來。完了又附和著少卿說:“老張逛窯子,跟豬八戒玩老鵰一樣,什麼人玩什麼鳥!23”此時張子玖臉上有些紅了,可是假做笑容,和他們辯道:“我天天逛窯子,也不是去言情,不過大爺玩樂,聊以解憂。我比不起你們,你們都是寶哥哥林妹妹一流人物,不妨彼此言情,我跟誰言去呢?只可到二等茶室裡去物色知音。”旁邊王鳳兮怕他們越說越深,只得從旁取笑說:“算啦!算啦!子玖如不棄嫌,我當你的寶哥哥如何?”大家不禁大笑起來。這時只見進來一個館役問說開飯不開,鳳兮說:“快開吧!早就餓了。”館役見說,遂把外屋那張方桌放在當地,安了五個座位。伯雍已然吃過飯,只得陪他們坐一坐,湊個熱鬧。大家吃完飯,便去預備發稿。伯雍頭一天到館,也不知做什麼功課,只在旁邊看他們做活。只見他們把通訊社的稿子,往一塊粘了粘,用硃筆亂抹一氣,不夠的,便拿了剪子,向交換報上去尋。不大工夫,新聞電報都算有了,交給館役往印刷所送。他們騰下手來,又作論說時評,還要來兩首詩。伯雍在旁邊看著,卻很驚訝的,這樣忙忙亂亂的,胡抓一氣,居然也能出兩大張報,卻是不易了。伯雍正自參觀編輯事務,只見進來一個館役,向他說:“總理來了,請您過去呢。”伯雍見說,隨那館役去了。原來這報館卻是兩個院子,由廂房旁邊一個小夾道,便可以透過那邊。那邊也另有大門,因為欲圖兩院的聯絡,所以生闢了這一條小徑,為是方便,可是總理過這邊來的時候很少,都是由這邊往那邊叫人,所以這邊的情狀,總理很難賞下貴目的。

白歆仁每天到議院裡去出席,散了會,還到黨部去辦公,最後才到報館來。每天頭一段緊要新聞,雖然關係國家大事,可是在總理看去,卻是關係報館的生死,也是他一身升沉之所繫,所以等閒不肯交給編輯去做,總是他自己捉筆。他每天除了做第一條要聞,還要審查別的稿子,生恐有不謹慎的地方,所以他很覺得勞累。此刻他才由黨部裡來,知道伯雍到了,舊日老同學,當然要請過來一敘。

伯雍隨那館役進了夾道,忽的豁然開朗,只見五間廳房,前廊後廈,每根柱頂都裝一盞電燈,照得院中十分明亮。各種花木的盆桶,已被花兒匠擺設停妥。東西各有三間廂房,也都帶廊子。南面臨街,卻是連大門共五間草房。院內格式,雖然不是什麼偉大的局勢,卻很整齊潔淨。那五間廳房,都安著整扇大璃玻24。屋內電燈輝煌,滿壁書畫,已然憑著燈光看見了。這時那館役把伯雍引到當院,自回去了。只見另有一個四十來歲的差役,氣度很是不凡的樣子,站在廳堂門前,預備肅客25打簾子。伯雍暗道:“派頭真不小哇!這裡與那邊一牆之隔,居然是兩個世界。”一邊心思,已上臺階。那差役已把簾子揭起,伯雍躬身進去,只見四間一通連,只另隔一個套間。這大廳之內,壁上掛的,案上放的,架上架的,可謂滿目琳琅。只那桌椅一項,極時髦和中國黑木的,共有四堂,恍然到了木器鋪。伯雍正欲看看室內陳設,只聽歆仁在套間內嗽了一聲說:“伯雍來了!請屋裡來。”此時那差役已然把那湖色繡花軟簾揭起,伯雍到屋裡一看,只見歆仁在一張鋼絲床上仰臥著呢。見伯雍進來了,他才扎掙著起來,直咬牙皺眉的。他二人見了面,彼此對鞠一躬,然後遜伯雍在一把軟椅上坐了,他卻坐在他那把辦公用的轉心椅子上。差役獻上茶,自出外屋去了。歆仁因向伯雍說:“老同學,咱們有些日子沒見了,怎麼有些日子,簡直又換了一個朝代。革命以前,你往哪裡去了?我們也不知你的住址,大家都很唸叨你。我們在去年八九月裡,很替皇室奔走了許多日,打算仍然貫徹我們君主立憲的主張,無奈大勢已去,我們只得乘風使舵,不得不與南中首義的人聯絡。目下經我介紹,入了進步黨的很多。守文26卻做了國民黨支部部長。當初次選舉時,我們哪裡不找你!只是找不到。你若在城裡,也能弄到一名議員。不然我和蒙古王公說一說27,什麼蒙古議員、西藏議員,也能得一個。如今卻被別人佔了去。你的為人,過於因循,在政治方面,未免過於不注意,以後卻很難了。在黨裡沒有功,誰肯給你買議員。別忙,我先介紹你入黨,然後我再向黨魁替你說項。”伯雍說:“那倒不必。兄弟到如今,對於政黨是抱一種懷疑,不願人說我在哪一黨。況且政變以來,我終日在山窟窿裡住著,把性質養得益發疏懶。我的志願,不過在社會上賣賣胳膊,聊博升斗,孝養老親,也就夠了。飛黃的事,我已不想。”歆仁聽了,微微一笑,說:“你要替前清守節嗎?你不過是個洋舉人,還夠不上遺老資格。”伯雍說:“不管夠不夠。我的性質,只是不願意做官。我自己知道,便是勉得一官,也弄不到好處。既然弄不好,何必一定去弄?所以我只願在社會上做事,較比做官彷彿自由一點。我所以給你寫信,也是這個意思。論理,我向你們大家告個幫,也能夠我活一年半載的,但是究竟沒有自己掙的吃著舒服。我如今不過欲賴筆尖,賣幾個錢,求你原諒這點微忱,給我相當的報酬便了。”歆仁聽了,連連搖頭說:“可惜!你在同人裡面,很是有出息的。不想你弄成這麼一種性質!你若老這樣,恐怕你將來要窮死。”伯雍說:“那也無法。假如社會上不要我這樣的人,我不死怎的。”歆仁聽到這裡,似乎有點不願意再和伯雍說話。只見他連連打呵欠,伸懶腰,不住地說:“好乏好乏!今天可累壞了!”

伯雍見歆仁有些困怠,便說:“我看你有些勞倦,你歇一歇吧。”歆仁說:“我真得睡一覺!今天在議會里,為了許多議案,累得筋疲力盡,完了又到黨部辦公,真是苦事。但也無法,回頭還得編新聞。他們我誰也不敢靠,一不留神,就出毛病。有一天頭段新聞我沒管,總統府竟給圈出來,傳諭注意。若不是有人維持,不但報館禁不起,連我也老大不便。如今你來了,好極啦!你得多替我幫忙。我們的報,固然唯黨魁之馬首是瞻。對於老袁,一句話也別得罪。他不久要當中國大皇帝了。現在已有一群人想著那麼辦,不過不便明說,將來由宣傳入手,先說共和不便於中國,然後再往帝制上做。這種風氣,我已揣摩出來了。我們不可不先事預備,所以我求你替我幫忙,多多注意。將來免不了大買報館,我們的報,不要落第才好。”伯雍說:“這事難極了。我新來乍到,怎能統御別人?你不要把難題往我身上加。你是總理,責任還是你負。你就給我一個責任,不與別人衝突才好。不過我不能壞你的事便了。要緊的東西,還是你自己辦,較為穩健。”歆仁說:“也是。沒法子,我還得累。有必要時,你得替我幫忙。目下咱們的報,文藝部太不好,明天你就替我辦文藝部,與別人一點衝突沒有。你看如何?”伯雍說:“那好極了。我就替你辦辦。別的不行,文藝部或者能多幹兩天。”

這時歆仁又打了兩個呵欠。伯雍說:“你歇歇吧!我到外屋看看你的書畫。”歆仁說:“好!回頭見吧。”伯雍來到外屋,由頭看去,雖無唐宋人的真跡,由四王吳惲,直到戴文節,以及成劉翁鐵的墨寶,掛滿了四壁。今人如吳昌碩、林琴南的東西,也都有幾幅。案上的古玩,也有幾件出奇的。伯雍看完這些東西,又想起方才他那間寢室和編輯部的汙穢,暗道:“人是平等的嗎?平等不過是一句啞謎,不知冤死多少人了。智者、黠者、悍者、猾者,都能猜得破,說是假的。不過他們不肯說破,還拿著去冤人。人們一天不明白,還以為平等是真的,便一天一天地受人家的欺弄。他們要做不平等事,必得先說人家不平等,等到他們把人推倒,他們的不平等,比人家還厲害。不過口裡還說是為平等、爭自由便了。其實他們所說的話,還是願意人家服從他們。不然,他們既為平等,何必自己要當總統,要當總長,要攬政權。怎見得就是你們配呢?這不是明明不做平等的事麼?可是他們早早若說平等是假的,人也就不猜這啞謎了。他們由哪裡如願以償呢?”

伯雍由後院過來,天已不早了,只見編輯部裡黑洞洞,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惟有呂子仙那房裡,一燈熒然,大概還在那裡噴雲吐霧。他以為別的先生完了事,都睡覺了,不便驚動,便到子仙屋裡,果見子仙在床上吃煙呢。他見伯雍進來,由床上欠欠身說:“在這裡歇歇吧。”伯雍便躺在他對面。子仙說:“你見著總理了。”伯雍說:“見著了。”子仙說:“你們是老同學,他將來一定優待你,你只跟著他忍著,他不久要當總長了。他當了總長,咱們都能闊。咱們的報館,原不為賺錢,現在的經濟,也無力擴張,可是咱們總理手眼很大,凡是跟他做事的,將來都有個位置。所以我勸你極力幫他忙,先別求眼前的便宜,如同28薪水什麼的,可以不必跟他爭多論少。再說你們是同學,原說不到這上頭,有錢沒錢,不是一樣。說回來了,這報館跟你自己的一樣。”子仙說一句,伯雍答應一句,實則伯雍也無心聽他的話,知道他的話,都是替歆仁在那裡做宣傳。他等子仙吸完一口煙,才問他說:“編輯部都完事了嗎?”子仙說:“都完了,就等總理頭條新聞了。他們利用這點時候,又出去逛窯子去了。只有韋少卿和訛若士,天天這邊完了事,便回他們《民德報》去,已然走了半天。”伯雍說:“天氣大概不早?”子仙說:“早呢!也就十二點鐘。”伯雍說:“若在家裡,我早睡了。好在今天沒我的事,我睡覺去了。”說著辭了子仙,到他自己寢室,暗中摸索,把電燈捻亮,把鋪蓋放好,寬衣睡下了。他一個山居的人,平日早睡早起,鼻子裡所聞的都是新鮮空氣,哪裡這晚睡過覺?哪裡住過這樣黴溼屋子?若不是他這一天的勞累,他真不能睡好。在伯雍為人,向持達觀,人情世故,沒有他不明白的,沒有他沒看透的,所以他尚能隨遇而安。他看著世上那些形形色色,不是可笑,就是可憐,尤且29對於方才子仙那些話,他以為可笑極了。至於歆仁的狀態,他更以為可憐。據伯雍的意思,總不願歆仁做一個滑頭政客,如今自己既有相當力量,應當盡全副精神,經營報務,在社會上廣求後援,成為言論界一個有名人物,何必利用報紙的空名,一心專想買收,做一二人的走狗,也未免過於沒出息了!他竟在政界上揣摩風氣,迎合意旨,將來究竟怎樣呢?倒替他怪發愁的了。伯雍一邊想著,耳邊只聽外屋壁鐘,嗒嗒地響,忽地交了一下。他驚道:“真不早了!”於是他打斷思潮,漸漸入了黑甜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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