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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隊長打算去串門,走出小學校,瞅見一箇中年漢子在道旁井臺上打水。

“隊長同志,吃晌[1]了嗎?”這人笑著打招呼,蕭隊長一面點頭答應,一面瞅著這人的粗大的手指,寬闊的肩膀,穿著一件破藍布衫子,他想:“是個莊稼人,”就走到他跟前,問他:

“你貴姓?”

“我免貴姓劉,叫劉德山。”中年人回答,接著就笑嘻嘻地邀蕭隊長往他家裡去串門,他擔了滿滿的兩筲[2]水,往道北走,蕭隊長跟他並排地走著。

“隊長同志,聽到是叫同志的人,我就不怕。”劉德山擔著滴滴溜溜的水筲,邊走邊說:“三五九旅三營來這屯子打鬍子,有一個班住在我們家,一早起來,又是擔水,又是劈柈子,又是掃當院,真是處處為咱老百姓。昨兒你們來,西屋老熊家娘們慌慌忙忙的,把一隻下蛋的大黑老抱子[3]藏在躺箱裡,碰巧這母雞下了個蛋,給大夥報喜,咯嗒咯嗒,叫得沒有頭,把她急壞了。我說:不用著忙,我去打聽打聽。我出去一會,慌忙跑回跟她說:快把你那大黑老抱子宰了,人家軍隊正在找小雞子哩,她當是真的,拿把菜刀去宰那母雞。我說:騙你的,這不是蔣介石的鬍子軍,是正裝的人民軍隊,你把黑老抱子拿去送隊長,他也不要呀。”

聽他說話,蕭隊長心想:“嘴上是好的,可不知道他家底和心眼怎樣。”

到了劉德山家裡,看到院套挺寬敞,鋪著地板的馬圈裡,拴著三匹馬,正在嚼草料。牲口都是養得肥肥壯壯的。朝南的三間草屋,樣子還有七成新。東屋的窗子鑲一塊玻璃。蕭隊長想:“這個人至少是富裕中農。”他現在光想找貧僱農嘮嗑,待要不進屋,又已經來了,他又尋思:“也可以談談,對農民的各個階層都應該熟悉熟悉。”

他跟劉德山走進東屋裡,坐在南炕上,抽著黃菸捲,喝著糊米茶[4]。劉德山從南園子裡摘來一些小李子,放在炕桌上。自己坐在炕沿上,盡挑蕭隊長聽來順耳的話嘮著,說上幾句話,就要看看蕭隊長的臉色,一看到蕭隊長臉上露出不愛聽的顏色,馬上改說別的話。蕭隊長說話的時候,劉德山總是連忙點頭,總是說:“嗯哪,那還用說?”“嗯哪,那不用提了。”

劉德山是個能幹的人,扶犁、點籽、夾障子、碼麥子,凡是莊稼地裡事,都是利落手。他原先也窮,往後,家有了起色。“八一五”炮響,有馬戶都撿了洋撈,劉德山也套起他的一輛小平車,老遠從日本開拓團的屯子裡運回一車子東西。衣服、被子、洋麵、粳米、鍋碗瓢盆,都撿回一些。他看見幾十棵大槍,但是不敢撿。

韓老六拉大排的時候,硬說他撿回一棵康八槍[5],派人來抄他的家,把他撿的洋撈都搬走,光留了一件他改短了、又用泥漿塗黑了的軍大氅。因為這宗事,劉德山對韓老六是怨恨,可是他不說,他怕整出亂子來沒有人頂。

工作隊來了,他是快活的,他想:這回韓老六遇到敵手了。可是才高興,他又往回想:工作隊是共產黨,共產黨能准許劉德山他有三匹牲口,五垧近地嗎?他想:這是不能的,工作隊是韓老六的敵人,可也不能算是他自己的親戚。他翻來覆去,尋思一宿,決計兩面不得罪,兩面都應付,向誰都不說出掏心肺腑的話來。他想:“就這麼的,看看風頭再說吧。”

看看談不出什麼,不到晌午,蕭隊長就辭了出來。回到小學校,別人都沒有回來,他拿出本子,記了下邊一段話:

“劉德山,中年的富裕中農,態度搖擺,但能爭取。”

他寫完,剛把本子放進衣兜裡,一個穿白布小衫,留分頭的濃眉大漢走進來,哈腰問道:

“請問哪位是蕭隊長?”

“我就是蕭祥。”蕭隊長說,用眼睛上下打量著來人。

大漢從衣兜裡掏出一個深紅色的硬紙帖子來,雙手送給蕭隊長,又哈一哈腰說:

“我叫李青山,我們掌櫃的再三致意,一定要啟動蕭隊長光臨。”

蕭隊長瞅著紅帖子,封皮上寫的是:

“蕭工作隊長殿”

把紅帖子翻開,裡面寫的是:

“本月十六日午後六時,敬備菲酌,候光,韓鳳岐謹訂。”

旁邊注一行小字:

“席設本宅。”

蕭祥看了這帖子,特別是瞅了封皮上的“殿”字,微微一笑,說道:

“連請帖也是協和體,你們東家還請了誰?”

“沒有再請誰,專請蕭隊長赴席。”李青山右手摸摸對襟褂子上的化學釦子,又哈一哈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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