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寒山还要再说什么,屋中突然绽出一声清吟。
白龙从嬴寒山肩上显现,一团雾气一样绕书房飞转一圈,俶尔落下,塔一样护住坐在主位的帝王。与此同时,一声闷雷从天空中滚过,屋瓦随即震颤。
“阿姊!”嬴鸦鸦已经很熟悉自家阿姊那一年一次的劫雷,不自觉站起身来。
嬴寒山眉头蹙起看向窗外,倒没有立刻反应。
“不像是对我。”她说,“我上一次雷劫已经过去,如今国内无灾,未动刀兵,不该有雷劫。”
嚓!
第二道雷落下,窗外一片雪白,两人的脸颊随即照亮。有宫人忙乱地从这头跑到那头,又被人训斥不要惊扰陛下。
“但这确乎是劫雷,”嬴寒山起身去关了窗,“见鬼,哪一个在这附近渡劫?”
嬴鸦鸦一悸,抬眼望向嬴寒山,她的阿姊还没有反应过来,兀自喃喃。
“又是哪个杀生道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摆明了就是要人死的雷了。”
第350章【番外】掷钗裂帛(三)
修士并不怎么做梦。
睡眠,食欲,这些基本的欲求会随着修行的进展退去,与睡眠伴生的梦境也会逐渐淡化。一旦某个修士开始做梦,要么是她或他即将有巨大的机缘或困厄,要么
是灵府已乱,心魔横生。
玉未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些天他一直浑浑噩噩,像是落进了一壶油脂中,身周的空气如同滑腻的液体,一刻不停地攀升上来,掩住口鼻,盖住双眼。
修士的袍服本应无垢,在内心平静,身上无伤时,无论是繁复的礼服还是简单的白衣,都应该不染尘埃。
然而此刻血色叠满了他的衣袍,有些已经从暗红转为深黑。这几天仍旧有心怀不轨者靠近她,有些冲着叶家女来的,有些冲着嬴鸦鸦来的,他分不清楚。
他也不需要分清楚。
大多数时候他不需要与人交手,但总有被心魔的低语逼出狂态的时刻。衣上的血用水洗不干净,只有心境澄明才能消退,他的心境昏乱,血色就盖住那些鸟与星辰的刺绣,变作乌紫的斑纹。
“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蛇在他耳边低语。
我上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玉未成想。
从那坟前离开后,他最初还会在她周遭徘徊,看夜中半开的窗,一盏孤灯在里面明明灭灭。后来他被血染得满身猩红,就开始害怕被她看见。
他守在角落里,藏在阴影里,像一只快死的猫狗一样呜咽着掩盖自己,悄悄注视她所在的方向。
再后来,她所在的方向也不清晰了,梦魇让他分不清真实和虚幻,玉未成不敢再靠近她身边。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了那条蛇,害怕自己会伤到她。
这些日子他做了很多梦,他梦见自己还穿着县令的官服,躺在淡河府衙那一间小小的书房中,瘟疫带来的高热让他神思昏聩,溃烂的黑斑从手臂长上脖颈。
我要死了?玉未成想。这里是淡河吗?我还是那个县令吗?我做了好长一场梦啊。
痛苦,悲哀,惶恐,孤独,在梦境中的死潮水一样漫上来之前,他竭力伸出一只手臂,想要抓住梦之外的什么。
不对,她应该在这里才对,她应该试探我,嘲笑我,那样敏锐而狡猾地注视我……
为什么我会在没有她的世界……
有时他又梦到自己朱紫玉带,手捧牙笏,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来了又走,凑上来的人腆着一张谄媚的脸。“裴相!裴小相爷!”他们这么叫他,玉未成在他们眼睛里看到自己错愕的脸。
“什么裴小相爷?”
“您呀!他们笑嘻嘻地说,“您年纪轻轻就接了裴相爷的位置,此后贵不可言啊!”
不对,不对,他没有一个做丞相的父亲,他不应该身着如此华丽的袍服。“她在哪里?”玉未成哀戚地抓着这些影子的衣袖,“她在哪里?”
影子们嬉笑着扭曲,声音如同蚁爬般缠上他。
“您不是下令,叶家尽数下狱处死吗?”
今晚他做了一个不一样的梦。
他梦到无人的巷子,梦到一个妇人的背影,月光照在她耳上那对珍珠上,泛起一层莹莹的光泽。“阿母!”玉未成踉跄地跟上去,想要拉住她,“等一等儿子……”
那个妇人停下了,微微侧过脸来,半张脸颊在月光下模糊不清,一道泪痕却分外明显。
“我儿,”她说,“快逃啊。”
玉未成惊醒了。
街巷还是那个街巷,四周没有一个行人,商铺早早地关门,悬挂的灯笼也收了起来。他站在一团混沌之中,某种强烈的恐惧感从头顶淋下。作为人的实感忽然回到了他身上,浑噩不清的头脑有片刻清醒。他感到冷,感到疼痛,缝合住他心脏的那部分异物又开始隐隐刺痛,令人作呕的不适感里,有一个想法越来越强烈。
他想看一眼鸦鸦。
不能是明天,不能是此后任何一个时间,他好像绞索已经勒入咽喉的人,挣扎着想吸入最后一点氧气。一身暗红的修士拖着身体在街上走着,全身因为越来越强烈的恐惧和渴望而颤抖。
没有时间了,他想看一眼她……
滚滚雷声越过云层,细密的雨点落了下来,唰唰的白针一样刺在玉未成身上,等到他走到左相府邸前衣衫已经全湿。被浸掉的血色从衣摆落下,散成一片微微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