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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趴在桌子上,目光的焦點落在窗戶外面的天空上面。夕陽快速地朝著地平線下沉過去,一邊下沉一邊離散,如同蛋黃被調勻後擴散到整個天空,朦朦朧朧地整個天空都燒起來。

有些班級提早放學,立夏看到了把書包甩在肩頭上低著頭朝文科樓走過來的陸之昂,他橫穿過操場,在一群從文科樓衝出去的學生中逆向朝立夏的教室走過來,那些匆忙奔跑的學生全部晃動成模糊拉長的光線,唯獨他清晰得毫髮畢現,日光緩慢而均勻地在他身上流轉,然後找著各種各樣的縫隙滲透進去,像是被吸收進年輕的身體。

神奇的物種。

可以吸收太陽能。

怪不得成績那麼好。

難怪長那麼高。

……

一連串搞笑的念頭出沒在大腦的各個角落。回過頭去看傅小司,依然是一張不動聲色的側臉,望著黑板目不轉睛,眉頭微微地皺在一起,然後咬了一下手中的筆。立夏攤開手中的紙條又看了一遍,是小司剛上課沒多久就傳過來的,上面是他清晰的字跡:放學後等我一下。

放學後等我一下。又唸了一遍,很簡單的句子,讀不出任何新鮮的含義。再回過頭去望操場,已經看不到陸之昂的影子,一大群放學的學生從樓道口蜂擁而出流向操場。立夏莫名地想到下水道的排水口,真是奇怪的念頭。

教歷史的老師似乎知道這是放寒假前的最後一節課,所以拼命拖堂。下課鈴已經響過十七分鐘之後歷史老師才說了句“今天就先講到這裡吧”。立夏忍不住在心裡嘀咕了一句“那你想講到哪裡”。

收拾好書包的時候教室裡差不多也沒有人了,立夏回過頭去看到傅小司依然在收拾書包,不動聲色萬年不變的樣子。

他做什麼事情總是慢半拍,有時候立夏都覺得世界在飛快地運轉著,而傅小司則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

緊張,慌亂,驚恐,急躁,這樣的字眼都不會出現在他的人生劇本里,他似乎可以這樣面無表情地收拾著書包收拾到世界末日。在他把紅色的英語書放進書包的時候,剛剛一直坐在外面樓道用耳機聽音樂的陸之昂提著書包搖擺著晃進教室,走到講臺上一跳然後一屁股坐在講桌上。

“還是這麼慢呢你,三年了都沒有改,還號稱喜歡音速小子呢。”陸之昂說。

立夏有點想笑,不是覺得陸之昂說的話有趣,而是覺得傅小司這樣的人喜歡音速小子真的是讓人大跌眼鏡,因為像他這樣冷調的一個人不是應該喜歡搖滾樂喜歡凡·高喜歡莫奈才比較正常麼。

傅小司喜歡音速小子……這樣的事情就如同聽到比約克喜歡去卡拉OK唱《夫妻雙雙把家還》一樣讓人震撼。

不過傅小司並沒答理他,依然是一副可以收拾書包一直收拾到世界末日的樣子。

“鴉片戰爭,”陸之昂轉個話題又望著黑板上殘留的字跡,指指點點,“是1940年麼?”

立夏在座位上有點傻眼,“我拜託你是1840年啦。”

傅小司低著頭繼續收拾書包,說了一句:“你不要理他,他歷史考試17分。”

然後立夏聽到陸之昂從講臺上翻下來摔到地上發出“咚”的一聲。

後來三個人走出教室還在爭論,陸之昂交叉雙手放在後腦勺上,書包扣在手指上垂在腦後面,他說:“你們兩個很無聊啊,有本事現在把葡萄糖的化學結構完整地寫出來給我看啦!”

在快要走出教學樓的時候立夏突然想起來還沒有問小司叫自己留下來幹嗎。於是立夏停下來問傅小司,傅小司拍拍頭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差點忘記正經事情。立夏再一次哭笑不得,這樣的事情不是應該發生在陸之昂身上嗎,看著傅小司這種走冷調路線的人做出陸之昂的表情還真讓人覺得有點滑稽。

傅小司說:“就是上次聖誕節告訴你的那個事情啊,去上海的事情,我都幫你訂好機票了,後天的。”

這下輪到立夏說不出話來了,飛機這種東西對於立夏來說和火箭其實沒什麼區別,長這麼大幾乎沒出過遠門,從室縣到淺川就是最長的距離了吧。

“沒事啦,就去三天而已。很快就回來的。”陸之昂在旁邊搭話。

“……那好吧。”機票都訂了也就不能說“不好”。

傅小司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揚,是個好看而且溫柔的微笑表情,“那麼後天我來接你咯。你帶一兩件衣服就行了,其他東西不用帶。”

結果傅小司口中的這句“後天我來接你”的含義就是後天開了輛車前端有著醒目的藍白色格子標誌的BMW私家車來停在學校公寓下面等著立夏。傅小司和陸之昂靠在車子上倒是沒什麼感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但立夏從樓上陽臺看到他們的那一刻就開始全身不自在,從樓上下來的途中一直有人打量她並且交頭接耳,立夏心裡在想,幹嗎搞成這樣啊太誇張了吧,車子不用開到這裡來啊。

淺川的平野機場是半年前剛剛建好的,以前乘飛機都需要先坐車到鄰近的另一座城市,然後再搭飛機出去。

不過這些都是立夏聽來的。不要說搭飛機了,自己連搭長途汽車的機會都很少。儘管很多時候立夏都會翻著學校圖書館裡的那些地理雜誌目不轉睛,青海的飛鳥,西藏的積雪,寧夏連綿不斷的蘆葦……特別是那些蘆葦,立夏每次都會想到《大話西遊》裡紫霞仙子就是划著船從那些羽毛狀的蘆葦裡出來的,劃破沉睡千年的水面,朝著災難一樣的幸福駛去,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立夏每次看到蘆葦就會莫名地想哭。

而現在,自己終於要去離家遙遠的地方。上海。怎麼聽怎麼沒有真實感。那完全就是一個和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瀰漫著霓虹和飛揚的裙角。倒是想看一看那些老舊的弄堂,正午的日光從各個角度切割著世界的明暗,斑駁而潮溼的弄堂牆壁,打著鈴喧囂而過的三輪車,黃昏的時候有鴿子從老舊的屋頂上騰空而起。這一切所散發出來的甜膩的世俗生活的香味曾經出現在夢境裡,像是微微發熱的剛剛出爐的糖果。

平野機場的大廳空曠明亮,旅客不多,不會顯得擁擠,也沒讓人覺得冷清。高大的落地窗外不時有飛機從跑道上衝向天空。立夏想起自己以前喜歡的一個作家也是很愛在機場的鐵絲網圍牆外面看飛機的起落。

那個作家說,生活在這一刻顯得空洞。

左耳一直嗡嗡作響。

應該是飛行中常有的耳鳴吧。以前老聽人說起乘飛機的種種,而現在自己就困在九千米的高空上微微地發怔。抬起手按了按耳朵,然後把下巴張開再合上再張開,這些都是以前從電視上看到過的緩解耳鳴的辦法,立夏一一做過來,唯一的效果就是耳鳴轉到了右邊。

見鬼。

轉過頭去就看到窗外的藍天。說是藍天,卻霧茫茫的什麼也看不見。應該是進入雲層了吧。周圍都是一些若有若無的淡淡的絮狀的灰白色。看久了就覺得眼睛累。而回過頭去,則是傅小司一張沉睡的臉。一分鐘前空姐過來幫他蓋了條毯子,而現在毯子在他偶爾的翻身後滑下來。立夏忍不住伸過手去幫他把毯子拉拉高,然後在脖子的地方掖進去一點。這個動作以前媽媽也常對自己做,不過對著一個和自己一般大的男生來做出這個動作,多少有點尷尬,並且還不小心碰到了傅小司露出來的脖頸處的面板。立夏有點慌亂地縮回了手,舉目就看到傅小司旁邊的陸之昂看著自己一臉鬼笑,但又怕笑出聲吵到小司所以只能忍著在肚子裡發出“嗯嗯”的笑聲,像是憋氣一樣。

立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做了個“你繼續看書吧”的手勢,陸之昂笑著點點頭用口型說著“好,好,好”,然後咧著嘴繼續就著飛機座位上閱讀燈的橘黃色燈光看書。

立夏這才注意到他手上那本厚厚的《發條鳥編年史》。以前都沒怎麼注意過陸之昂會看這種文學書呢,要麼就是看一些打架鬥毆的暴力加弱智漫畫啊,要麼就是拿著一本類似《高三化學總複習五星題庫》等另類著作。以前都一直覺得他是文盲來著,現在竟然戴著一副金絲細邊眼鏡在飛機上看《發條鳥編年史》……

等等,他怎麼會有金絲邊的眼鏡啊?以前不是都戴著那個黑框的眼鏡嗎?於是立夏稍稍偏過身子湊過去壓低聲音說:

“哎,你什麼時候開始戴的這個新眼鏡的啊?我都不知道呢。”

“哦,上個月吧。好看麼?”

“哦對了,一直都沒問你的眼鏡度數呢。你到底近視多少啊?”

“嗯……150度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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