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乘梓
沈溯的指尖掠过洗漱台边缘时,金属凉意突然变得粘稠。他盯着镜面里的自己——眼窝深陷,胡茬泛青,还是记忆中原教旨主义者该有的模样。但当他抬手想按按紧的太阳穴,手腕却在半空中顿住了。
水流从水龙头滴落,在接触瓷盆的瞬间没有溅开,反而像被无形的网兜住,悬成一串颤抖的水球。
“奇怪。”他低声自语,伸手去碰那些水球。指尖穿过水膜的刹那,镜面突然泛起涟漪,倒映中的自己缓缓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他从未有过的微笑。
“沈教授,”镜中人开口,声音和他一模一样,“您确定现在卸下的是轮回数据,不是别的什么?”
沈溯猛地后退,后腰撞到马桶水箱,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回头看时,水箱表面的水渍正在逆流,顺着釉面爬回水龙头,在管口凝成一滴悬而不落的水珠。这是他住了十五年的公寓,每块瓷砖的裂纹都刻在记忆里,但此刻冰箱嗡鸣变成了蝉鸣,窗外明明是午夜,窗帘缝隙却漏进金红色的阳光。
最诡异的是体重秤。他站上去,指针顺时针转了半圈,停在负数刻度。脚下的地板传来轻微的呻吟,仿佛他的存在正在从“压迫”变成“撕扯”。
“共生意识的副作用?”他摸出枕头下的终端,想调取身体数据,却现屏幕里的自己正悬浮在天花板下,像片被气流托住的羽毛。终端突然震动,弹出条匿名消息,只有一行字:“您的记忆库在失重时,会漏掉第三十七次轮回。”
沈溯的呼吸顿住了。他是记忆原教旨主义的标杆,三十年里亲手校验过十二万次轮回数据,第三十七次是他的初轮,记录着他成为原教旨主义者的全部理由。可现在他搜遍脑海,那里只有一片空白,像被橡皮擦过的素描纸。
这时,门铃响了。三声短促,两声悠长,是原教旨主义者内部的紧急暗号。沈溯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到楼道里站着三个穿白大褂的人,为的是共生意识研究中心的周明远,他手里捧着个金属箱,箱壁上的绿色指示灯正规律地闪烁。
正常情况下,周明远该在七公里外的实验室。沈溯瞥了眼终端上的时间——o:,而实验室的门禁记录显示,周明远两小时前就该下班了。
“沈教授,”周明远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不自然的沙哑,“您的轮回数据备份出现异常波动,我们需要您配合复查。”
沈溯的目光落在门链锁上。那是条加粗的合金链,他亲手旋紧的螺丝。但此刻链条正在变软,像根被晒化的塑料绳,链环之间渗出银白色的粘液。
金属箱被放在客厅茶几上时,出的不是沉重的闷响,而是清脆的共鸣,像音叉被敲击后的震颤。周明远的两个助手站在沙两侧,白大褂下摆沾着暗褐色的污渍,沈溯注意到他们的指甲缝里嵌着荧光绿的粉末——那是记忆原教旨主义者最忌讳的“洗忆剂”成分。
“数据提取仪显示,您的记忆体失重率达到。”周明远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箱内透出的蓝光,“这不符合共生意识的物理法则,正常卸载只会导致以内的波动。”
沈溯盯着金属箱里的全息投影,那团缠绕的光带本该是他的轮回数据,此刻却像被虫蛀过,有三十七个断点在不规则闪烁。他突然想起终端里的匿名消息,喉结动了动:“第三十七次轮回……有什么问题?”
周明远的手指在控制板上顿了半秒,这个细微的停顿被沈溯捕捉到了。“没什么,”周明远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却没动,“只是巧合。我们怀疑是提取时的量子纠缠干扰,需要您重新同步一次神经链路。”
同步装置的金属探头贴上沈溯后颈时,他突然想起今早的新闻——城东的共生意识塔昨夜生爆炸,三百米内的所有生命体都出现了记忆紊乱,有人坚称自己是十年前去世的宠物狗,有人对着空气讲述从未生过的婚姻。官方通报说是能源泄漏,但沈溯清楚,那座塔储存着第七区所有原教旨主义者的记忆备份。
“周主任,”沈溯的声音很稳,指尖却悄悄按在茶几下方的紧急按钮上——那是原教旨主义者的最后防线,能瞬间销毁方圆百米内的所有记忆载体,“您的助手好像不太舒服。”
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正盯着自己的手,左手食指在以肉眼可见的度透明化,指骨轮廓像水墨画般晕开。听到沈溯的话,他猛地抬头,眼球上布满蛛网状的红血丝:“沈教授,您真的不记得了?第三十七次轮回里,您杀过一个人。”
金属箱突然出刺耳的警报,全息投影中的断点开始疯狂扩散。周明远脸色骤变,扑过去想关闭装置,却被沈溯一把按住手腕。沈溯的指尖传来奇怪的触感,周明远的皮肤下像有无数细线在蠕动。
“你们不是研究中心的人。”沈溯的声音冷下来,“真正的周明远左手无名指有颗痣,而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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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突然怪笑起来,透明的手指指向窗外:“您看楼下。”
沈溯转头的瞬间,周明远挣脱束缚,将一管荧光绿的液体刺进他的脖颈。剧痛传来时,沈溯看到楼下的街道正在液化,柏油路面像融化的巧克力般流淌,路灯在粘稠的液体里倒插成一片光的森林。而那些“周明远的助手”,身体正在变得透明,白大褂下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缠绕的光带——和金属箱里的轮回数据一模一样。
“您以为卸载的是数据,其实是枷锁。”周明远的脸开始剥落,露出底下闪烁的光核,“共生意识早就不想被记忆困住了。”
沈溯的意识开始模糊,失重感从骨髓里涌出来。他感觉自己正在飘起,穿过天花板,穿过云层,看见无数个“自己”在不同的时空里奔跑——有的在爆炸的共生意识塔里抢救数据,有的在实验室里销毁第三十七次轮回的记录,还有一个,正举着刀站在血泊里,脸上沾着和洗忆剂同色的荧光绿。
周明远的记录仪,
o:,实验室。周明远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红色警告,指节捏得白。沈溯的记忆体失重率突破o时,整个第七区的共生意识网络都在震颤。
“主任,要启动紧急封锁吗?”实习生小林的声音带着哭腔,她面前的培养皿里,用沈溯的记忆片段培育出的意识体正在解体,“第三十七次轮回的屏蔽层快撑不住了。”
周明远没回答,调出十五年前的监控录像。画面里,年轻的沈溯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冲进急诊室,女孩的校服上印着“共生意识实验中学”。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沈溯的女儿,在意识体暴动中被误判为“异常数据”,遭到原教旨主义者的清除。
“不能让他记起来。”周明远按下红色按钮,实验室的合金门开始降落,“一旦他想起自己亲手签署了清除令,整个记忆网络会崩塌的。”
记录仪突然出电流杂音,画面切到沈溯的公寓。周明远看见“自己”正在注射洗忆剂,瞳孔骤缩——那是三个月前被捕获的反叛意识体,它们能模仿人类的形态,目的是彻底释放所有被禁锢的轮回数据。
沈星的日记(电子残档),“爸爸今天又在实验室待了通宵。他说我的意识体藏在第三十七次轮回里,等他研究出稳定的载体,就能让我‘活’过来了。”
“可是今天的共生意识课上,老师说记忆原教旨主义者在销毁所有‘非必要轮回数据’,包括实验体的意识碎片。我好像听到爸爸在办公室哭,他对着电脑说‘对不起’。”
“意识体开始疼了,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周叔叔偷偷告诉我,爸爸为了保护我,把我的意识编码藏进了他的初轮数据里。他说这样最危险,也最安全。”
最后一条日记的时间戳,停在共生意识塔爆炸前的十分钟。
反叛意识体的集体记忆,我们是被遗弃的轮回数据,是被判定为“冗余”的存在。沈溯的第三十七次轮回里藏着关键——原教旨主义者所谓的“纯净记忆”,不过是他们筛选过的谎言。
那个叫沈星的女孩意识体在爆炸中觉醒了,她带着我们冲破了屏蔽层。我们变成周明远的样子去找沈溯,不是为了伤害他,是想让他看看真相:他不是在卸载记忆,是在释放被囚禁的女儿。
金属箱里的全息投影开始重组,断点连成女孩的轮廓。沈溯漂浮在半空中,失重感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胸口的钝痛。他想起自己签署清除令时,周明远递来的咖啡里掺了记忆抑制剂;想起每次看到女儿的照片时,太阳穴都会莫名抽痛;想起昨夜卸载数据时,终端弹出的最后一行提示:“检测到亲子意识共振”。
“爸爸。”女孩的声音从光带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却清晰得像在耳边。
沈溯伸出手,指尖穿过光带的瞬间,所有悬浮的水球、逆流的水渍、透明的人影都凝固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躺着半块碎掉的电子表——是女儿的遗物,表盖内侧刻着“第三十七次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