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旁边传来一声低响,两人回过头,便见棺椁已经落入墓穴中。
黑洞洞的土层,环绕着木制的棺椁,周围是深山幽绿的树木,细密的雨珠自树叶间掉落下来,滴落在棺材上,发出细小的声响。
这个场景无端透着萧瑟,如同程宏裕人生的落场。
程子钰注视着棺材,忽然道:“雨水都滴上去了,会不会把爹爹弄湿?”
程世英道:“不会,做了防水处理。”
程子钰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在棺材里放了照片,要是打湿了就不好了。”
程世英知道她放的是哪张照片。
程家人从未全家整齐地拍过一张全家福,以前的照片没有程子钰,后面的照片没有他们的母亲。
在程子钰出生、而他们的母亲死于车祸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程宏裕和苏秀霞打得火热,并不怎么回程宅。
后来程世英去上大学,四年没有回港。等回来接手公司的事情以后,程子钰说什么都要全家一起拍一张照。
程世英还记得当时程子钰请了同学做摄影师的哥哥来,精心在程宅的长楼梯前方设下一个布景,见他走进门,立即招呼他过去:
“哥,快来快来。”
坐在中间一把椅子上的程宏裕也转过头,冲他有些小心又讨好地笑了笑。
那时的程宏裕身形佝偻,气势微弱,鬓角已经花白,程世英很难将他记忆里那个居高临下冷眼看着母亲哭泣的男人联系起来。
于是他走过去,任凭程子钰在他胸前别上鲜花。摄影师站在三脚架后,向他们发出指令:“程少爷,能不能把手放在董事长肩上?这样画面好看。”
程世英站在椅背后,清楚地看见程宏裕的身体变得僵硬。他停顿几秒,看着那个比记忆里更加消瘦、几乎撑不起西装的背影,终究还是把手放了上去。
照片当场就洗出来,程宏裕笑得很开心,眼尾和颊侧的皱纹都挤在一起。
程子钰看了照片,靠过来小声对他说:“爹爹心里还是最在乎你的。”
在乎?程世英记得当时他心口一片冷意,公司好的时候和情人一家和和美美,公司出事了倒想起他了,这算是在乎?
后来那张合照被程宏裕以最大的尺寸洗出来,挂在楼梯上方。
程宏裕死的时候他不在港城,医院的电话打来,他正在英国谈收购案,买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回来,程宏裕已经在医院断了气。
程子钰告诉他,程宏裕死前一直在叫他的名字,一直说对不起阿英,对不起妻子。
程世英沉默良久,不知道人在死前的忏悔是否一定真实,程宏裕灰白的脸也无法回答他。
律师来宣布遗嘱,程宏裕手上的股份全权由他所有,当然,这些股权也不值什么钱了,顶多能让他在处理公司的时候稍微轻松些,而除此之外,程宏裕一无所有。
至此,程世英已经不想再追究什么,无论是对儿女,还是对妻子,程宏裕的爱似乎始终都拿不出手。
程世英耳边传来轻微抽泣的声音,让他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他侧过头,见程子钰的眼圈红了,正低头用手帕拭着眼角,强忍着不想发出声音,却依旧发出几声呜咽。
相比于对他,或许是只有一个女儿的缘故,程宏裕对程子钰较为和善,也算是宠爱。而程子钰并未直接接触过程宏裕虚伪的一面,觉得父亲只是运气不好做生意赔了钱。
程世英转回目光,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看着棺椁上渐渐落满雨滴,从浅棕色变成了深棕色。
此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居然不为爹扶棺?”
程世英听到这个阴恻恻的声音,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程子钰的哭声一滞,回过头,冲着来人就是一句:“你倒是想,你有资格吗?”
来人正是程泽远。
他穿着黑西装,头发用发胶疏在脑后,显得脸型更加白胖。
听了程子钰的话,脸色登时一黑。程宏裕到死都没有公开承认过程泽远与苏秀霞母子俩的身份,程家的亲戚那边因为公司在程世英手上都巴结他,想能从公司里能多捞点是一点,因此也对他们母子俩视而不见。所以不管是葬礼上还是今天出殡,他连为程宏裕戴孝的资格都没有。
程泽远被程子钰戳了肺管子,瞪向她:“我跟你说话了吗?”
闻言,程世英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程泽远被他的神情震了一下,竟下意识地有点发憷。
程子钰有人撑腰,气势更足,横眉道:“你、走开!”
程泽远有些下不来台,苏秀霞这是急忙走了过来,将他拉着走开了。母子俩在一个离坟墓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苏秀霞像是斥责了些什么,程泽远不甘地垂下头,她看了,又拿手帕开始擦眼睛。远远看着,正式一副孤儿寡母受人欺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