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秋分刚过叁日,宗人府的急报就送到了皇帝面前。楚笙捏着那张泛黄的纸,指节泛白&esp;——&esp;皇家围场西侧的鹿苑栅栏被啃出丈余宽的缺口,更蹊跷的是,本该丰盈的月牙泉竟只剩半池浑浊的水。
&esp;&esp;“陛下,”&esp;总管太监福安的声音发颤,“太后娘娘说,这是上天示警,秋猎该暂缓。”
&esp;&esp;“暂缓?”楚笙蓦地抬眼,眸光沉冷如冰,唇边却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他抬手,将那张纸笺重重拍在紫檀御案上!“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案上笔架轻颤,几点浓稠的墨汁溅出,污了明黄缎面上威严盘踞的金龙纹饰。“上个月户部刚拨了叁万两修缮围场,现在告诉朕上天示警?”
&esp;&esp;殿内死寂,唯有窗外风卷残叶的呜咽,更添几分肃杀。
&esp;&esp;恰在此时,御书房西侧的暖阁珠帘轻响。楚瑶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她今日来御书房,是奉太后之命,例行查阅内务府呈上的、关于宗室女眷年节用度与赏赐的册簿——这本是太后指派给她的一项无关紧要的庶务,意在将她困于琐事之中。她特意选了楚笙通常去早朝或议政殿处理朝务的时辰前来,只为避开与他独处。然而今日,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将她困在了此处。雨势渐大,她便在暖阁内等候雨停。
&esp;&esp;此刻,主殿那不同寻常的拍案声和楚笙冰冷刺骨的话语穿透雨幕传来,让她心头一紧。
&esp;&esp;“陛下息怒。”她声音清越,如碎玉投冰,鬓边一支羊脂白玉簪随着行礼的动作轻轻摇曳,折射出温润的光泽,“围场之事,蹊跷颇多,或可先去看看。”她抬眸,目光沉静如水,落在年轻帝王紧绷的侧脸上。尽管她心中因那场风暴而筑起高墙,刻意避开他,但此刻听闻围场异变,又涉及秋猎这等大事,她无法置身事外。这既是出于对社稷安稳的忧虑,也隐隐与她“矫正”楚笙的初衷相关——她不能任由他因愤怒而做出冲动之举。
&esp;&esp;楚笙的目光落在楚瑶沉静的侧脸上,她清亮的眸子,如同拂晓时分穿透浓雾的第一缕天光,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他紧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缓了一瞬,仿佛被那目光无声地熨平了褶皱。眼底深处那翻腾的、如同浓墨般化不开的阴鸷,似被投入一颗温润的玉石,漾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瞬间软了下来。
&esp;&esp;“阿姐想去?”他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带着一丝试探与期许,如同怕惊扰了栖息在花瓣上的蝶。
&esp;&esp;就在楚瑶微微屈膝行礼,裙裾轻摆,准备抬步跨过那道略高的殿门槛时,楚笙搁在紫檀御案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身体甚至微微前倾了一瞬,想要起身下去相扶。
&esp;&esp;然而,这细微的冲动只持续了一秒,他知道,楚瑶在躲着他。
&esp;&esp;自那场惊心动魄的表白与强制占有后,楚瑶与楚笙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却坚逾寒冰的薄冰。楚瑶再也不敢触碰任何与选秀相关的话题,甚至将那本被撕毁的名册和污损的画像残骸,小心翼翼地投入火盆,亲眼看着火舌将它们舔舐殆尽,化为飞灰,如同亲手埋葬一个足以将她拖入深渊的危险秘密。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将楚笙视为那个需要她哄着、护着的弟弟。
&esp;&esp;华清殿那个疯狂混乱的下午,楚笙时而炽热如火、仿佛要将她焚烧殆尽,时而阴鸷如冰、冻结她所有挣扎的眼眸;那强势不容拒绝、如同铁箍般的占有欲;那滚烫的、滴落在她肌肤上如同烙印般的泪水,和那绝望到骨子里的哀求……都在无比清晰地宣告: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对她怀有炽热、扭曲、不容抗拒的爱欲的男人。
&esp;&esp;这份认知让她从骨子里感到羞耻,只想远远地逃避。她刻意减少了与楚笙的独处时间,在他来华清殿时,也总是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隔绝了所有可能的视线交汇。她的言语变得疏离而客套,身体在他靠近时更是会不由自主地僵硬。
&esp;&esp;此刻,楚笙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无形的抗拒。即使隔着数丈的距离,他也能看到她身体那瞬间的紧绷,和低垂眼睫下刻意回避的疏离。那微妙的、如同针刺般的疏离感,精准地扎在他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而绵长的痛楚,更点燃了他心底深处那被强行压抑的、名为占有与不甘的火焰。
&esp;&esp;楚瑶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抬步稳稳跨过了门槛,步入主殿,正要开口细说围场之事——
&esp;&esp;殿外金砖铺就的甬道上,忽地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esp;&esp;霍城一身银鳞软甲,肩披玄色大氅,挟裹着凛冽风尘,大步流星踏入殿中,与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工部尚书。他目光如电,扫过殿内,在触及楚瑶身影的刹那,锐利的眸光几不可察地一凝,脚步也随之微顿。喉结在紧束的护颈下无声地滚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抱拳行礼,声音沉稳如磐石:
&esp;&esp;“臣霍城,参见陛下,公主殿下。臣刚从围场勘察归来。”他目光转向楚笙,语气凝重,“鹿苑栅栏确遭外力啃噬,豁口丈余,齿痕深阔异常,绝非寻常野鹿所能为。”
&esp;&esp;“哦?”楚瑶眉梢微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枚温润的羊脂玉扣,“霍将军可曾带回样本?”
&esp;&esp;霍城闻言,毫不犹豫地从怀中取出一块沾满湿泥、边缘带着明显啃咬痕迹的木片。他上前一步,动作干脆利落,将木片递向楚瑶。
&esp;&esp;楚瑶伸手接过时,指尖不经意间擦过霍城粗糙的掌心。一股奇异的、如同被微弱电流击中的麻痒感,瞬间从相触的皮肤蔓延开来,楚瑶指尖猛地蜷缩,如同受惊的蝶翼,迅速收回袖中。霍城的手也如同被烫到般,倏地收回,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硬朗的面庞上,掠过一丝极快、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的僵硬与无措,随即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饰住眼底一闪而逝的波澜。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弥漫开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与悸动。
&esp;&esp;楚笙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端坐御座之上,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甚至带着一丝倾听的专注。然而,宽大龙袍袖口之下,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又松开,最终虚握成拳。
&esp;&esp;他甚至已经有半月未曾触碰过楚瑶了。
&esp;&esp;没事的,阿姐说过,她不喜欢霍城。
&esp;&esp;楚笙在心中一遍遍地默念着,如同念着某种能强行压下翻腾醋海与暴戾的箴言。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楚瑶微蜷的指尖移开,重新聚焦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esp;&esp;楚瑶定了定神,看着那块尚带着泥土湿气和草木气息的木片。她没有立刻下结论,而是先将木片凑近眼前,指尖沿着那深阔的齿痕边缘缓缓摩挲,感受着木质的纹理和断裂的参差感。然后,她才将木片凑近鼻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最细微的线索。
&esp;&esp;片刻,她睁开眼,目光清亮锐利,声音沉稳而笃定:“齿痕深阔,间距宽大,边缘有撕裂状的木刺,这是典型的熊类啃噬痕迹,而且是成年黑熊的力道。”她顿了顿,指尖点着木片上几处细微的油渍,“但蹊跷的是……这木屑里,混杂着一股极淡的松油气味。”
&esp;&esp;她抬眼,目光如炬,看向霍城:“霍将军,围场西侧鹿苑周遭,遍植何种树木?”
&esp;&esp;霍城不假思索:“皆是白桦。”
&esp;&esp;楚瑶唇角微扬,那笑意带着洞悉一切的锋芒:“白桦木质清冽,绝无松油之气。而这松油味,新鲜且附着于齿痕深处,显然是啃噬时沾染上的。”她目光扫过众人,条理分明地分析,“鹿苑附近并无松林。那么,这沾染了新鲜松油的木屑,只能说明一件事——”
&esp;&esp;她声音微顿,如同投下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
&esp;&esp;“这头啃坏栅栏的黑熊,并非围场原有,而是有人从别处捕获或驱赶而来。它啃噬栅栏时,齿间还残留着松针和松脂的气息。”
&esp;&esp;此言一出,霍城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看向楚瑶手中的木片,再回想围场西侧的植被分布,脸色瞬间由凝重转为惊异,继而化为深深的震撼。他常年征战,对野兽痕迹、山林地貌了如指掌,却未曾留意到这细微至极的气味差异和其背后蕴含的地理信息,这份洞察力、这份逻辑推理能力……简直如同抽丝剥茧,直指核心。他看向楚瑶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艳与由衷的钦佩!
&esp;&esp;楚笙的眼神,在楚瑶话音落下的刹那,彻底沉了下来。他清晰地看到霍城望向楚瑶的目光里,那份探究与欣赏,已化为赤裸裸的惊艳与折服,那眼神如同在沙砾中发现了璀璨的钻石,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和震撼。一股莫名的烦躁与强烈的占有欲,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esp;&esp;“阿姐的意思是?”&esp;楚笙刻意加重了语气,试图压下心头那点翻腾的不快,目光牢牢锁在楚瑶身上。
&esp;&esp;楚瑶将木片置于案上,声音清晰冷静,继续推进她的推理:“有人刻意从松林移来黑熊,制造栅栏被毁的混乱。但这只是表象。”她目光转向工部尚书张衡,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张大人,上月奏报月牙泉清淤疏浚,所用工匠,是哪一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