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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尖利的哨聲在走廊裡響起,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開飯啦!一個沙啞嗓子的男人在走廊喊叫,把盆子伸出來!

那個摸索過高羊的老頭子從床下拖出兩個灰色的搪瓷盆,從鐵門下邊一個四方的空洞裡推出來。這時候,監室裡一片光明耀眼,但這光明很快就暗淡了,變成昏黃的、霧一般的氣體,在監室裡流動著。他這時才發現監室是這般高瘦,一個小小的,蒜錘子形狀的電燈泡安在同樣漆成灰色的天花板上,好像半天裡的一顆星。天花板是那樣的高,兩個高個子疊著羅漢也摸不著頂。他不明白為什麼要把天花板修得如此高,這要給安裝燈泡的工人制造多少困難啊!在電燈泡偏北半米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天窗,窗上安裝著一層壓一層的鐵片。燈亮了,有十幾只龐大的蒼蠅在飛舞,嗡嗡的聲音使他心煩意亂。他看到,監室的四壁上還伏著一些沒有飛動的蒼蠅。

那個自稱殺人犯的中年漢子——果然是個中年漢子——從床頭上拿起一個搪瓷缽子來,用手掌擦著缽子裡的食物殘渣。擦幾下,就一手捏著缽子沿,一手持兩支紅筷子,有節奏地敲打著瓷缽子的邊沿。乾瘦的青年犯人也把自己的盆子從床下拖出來,扔到鋪上,他不敲飯碗,卻用力伸著懶腰,打著哈欠,鼻涕眼淚都流了出來。

中年犯人停住手,踢了年輕犯人一腳。中年犯人穿著一雙足有八斤重的破翻毛皮鞋,褲管上的破洞裡露出黑的面板和黃的毛。他一腳踢中了年輕犯人的腿骨——一定踢得非常痛——年輕犯人哭咧咧地叫了一聲,身體跳了幾下,就跌坐在床上,捂著腿問:

殺人犯,你憑什麼踢我?你這個狠種!

中年犯人齜著結實的黑漆板牙,猙獰一笑,說:

你爹早死了吧?

你爹才早死了!年輕犯人說。

俺爹是早死了,這個老雜種!中年犯人說——高羊很納悶:這人,怎麼罵自己的爹是老雜種——我是問你爹早死了吧?

我爹活得好好的!年輕犯人說。

那你爹也不是個好爹,也是個老雜種!他沒教育你,不能對著人抻巴筋骨打哈欠嗎?中年犯人說。

抻巴筋骨打哈欠怎麼啦?

你對著俺抻巴筋骨打哈欠,會給俺帶來壞運氣!中年犯人一本正經地說著,啐一口唾沫在地上,用左腳踏那口唾沫三下,又用右腳踏那唾沫三下。

你這麼多毛病!年輕犯人揉著腿骨,低聲罵著,該槍斃的殺人犯!

中年犯人怪笑著,說:

俺還不該槍斃,該槍斃的都住著單間房!

老犯人把兩個大缽子從鐵門下的方洞裡推出去後,就不停地伸出舌頭舔嘴唇,像一條吞食了煙油子的蜥蜴一樣,十分使高羊害怕。高羊怕他那一嘴被氟腐蝕得不像樣子的破牙齒,還怕他那兩隻淚汪汪的、爛了邊的、不停地眨巴著的眼睛。

走廊裡很安靜,只有勺子碰著鐵桶的聲響,那聲音離這間監室還很遠。老犯人佝僂著腰,走到又高又小的小鐵窗邊上,手扒住窗沿,想往外看。他個子矮小,大概是什麼也看不見。他踱到鐵門邊上,抓耳撓腮,一副猴急的樣子。後來,他趴在地板上,側著臉往外看,大概除了缽子外,什麼也看不見。他爬起來,繼續舔嘴唇眨眼睛。高羊不願看他,他厭煩的回過頭去。

鐵勺碰著鐵桶的聲音終於響近了,老犯人舔嘴唇眨眼睛的頻率更快了。中年犯人和年輕犯人也提著缽子靠到門口來。

高羊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低矮的灰床上,看著對面牆壁上一條爬行的蜈蚣。

鐵桶被蹾在鐵門外的聲音,還有好像是適才罵人的哨兵的聲音:

韓師傅,這室裡剛關進一個,九號。

可能是那個韓師傅吧,用鐵舀子什麼的敲著鐵門,說:

九號聽著,每人一個饅頭,一勺子湯。

鐵勺碰響了幾個鐵桶。一個盆子從門下方洞裡推進來,又一個盆子緊挨著前邊的盆子被推進來,第一個盆裡盛著四個饅頭,饅頭也是灰色的,上面還掛著一層磁光。第二個盆裡盛著半滿不淺的一盆湯,湯是暗紅色的,湯麵上漂著幾朵大油花,還有幾根發黃的蒜薹。

一股黴爛了的蒜薹味猛撲進他的意識裡,引逗得他牽腸掛肚,直想嘔吐。他中午喝進肚子裡的三瓶涼水好像還都瀦留在胃袋裡,現在它們咣嘡咣嘡地響著。他的肚子陣陣絞痛,頭也有些發漲。

三個犯人各把一個饅頭搶在手裡,盆裡剩下一個饅頭,孤零零的,有拳頭般大,灰色,閃著釉的光彩。高羊知道這個饅頭是屬於自己的,但他沒有一點食慾。

中年犯人和青年犯人把缽子擺在盛湯的盆子旁邊,老年犯人也把自己的缽子放在盆子旁。

老年犯人用那兩隻令人作嘔的眼睛瞟了高羊一眼。

中年犯人說:哎,夥計,你看樣不想吃?滿肚子的山珍海味還沒消化吧?

高羊緊咬著牙關,止住一陣陣激烈上衝的呃逆。

老流氓,你來分。給他留點。中年人用命令的口吻說。

老年犯人操著一把油膩膩的鋁勺子,伸進盆裡,把湯攪勻,然後,小心翼翼地盛滿一勺,慢慢地端起來,端得是那樣平,那樣穩,令高羊吃驚。老犯人把第一勺湯倒進中年犯人的缽子裡。老年犯人討好地看一眼中年犯人。中年犯人面孔麻木,沒有表情。老年犯人的第二勺子湯舀得速度很快,端得不穩又不平,他把這勺子湯倒進年輕犯人缽子裡。

老流氓!年輕犯人罵著,你盡給我撇清湯。

老犯人說:你喝清湯也喝瞎啦!

老流氓!年輕犯人把臉轉向高羊,好像爭取同情似的說,你知道嗎?這老畜生是個老扒灰,他兒子在市裡當大官,撇下老婆在家守活寡,這老畜生,竟和他兒媳婦睡到一個炕上去啦……

言猶未了,老犯人就把鋁勺子扣到年輕犯人的頭顱上去了。

這一下打得很重,小夥子抱頭哀鳴,滿臉都是菜湯。高羊眨了一下眼,看到鋁勺子的邊沿都被小夥子的堅硬頭骨碰捲曲了。

老流氓抓著勺子,弓腰站著,脖子挺得筆直,挑著一個頭臉,臉上兇相畢露。

年輕犯人不想罷休,攥著那個饅頭,瞅一眼,然後舉起來,猛地擲出去,正正地打在老流氓的頭上。老流氓的頭禿得十分古怪:兩側的頭髮還健在,從額頭到脖頸亮開了一條寬寬的溝。那個饅頭就打在了這條亮溝上。老流氓晃晃蕩蕩地後退著,退到了鐵門前。背倚鐵門站定,不停頓地搖晃腦袋,好像要把腦袋裡的什麼東西甩出來一樣,那個灰饅頭反彈回去,恰好落在年輕犯人眼前。饅頭落在地板上,彈跳起來,沒及它再落地,就被小夥子凌空捉住,他端詳著它,好像要看看它缺損了沒有。

中年犯人罵道:你們這兩個混蛋,一天不打就發癢!

老畜生,醜事都幹過了,還怕人家說?年輕人對高羊說,告訴你吧,他和他的兒媳婦還合夥生了個小男孩呢,老畜生想憋死那個孩子,被他兒媳婦告了。

年輕犯人刻毒地笑著。

中年犯人說:老鴰笑話豬黑,兔唇笑話齉鼻!小偷!你是個好東西到這兒來幹什麼?

小偷比扒灰畜生高貴!年輕犯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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