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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金角嚴肅地說:

高羊,說話要負責任啊!你看清車牌號碼了嗎?沒看清可不要亂說。

那是輛黑車,根本就沒掛牌,白天不敢出去,都是夜裡活動!養鸚鵡的高直楞惡聲惡氣地說:那個司機,是王安老婆的叔兄弟,原是個開拖拉機的,根本沒有開汽車的執照!

高金角怒吼一聲:

高直楞!

高直楞直愣著眼,說:

怎麼啦?不讓說話?你怕他,俺可不怕他!俺舅舅是市委組織部副部長,他王安算根屌毛!

喔,你還有這麼一個舅舅?那你是不用怕什麼,隨便說吧。高金角轉臉對方家兄弟說,這事情不簡單,我一個村主任,管不了這樣的事情,你們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只有兩條要求:第一,死屍要火葬,這是縣裡的規定;第二,賣了牛肉要向村委會交十塊錢管理費,這是鄉里的規定。

方老大,方老二,你們這些窩囊廢!高直楞說,把你爹的屍體抬到鄉里去,看看他王安怎麼辦!

方老大還在猶豫,方老二把眼一瞪,說:

走,大哥!金菊看家,娘你也去!

老大和老二從車上把老頭子拖下來。老頭子像一條死狗,趴在地上。我說:老二,等等,給你爹換上件衣裳吧,他還有一件新棉襖,讓他穿上吧,這是去見官,體面點好……老二說:人都死了,還要屁的體面!老二摘下一扇門板來,把老頭子搬上去,起先是趴著,我說:老二,讓你爹仰著吧。老二把他爹翻了一個身,臉朝了上,兩隻大眼死瞪著天。高直楞這個好人,家去找了繩子和槓子,把門板捆好了。老大瘸著腿在前,老二直著腰在後,兄弟倆抬著他爹朝鄉政府走,我跟在後邊。村裡的男男女女一大溜,拖拖拉拉地跟在我身後。高馬那個小雜種也來了,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我和老頭子的閨女女婿了。他走到老大身邊,一把搶過槓子去。高馬和老二一般高矮,門板端平了,老頭子的頭也不滾來滾去了。抬到鄉政府,把大門的不讓進,讓高馬一膀子就扛到一邊去了。鄉政府裡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條大狗蹲在伙房門口衝著我們汪汪地叫。那輛撞死我家老頭子的車停在院子裡,車上拉著一車綠蒜薹。車頭上盡是些血。

他大嫂子,你的案子有點眉目了吧?四嬸關切地問那個中年女人。

快要判了,俺別無牽掛,就是捨不得俺那好孩子。中年女人眼淚汪汪地說。

他嫂子,想開點吧,孩子小時,都像小狗一樣圍著娘轉,長大了,就不一樣了。四嬸說。

那輛車上沾著俺老頭子的血,沾著俺家那條母牛的血,一股血腥味,一股蒜薹味。俺家那車蒜薹也讓他們給糟害啦,俺那老頭子血一滴汗一滴種出來的蒜薹,都給糟害了。俺一家三口,守著老頭子的死屍,在鄉政府大院裡等啊等啊,等到天晌,連個過來問問的也沒有。蒼蠅在老頭子臉上爬呀爬呀,它們一邊爬,一邊往老頭子的眼裡、嘴裡、鼻孔眼子裡、耳朵眼子裡下白渣。白渣?白渣就是蛆啊,一轉眼那些白渣就烏烏壓壓地活起來了。蒼蠅一群群地飛著,趕走了這一群,那一群又飛來了。俺去牆上撕下一塊報紙,蒙在老頭子臉上,哪能蒙得住呢?那些蒼蠅從報紙底下又鑽進去了!那麼多人都來看熱鬧,東村西村,南鄰北舍都來了,就是不見一個官家的人。俺家老二到大院外的飯店裡稱了兩斤油條,用塊報紙兜著,叫俺吃,俺咬了一口,那塊油條在嘴裡亂打滾就是咽不下去。俺怎麼能嚥下去呢?老頭子的死屍就擺在俺眼前,曝曬了一上午,都有味了。俺家老大也不吃。就老二自己吃。老二還爬到那輛汽車上,拖下一大捆蒜薹。他一手拤著綠蒜薹,一手拿著黃油條,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兩個眼珠子瞪著,兩個腮幫子鼓凸著,狼吞虎嚥。俺知道,二小子雖然愣怔,但他心裡也不好受,怎麼著也是他爹啊。

日頭髮紅的時候,到底等來了一個官家的人,是那個楊助理員,原先,他算是俺家的瓜蔓子親戚,但自從金菊跟了高馬,他就不是俺的瓜蔓子親戚了。俺家老大叫過他八舅,俺家老二給他家不知道幹了多少活,蓋屋、打牆、推土、運糞,俺家老二就像他家僱的長工一樣。他騎著腳踏車從大門外來了,俺想:這會兒好了,盼星星,盼月亮,把救星盼來了!老大和老二迎著楊助理員跑上來。俺也跑上去,稱呼什麼呢?還是叫他八舅吧。俺說,他八舅,你給俺做主啊,俺給您下跪啦!俗話說,一跪千金重,楊助理員承擔不起,慌忙把俺攙扶起來。後來俺才知道他是裝模作樣,還掏出一塊手絹擦著眼。他掀起那張破報紙看看俺老頭子的臉,蒼蠅嗡一聲飛起來,嚇得他跳了一個跳。他對俺說:

四嬸子,放在這裡也不是辦法啊!

俺家老二忿忿不平地說:

王書記軋死了俺爹,起碼也得來打個招呼吧?俺爹雖然貧賤,可孬好也是條人命,就算軋死一條狗,也該向主人家道個歉吧!

楊助理員擠著眼說:

老二,雖然你妹妹跟人跑了,你家毀了婚約,把俺那可憐的外甥給折騰成瘋症,整天價不是哭就是笑,可咱到底也算是親戚了一場,這也叫買賣不成仁義在,不是我批評你,剛才你這些話欠考慮!王書記不是司機,他怎麼能軋死你爹?司機軋死了你爹,他犯法,法院自有公論,你們把屍體抬到鄉里,招來千萬的人,干擾鄉里工作,鄉雖然小,但也是一級政府,干擾鄉里工作,就是干擾政府的工作,干擾政府工作就是犯罪。本來是你有理,這一鬧,你反而沒理了,對不對?

老二不服氣,說:

不管怎麼說,這事王書記有責任,他利用公車,販賣蒜薹,軋死俺爹,他卻躲起來,連個照面也不打,這理走遍天下他也說不過去。

老二,你這話更離譜了,楊助理員說,誰告訴你說王書記販賣蒜薹?你這是犯了誣陷罪!王書記今天去縣裡參加緊急治安會議去了,是縣裡的緊急治安會議要緊,還是你爹的事要緊?王書記開會回來就要佈置嚴厲打擊擾亂社會秩序的不法行為,你們正好做個典型!

老二不敢吱聲了,老大說:

八舅,俺爹已經這麼著了,六十多歲的人啦,死了也不算少亡,再說,也是他命該如此,要不,路上的人千千萬萬,怎麼單單軋死他,所以呀,也是他命該如此。閻王要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想那陰曹地府裡也有它的規矩。八舅,俺們都是莊戶人,不懂規矩,你說吧,俺該怎麼辦?

楊助理員說:依我看,你們趕快把你爹抬回家,趕快去火葬,今夜去不了,明兒早上去。火葬場裡備有專門拉死屍的吉普車,拉一趟四十塊錢,現在什麼都漲價,這麼遠跑一趟只收四十元,確實不貴。如果你們明天去火葬,我給你們打電話聯絡車。我看就這麼定了,把你爹抬回去,給他淨淨面,刮刮鬍子,有什麼送老衣裳給他換上,你們守一夜靈,儘儘兒女的孝心,一大早吉普車就會開到你家門口,你爹活著沒坐過小車,死後該排場排場。我再跟火葬場裡的頭頭通融通融,走走後門,先把你爹燒了,裝骨灰時多給裝上點。抱回骨灰來,就通知親戚朋友,來聚一聚,湊集點賻金。你爹死了你們還要繼續過日子是不是?這樣鬧下去,擔了罪名不說,還要把自家的日子給敗壞了,四嫂子,您說對不對?

我說俺婦道人家不懂什麼事,您給做主吧。老二說:

只怕死屍一燒,王書記就不認賬了。

楊助理員說:老二,你糊塗!王書記堂堂一個鄉黨委書記,手裡哪天不是過千過萬?只要你們不給他添麻煩,你想想他能虧待了你們?鄉政府再小也是一級政府,指頭縫裡漏漏就夠你們後半輩子過的了。

老大問:八舅,有人勸俺去縣裡告狀,你說俺去不去?

楊助理員說:是你爹死了,不是我爹死了,告不告是你們的自由。不過,這事要輪到我頭上,我就不告。人反正死了,一切都要考慮活著的人。說穿了,就是錢!怎麼多弄點錢,就怎麼弄。你們去告了狀,說到最狠處,把司機判刑,你們又有什麼好?公家可是依法辦事,頂多給你們幾百元殯葬費。王書記在縣裡關係四通八達,就算把司機判了刑,過不了兩個月就會出來,照開他的車。你們得罪了王書記,還落一個混賬人家的惡名,老大和老二就甭說媳婦啦。要是你們不告,回家安安穩穩地把死人傳送了,大家都會說你們善良,落個好名聲,王書記也說了,只要你們答應私了了這件事,他保證對得起你們。你們掂量掂量,該怎麼辦自己拿主意。

高馬說:人活著難道僅僅為了錢嗎?

楊助理員說:噢,你小子也在這兒!你算幹什麼吃的?勾引人家閨女,弄得人家未婚先孕;破壞三家婚姻,搞得人家家破人亡。你算個什麼東西!?還好意思到這裡來插嘴?老大老二,你們自己看著辦,我也不是想圖仨賺倆,省得落人閒話。

方老大說:高馬,你缺夠了德啦,你湊夠一萬塊錢,就快把金菊領走,俺沒她這個妹妹,更沒有你這個妹夫!

高馬滿臉赤紅,不言不語地走了。

四嬸在黑暗的監室裡,又一次想起把四叔從鄉政府大院裡抬回村莊的情形。還是老大在前老二在後,老大走路高高低低,門板搖搖晃晃,四叔的頭在門板上滾來滾去。四叔頭碰門板的聲音已不如來時清脆。他們一出門口,鄉政府的大門就關上了。四嬸心裡空落落的,回頭望望院裡,見有許多官家模樣的人從地裡冒出來,聚整合一大堆,臉上都掛著冷笑。楊助理員也在那人群裡,臉上的表情與那些人一模一樣。

四叔的屍體從大街上穿過時,情形不如早晨熱鬧。早晨村子裡的凡會走的人都跟在屍體後邊,現在,只有幾條狗跟在後邊嗥叫。

屍體到了家門口,老大和老二把槓子扔下,門板咣噹一聲跌在地上。在高直楞家的鸚鵡們如雲如霧的啼叫聲裡,目光呆直的金菊開了門。四嬸說:

把你爹抬到炕上去吧。

老大說:娘,聽人家說,在外邊橫死的人是不能上炕的……

四嬸說:你爹辛辛苦苦一輩子,死了,連個熱炕頭也掙不上,我心裡不過意啊……

老二說:人已經死了,放在鋼絲床上也是一樣-人死如燈滅,氣化春風肉爛成泥!-放到熱炕頭上臭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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