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卿睁开了眼。
脚下是熟悉的、略带湿滑的青石板路,空气中弥漫着罗浮仙舟特有的、混合了灵植清香,与工造司传来的淡淡机械润滑剂的气味。
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洒下斑驳而温暖的光影,远处隐约传来星槎海渡口的汽笛声,悠长而富有韵律,仿佛时光在此都放缓了脚步。
这里是……罗浮仙舟?不,不是如今那烽火连天、步离人咆哮、毁灭肆虐的罗浮。
这里是……百年之前,他来到百年后的世界之前的,属于他彦卿自己的,罗浮仙舟。
彦卿行走在熟悉的街巷,看着两旁店铺招幌轻摇,听着小贩的叫卖与孩童的嬉笑,路过的云骑同袍会笑着与他打招呼,称他一声“彦卿骁卫”。
一切都如此真实,触手可及,甚至连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暖意,微风拂过梢的轻柔,都细腻得令人心颤。
所有得一切都是那么得真实,仿佛那场穿越百年后的世界只是一场午后的梦。
直到彦卿内视自身,看到那团此刻变得尤其安静的寂灭星尘,彦卿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他知道这是假的。
潜意识深处,也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不断提醒他:罗浮已陷战火,将军生死未卜,慕容晴和云璃前辈还在现实中等他挣扎求生,他体内那股毁灭性的力量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
这一切祥和,不过是他濒临崩溃的意识构筑出的、脆弱不堪的避风港,是墨衡疯狂遗产与寂灭星尘侵蚀下,产生的甜美毒药。
但他……真的…太累了。
从莫名其妙来到这百年后的世界,目睹罗浮沦陷的惨状,经历各种的绝望奔逃,一次次比寻常练习更危险的战斗,目睹战友在眼前牺牲,再到体内寂灭星尘失控、险些自我毁灭,最后在焚尘工坊直面那越理解的恐怖,强行引动法则,灵魂几乎被撕碎……
一连串的生死搏杀,沉重的责任,无法掌控的力量,失去熟悉一切的彷徨……这一切的一切,早已将这个少年本就饱经风霜的心,磨损得千疮百孔。他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随时都会断裂。
此刻,这片虚假的宁静,这片承载了他所有美好回忆的故土幻影,对他而言,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想念那个会摸着他的头,称赞他剑术精进,也会在他犯错时板起脸训斥自己的景元将军。
他想念那些可以放心将后背托付的云骑同袍,想念训练结束后勾肩搭背去大快朵颐的时光。
他想念星槎海上空的流云,想念工造司里叮当作响的锻造声,想念自己在那个小小院落里,日复一日磨炼剑技的平静岁月。
在这里,没有步离人的咆哮,没有血肉横飞的战场,没有需要权衡牺牲的残酷抉择,没有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寂灭力量……只有令人安心的、属于“家”的熟悉与温暖。
“就一会儿……就让我……休息一会儿……”他在心中对自己低语,放任自己的意识在这片幻境中沉溺、漂流。
他走过曾经和战友们常去的茶馆,听着里面传来的说书声;
他驻足在贩卖糖画的摊位前,看着那晶莹剔透的飞燕图案,仿佛还能尝到记忆中那甜腻的滋味;
他甚至回到了自己在云骑军驻地附近的那间小屋,推开门,看着里面一尘不染、剑架上的宝剑们泛着熟悉的寒光,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仰头看着幻境中模拟出的、罗浮仙舟那永远晴朗的天空,心中那片被现实风雪冰封的角落,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融化。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灵魂深处那种恨不得就此长眠不醒的倦怠。
“若是……能一直留在这里……该多好……”一个危险的念头,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
他知道这是沉沦,是逃避。但现实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修补”这个幻境,抹去那些可能引起不快的记忆碎片,只留下最美好、最平和的部分,将这个避风港构筑得更加坚固、更加完美。
就在他的意识越来越深地陷入这片自我编织的温柔陷阱,几乎要忘记现实的一切,心甘情愿地被这幻境同化时——
一阵不疾不徐的、熟悉的脚步声,从院门外传来。
那脚步声沉稳而富有韵律,带着一种彦卿刻入骨髓的熟悉感。他猛地抬起头,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院门被轻轻推开。
午后温暖的阳光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来人穿着一身素雅常服,而非戎装,银白色的长随意披散,刘海前的几缕碎遮住了他一只眼眸,他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如沐春风的慵懒笑意。
是景元将军!
是那个在星海战场上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神策将军,更是那个会在闲暇时逗弄团雀、会拉着彦卿下棋、会在他练剑疲惫时递上一杯温茶的……老师。
彦卿怔怔地看着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出任何声音。理智在疯狂叫嚣这是假的,是幻境根据他最深的渴望模拟出的投影!但情感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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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将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
景元走到他面前,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伸手,如同过往无数次那样,轻轻揉了揉彦卿的头,动作自然而亲切。
“怎么了?一个人坐在这里呆?剑练完了?”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温和得让人想落泪。
“我……”彦卿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告诉他真正的罗浮正在燃烧,他正在百年后一个陌生的时空苦苦挣扎?告诉他……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巨大的悲伤和委屈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低下头,不想让将军看到自己此刻狼狈的表情。
景元却没有追问,只是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小酒壶和两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彦卿推过去一杯清茶。
“尝尝,新到的‘云腴’,味道还不错。”他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眯着眼享受着阳光,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