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镜中的人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是被胭脂染过似的,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眼尾泛着点红,瞳孔里像是盛着水光,竟恍若刚哭过一场般,亮得有些晃眼。
她当即被骇得倒抽一口凉气,手一抖,铜镜“哐当”一声掉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见鬼了……
好端端的,无相符失效了?
她伸手往腰间摸去,指尖触及那只福袋,捏着里头硬硬的三角符纸,心头更是疑云重重。t
无相符还管用,镜中的五官也分明是从前的模样,眉是眉,眼是眼,怎麽偏偏情态就大不相同了?
方才那双眼尾泛红丶水光潋滟的样子,活像个被人逗弄得羞赧的姑娘家,哪还有半分平日沉稳的男郎模样?
一定是方才吃了热饭,又急急忙忙穿过院心快步走回来,气血都被催得翻腾起来的缘故。
再说近来天气愈发燥热,日头晒得人骨头都软,气血上头时脸红耳热,本就是寻常事,有什麽好大惊小怪的?
总不能是因着师弟对她关切过度,以致她不自觉羞赧的罢?
思及此,她忙对着空气啐了两声,伸手拍了拍发烫的脸颊,试图将这离谱的念头拍散。
“不过是师兄弟间的照顾,我瞎想些什麽呢?定是近来太闲,才会生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然而这番自我告诫却收效甚微,心底的慌乱并未曾消减半分。
宋岐灵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念头强行压下,目光在屋里晃了一圈,最终落向墙角的菜篮上。
今日师弟褪去了妖相,是天大的喜事,她得杀只鸡,为师弟“接风洗尘”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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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喧嚣,人声鼎沸。
宋岐灵却有些心不在焉。
待篮中渐满,她正欲折返,途径一家赌坊後巷,忽闻一阵打骂与重物落地的闷响。
擡眼看去,忽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被两名彪形大汉像扔破麻袋一样掼出门口,重重摔在街面的淤泥里。
其中一人擡脚就踹在男人心窝,骂道:“狗娘养的东西,活腻歪了,在咱们富贵坊也敢出千?今天废你一只手,给你个教训,再踏进这里半步,老子把你剁碎了喂野狗!”
另一人对着男人腰腹又补上几脚,唾沫横飞地厉声威胁:“再让老子发现一次,直接挑断你的手筋脚筋,让你这辈子连骰子都摸不了!听见没有,烂赌鬼!”
说罢,那壮汉朝他脸上啐了口痰,怒骂道:“滚远点!你那点家当,连给你买副薄皮棺材都不够!再让我们哥儿俩看见你,可就不是一顿打这麽便宜了!”
混乱中,只听得“嗒啦”两声轻响,两颗骰子从男人怀中掉落,骨碌碌往街面滚去。
地上那半死不活的男人鼻青脸肿,却兀自双目圆瞪,死死盯着骰子,伸长胳膊拼命向前够。
“嗬……”
“啊……啊……”
声音嘶哑得明明连挨打都未发出声音,此刻却要了他命似地叫唤起来。
宋岐灵的视线不由落在那两颗骰子上。
枣木材质,因常年摩挲而泛着油润的光泽,但边缘处已磨损得十分圆滑,其中一角的漆色还脱落了一小块,露出底下浅白的木胎。
这便是那两个打手口中“出老千”的道具。
亦是赌坊里的骰子。
再看那男人,即便奄奄一息,浑浊的目光仍死死锁在那骰子上,枯瘦的手指还在泥地里徒劳地抓挠。
周遭路人或远远避开,或指指点点,无一人敢上前。
鬼使神差地,宋岐灵走上前,放下手中的菜篮,弯腰捡起了离她最近的那粒骰子,伸手掸去上头的尘泥,露出它原本的木质底色。
就在她凝神细看的刹那,一道幽冷的声音,仿佛从骰子内部直接钻进她的心底:“你赌……师弟对你的情谊,有几分真?”
宋岐灵浑身一颤,如被冰水浇头,瞬间从那股莫名的牵引力中惊醒。
这骰子有古怪。
她当即不做他想,俯身欲将这邪门玩意儿物归原主,却见地上那男人已双目紧闭,昏死过去,对近在咫尺的骰子再无反应。
与此同时,街道一端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回过头去,便见一个头发凌乱丶衣衫朴素的妇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她扑到那昏死的男人身边,想碰触他满身的伤痕,又因那惨状而缩回手,最终只能攥着拳头,捶打着地面,发出椎心泣血的控诉:“不让你赌你非要赌!家当输光了就去偷,偷不成就去骗,我和娃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了,你的眼里却只有那几张牌,那几颗骰子!”
“现在好了……手也被人打断了,你让我拿什麽去给你抓药?拿什麽去还那还不清的印子钱?你这是要了我们娘俩的命,要了这个家的命啊……”
哭声凄厉,满是绝望。
宋岐灵看着手中这引发祸端的骰子,又瞥了眼昏死的男人和痛哭的女人,摇了摇头,将那颗古怪的骰子轻轻放在男人手边,旋即利落地提起菜篮,转身汇入人流,朝着湖石巷的方向快步离去。
她需得快些回去。
师弟还在家中等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