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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家家屋裡的門檻下都往出冒白煙。煙是燻蚊子燒了溼柴草起的,從門檻下湧出來,在院子裡翻疙瘩,再到巷裡,巷裡的煙就濃得像霧。我就是在這個傍晚回到了清風街。我在煙霧裡走,飄飄的,鬼抬了轎,一下子覺得街巷的房子全矮了下去,能看見了各家門窗裡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還有雞豬貓狗。煙霧很嗆,吸進喉嚨裡有酸菜味,發酵了的屎尿味,汗味和土腥味。魁星閣上的綠字清清楚楚。大清堂門口新點了紅燈籠。鐵匠家的一家大小在吃飯,老碗比腦袋大。水生的娘老了,已不顧羞醜,光著膀子背了孫子,胸前的兩個奶像兩個空袋子吊著,孫子仍從婆的肩頭上抓過來把奶頭噙住。白恩傑坐在草蓆上,突然喊老婆,說行了行了,老婆扎煞著一雙和麵團的手,就解懷脫褲,但是,老婆白光光的擺在那裡了,像一扇子豬肉,白恩傑卻又不行了。院門是關著的,門道處站著兩隻麻雀,麻雀知道白恩傑的悲慘事,嘰嘰喳喳說是非。清風街沒有一人來歡迎我,給我招手的只有樹,我見著每一棵樹都說:“我回來啦,我回來啦!”冷丁霧稀了,一大片黑色的瓦往下落,原來是從房上飛過來一群烏鴉,我就站在了我家的門樓前,門樓前還是那一根電線杆和電線杆下的半截子碌碡。中星的爹說過我之所以打光棍,是門口栽了根電線杆,可我找君亭,要求能把電線杆移動,君亭他不理我。院牆上掉下來一大片牆皮,沒有人幫我修理,我想我那責任田裡地翻了一半,恐怕也是沒人幫我翻的。下水道口鑽出了一隻老鼠,它拿眼睛瞅我,我認出它是我家的老鼠,我說:“你也瘦了?”院門口堆著三個麻袋,裡邊裝著糠,老鼠不往糠裡鑽,又從下水道口縮回去了。這是誰的麻袋,我大聲說:“哪個豬的糠?”隔壁的來順出來了,他的禿頭上瘡生得更嚴重,如同火燒的柿子揭了皮,他說:“是我的,我用你門口的地方給豬碎了些糠。你家門口光堂。”我說:“你家鍋裡的飯稠,我去盛一碗行不行?!”來順搬動著麻袋,說:“這,這……才幾天你就回來啦?”我說:“你讓我啥時回來?”他說:“治好了?”來順沒發火,我的火也熄了,我說:“好了。”但他卻說:“毬還在的?”我呲牙咧嘴地恨了一聲,開了門進屋拉燈,燈竟亮了。

燈是死的,通了電就像有了魂。但燈亮著,我睡在炕上,琢磨來順的話,就喪了許多志氣:東西只剩下少半截,我成殘廢,以後要遭人恥笑嗎?我拿手摸著,總操心著燈背影的黑處一定有老鼠在看我,有蜘蛛和爬牆的蝸牛在看我。我拉滅了燈,黑暗中腦子裡卻有了一團光亮,光亮裡嘈嘈的有了雞有了貓,有豬狗牛羊,雞在對牛說,人讓我多生蛋哩,自己卻計劃生育,太不公平了,牛說,你那點委屈算什麼呀,那麼多人吃我的奶,誰管我叫娘了?我腦子裡咋淨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就把燈又拉開了,我又想起白雪。只要白雪一來到腦子裡,我就像螞蟻鑽進了麻團裡,怎麼也找不著頭緒,便拿被單蒙了頭,估摸還能不能見到白雪,見到白雪了她還能不能與我說話,就發願:如果還能見到還能和我說話,那讓我今夜夢到她吧!果然做了一夜的夢,夢裡都有白雪。天亮起來,發現桌子上有一朵花。怎麼會有一朵花呢?但確確實實是有了一朵花。

白雪都能夠理我,我怕誰?誰也不怕!武林碰著了我,他往地上唾一口,我把痰唾到了他臉上。一群孩子看見了我,就全拉下褲子尿尿,比試著誰能尿得高,我罵道:“滾!”拿腳把他們踢散了,就自己把褲帶勒了勒,空出褲帶頭吊在腰前,感覺它在腰裡已纏了三匝,地上能拖丈八,還想在空中攆打烏鴉哩!這就遇著俊奇啦,俊奇什麼話也不說,給我了個蒸饃。我感激俊奇給了我個蒸饃,我願意陪他去挨家挨戶檢查誰還在偷電。

清風街更換了變壓器,用電已經正常,但天還是旱著,稻田裡開始揚花,水庫又不給放水了。這一個晚上,慶玉把電拉到了蓋房處,亮了三四個燈泡要加班砌牆,才幹了一會兒,三個泥水匠就被家人叫回去稻田守著,防備夜裡水能來。砌牆的僅剩下慶滿一個大工,慶滿的媳婦也跑來要他到地裡去,慶滿說:“別人能走,我不能走呀!”媳婦罵慶滿:“你潑命哩,誰唸叨你的好處啦,地裡收不了稻子,你哥會給你一顆米的?”慶滿說:“你吱哇啥呀!”偏在腳手架上不下來。媳婦就拿了慶滿掛在樹上的衣服翻口袋,翻出了三元錢捏走了。慶滿說:“這是明日要給霸槽他娘過三年的禮錢!”從腳手架上下來奪,兩口子便丁裡·啷廝打起來,結果三元錢被扯爛了三片。慶玉就生氣了,說:“今黑不幹了!”倒給慶滿了個更難看。

是誰說夜裡水庫要來水,人們相互詢問,相互摸不著頭腦,反正缺水缺急了,就像三更半夜一個小孩喊一聲地震了,任何人都會從屋裡跑出來一樣。那個夜裡差不多的人家都守在地頭,水仍是始終沒來,當然就罵天要滅絕人呀,又罵村幹部辦事不力,沒能使水庫放來水。這時候,他們就懷念夏天義,問文成:“你爺呢?咋不見你爺呢?!”

夏天義年紀大了,入夏以來脊背老是癢,趴在炕沿上讓二嬸給他用指甲撓,文成跑來說今黑來水庫還是沒放下水,他說:“往上,再往上,左邊,左邊!”二嬸撓不到地方,他就火了:“你能幹了個啥?!”翻起身從門裡出去了。夏天義直腳到君亭家,君亭在炕上睡覺著,連叫了三聲君亭連動都沒動,麻巧說:“他幾天幾夜沒閤眼了,早晨一躺下就像死了一樣,一整天都沒吃飯哩!”夏天義又尋著了秦安問水的事,秦安說他去過水庫,人家說水庫水少,放不出來,他說西山灣放了一次水,雷家莊也放了一次水,為啥就不給清風街放?人家說清風街是下溼地,比別的村還強些,就是不肯放。夏天義罵道:“這是放屁的話!清風街是水田,沒水比別的村更要命!人家不肯放你就回來了?”秦安說:“就回來了。”夏天義說:“你就坐在那裡,不放水就不走!”秦安媳婦做的是綠豆米湯,端了一碗讓夏天義吃,夏天義不吃。秦安媳婦說:“綠豆米湯敗火哩。”夏天義說:“我沒火!”秦安媳婦說:“你嘴角起了燎泡,能沒火?”夏天義說:“沒火!”秦安媳婦說:“二叔你就是犟。”夏天義不言語了,悶了一會兒,說:“明日一早,我跟你們一塊上水庫!”

君亭昏睡了一天又一夜,起來了,頭還疼著,麻巧從慶玉家回來,他問:“房根子紮好了?”麻巧說:“牆都砌一人高了。慶玉都蓋房哩,咱講究是村幹部,還住的舊房。”君亭說:“咱住得寬寬展展的蓋什麼房?這幾日我不在,村裡有些啥事?”麻巧說了白雪要給二孃看眼病,惹得二叔的幾個兒媳不悅意。君亭說:“二叔啥都氣強,家窩事就氣強不了,看看娶的幾個兒媳,除了竹青,還有誰能提上串?前年瞎瞎一結了婚,鬧騰著分家,為老人後事的分攤爭來吵去,外人問起我,我臉都沒處擱。趙宏聲說二叔是龍,生下的都是些虼蚤,一點沒說錯!還有啥事?”麻巧說:“為電的事安寧了,澆地為水卻打了幾場架……”君亭說:“讓秦安跑水庫,他沒去?”麻巧說:“去是去了,沒頂用。二叔訓秦安,說他在任時,田裡啥時候缺過水?”君亭說:“他在任又什麼時候旱過?!”正說著,夏天義和秦安進了門,麻巧說:“說龜就來蛇,正說二叔的,二叔就來了!”夏天義說:“說我啥的,睡好了沒有?”君亭說:“頭疼。”夏天義說:“頭疼也得起來!”要一塊去水庫。君亭就讓麻巧給他擠眉心,眉心擠出了一條紅,他說:“走吧!”從櫃裡取了一瓶酒,揣在了懷裡。

跟著俊奇又去收了一家電費,我和俊奇就坐在東街牌樓下的碌碡上賣眼。街上的人稀稀拉拉,丁霸槽騎著摩托車呼嘯著駛過去了。白恩傑又牽出了那頭叫驢來蹓躂,在不遠處的土場子上驢就地打滾,塵土撲了過來。岔道上去的312國道上,也有了一頭驢,是小毛驢,拉動著一輛架子車,趕車人頭枕在車幫上睡著了,任著小毛驢走。三踅就在路邊,捉住了小毛驢韁繩,轉了個方向,小毛驢拉著車又從來路上往回走去。俊奇就哧哧地笑,說:“三踅狗日的造孽。”我說:“俊奇,人是不是土變的?牛羊豬雞是不是草變的?”我看著來往的人都是一疙瘩一疙瘩土,那打滾的叫驢和拉車的小毛驢都是草堆裡動。俊奇打了我一下頭,說:“你又胡說!”他這一打,遠處的人又成了人,驢又成了驢。這就像是夏天智的收音機,不響,拍一下又響了,是不是我的腦子裡也有無數條線路,哪一條接觸不良啦?我搖晃著頭,卻看到白雪和白雪的娘並排地走過來了。我就自己拍自己頭,以為我又看錯了,可就是白雪和她娘麼。哎喲,白雪穿了件黃衫子,亮的像個燈籠!我知道我的眼痴了,因為俊奇叫了我兩聲我沒聽見,但白雪娘猛地看到了我,她怔了怔,便拉著白雪一轉身,拐進了另一條小巷。我還在發痴著,俊奇彎過頭來看我的眼,又伸手在我眼前晃,我說:“幹啥嗎?!”俊奇說:“人家早都進小巷了!”我說:“老妖精!”罵白雪她娘。俊奇說:“你真的愛白雪?”我沒有理他,給他說愛不愛的有什麼用?俊奇卻說:“兄弟,聽哥的話,這不是你愛的事!”俊奇竟然說出這話,我感到驚奇,我說:“為啥?”俊奇說:“人以類分哩。貴人吃貴物,崽娃子泡餄餎。”這話我不愛聽,我說:“去去去去!”一揮手,趴在腳下一口痰邊的蒼蠅轟地飛了。俊奇說:“你要聽我的話哩,引生,哥不日弄你,不該你吃的飯,人家就是白倒了,也不讓你吃的。”我站起來,不跟他去收電費了。

我和俊奇就為這事惱了的,從此不再搭理他。我瓜呆呆地順著街朝東走,我想哭,眼淚就一股子流出來。這時候,君亭、秦安和夏天義正好要往水庫去,當然我不知道他們是要往水庫去,夏天義就說:“引生引生,咋啦?”我說:“沒咋。”夏天義說:“沒咋了頭揚得高高的走!”君亭說:“你有事沒?”我說:“沒事。”君亭說:“沒事了跟我們到水庫去!”秦安說:“要他去幹啥?”君亭說:“爛套子也能塞牆窟窿。”對我說,“你去不去?”我說:“去。”君亭說:“要去,把這隻公雞逮了提上!”路邊是慶金家,一隻大吊冠子公雞領了兩隻母雞在刨食,大吊冠子公雞驕傲得很,繞著左邊的母雞轉一圈,再繞著右邊的母雞轉一圈,然後拉長了脖子唱歌。我脫下鞋一下子砸過去,它跌趴在地上,就把它逮住了。屋裡的淑貞跑出來,尖錐錐地叫:“土匪呀?土匪呀!”君亭說:“甭喊啦,過後我給你雞錢!”

我們就這樣到的水庫。水庫在清風街北十里地,一九七六年修建的時候,他們三人都曾在工地上幹過,君亭的爹就是在排除啞炮時啞炮突然又爆炸了被炸死的。到了水庫管理站,我才知道是來要求放水的,但君亭沒讓我和夏天義進站,說他和秦安能擺平事的。我說:“我還以為叫我來能打架哩。”君亭說:“你好好陪你二叔,就在這兒等訊息。”他給我撂了一盒紙菸,把公雞和酒拿走了。我明白,兩軍談判的時候要佈下重兵才談判的。我也明白,最大的武者是不動武。毛主席活著的時候,有錢沒?誰敢說沒錢?!但毛主席身上從來不帶一分錢!這是夏天智在去年給我說過的話。

我和夏天義坐在管理站外的土塄下,夏天義一根黑捲菸接一根黑捲菸吸,可能是吸得嘴唇發燙,撕了一片核桃樹葉又嚼起來。他突然說:“引生,早上見你時,你哭啥麼,眼淚吊得那麼長?”夏天義是白雪的二伯,他肯定知道我對白雪的事,肯定在現在沒事時要狗血淋頭地罵我一頓了。但他沒有,一句關於我自殘和住院的話都沒有,他竟然在問:“你爹的三週年是不是快到啦?”我說:“二叔還記得我爹?”夏天義說:“人一死就有了日子,怎麼都三年了。你爹要是活著,清風街不會這麼沒水的。”我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夏天義說:“天不下雨,你這眼淚咋這多?!君亭叫你來,我還以為你記恨他,不肯來呢。”我說:“你和君亭也吵過,你也來了麼。”夏天義說:“你行,你像你爹!這天旱得怎麼得了,麥季已經減產,若再旱下去,秋裡就沒指望了。”我說:“大家都懷念你哩。”夏天義說:“是嗎?都咋說的?”我說:“說你在任的時候,沒大年饉。”夏天義說:“那是天沒旱過。”我說:“為啥天沒旱過?還不是你福大命大,福大命大才能壓得住陣哩!”夏天義說:“不管別人怎麼說,這話你不要說。”我偏要說,我說:“二叔,我給你說句實話,現在的幹部不如你們以前的幹部了,天氣也不是以前的天氣,這叫天怨人怒!”夏天義又開始吸他的黑捲菸,他的黑捲菸嗆人,加上他一直把吸過的菸頭儲存在脫下來的鞋殼裡,脫了鞋的腳散臭,燻得我都要閉了氣。他說:“天是不是在怨我不敢說,人的確怒了。清風街是多好的地方,現在能窮成這樣……”夏天義開始嘟囔,不知是在對我說,還是說給他自己,算起了一筆賬:一畝地水稻產六百公斤,每公斤售價八角六分錢,小麥產一百五十公斤,一公斤售價一元六角錢,如果四口之家,一人三畝地,全年收入是七千元。種子三百元,化肥五百元,農藥一百元,各種稅費和攤派二千五百元。自留口糧一千五百公斤,全以稻價算是一千二百九十元,食油二百五十公斤,油價按每公斤一元六角又是四百元,共計二千五百元。七千元減去二千五百元,再減去二千五百元,剩下二千元。二千元得管電費,生活必需品,子女上學費用,紅白事人情往來花銷,還不敢誰有個病病災災!這樣算仍還是逢著風調雨順的年景,今年以來,一切收入都在下滑,而上邊提留攤派,如村幹部的補貼,民辦教師的工資都提升了,化肥、農藥、地膜和種子又漲了價,農民的日子就難過了。夏天義憂愁上來,額顱上湧了一個包。我說:“二叔,你算得我頭疼哩,不算了,不算了,糊里糊塗往前走,不餓死就行了。”夏天義說:“你咋和你爹一個德性呢!”

我和夏天義坐到了日頭偏西,肚子餓得咕嚕嚕響,君亭和秦安還不來叫我們。我說:“他們喝酒哩,把咱給忘了?”夏天義說:“你吃蘿蔔不?想吃了你給你拔去。”土塄下一片地裡種有蘿蔔。我站起來去拔蘿蔔,秦安拿著一個熟雞頭一個熟雞爪過來了。他把雞頭給了夏天義,把雞爪子給我,我說:“你們才煮了雞吃呀?!”秦安說:“雞也吃了,酒也喝了,還是不行。”夏天義一扔雞頭就往管理站走。管理站是三間木房,不遠處還有一排房子,幾個工人在核桃樹下玩棋,老遠就聽到君亭在吵。夏天義一站在管理站門口,裡邊什麼也看不清,他就咚咚地拿腳踢門檻,站長就跑出來,說:“天,你老咋來了?”夏天義說:“我來了大半天了,等著你吃肉喝酒哩!”站長說:“君亭,這你就不對了,你要用你二叔來壓我,也得給我說一聲啊!”夏天義說:“還帶了個打手哩!”我立即提了拳頭,身子往上聳,並且朝地上的一塊石頭踢了一腳,但石頭沒踢動,腳疼得很,我就忍了。站長說:“要是這水庫是我私人的,剩一瓢水我也給你拿去。庫是國家的,我只是守庫的,放水有規劃地放,我亂了規劃犯錯誤呀?”夏天義說:“修水庫的時候我是清風街民工大隊長,君亭他爹也就死在這裡,我們現在倒用不上水了?你放就放,不放也得放!你不開閘,我這就開閘去!”站長被嚇住了,說:“老主任,你可不能亂來!”夏天義說:“你甭叫我老主任,你知道我現在貓不逼鼠了,就把我沒擱在眼裡!”說完就往庫壩上走。站長要攔夏天義,君亭和秦安卻把他拉住,站長是個瘦子,脖子抽動,身子掙不脫。遠處下棋的工人跑過來,似乎要打架,我從窗臺拿了一把鐮,秦安說:“引生,引生,你別來你的瘋勁!”我不傷人,鐮刀嚯嚯地在空裡揮了幾下,我把刀刃兒在我胳膊上割,割出了一個口子,血就往下滴,滴得像風中的桃花。那些工人就釘在那裡不動了。夏天義回頭說:“不要拉,讓站長和我一搭去!”站長說:“水利是農業的命脈,你要破壞,後果自負,你讓我去我才不去了呢!”夏天義說:“你也知道水利是農業的命脈?!清風街快沒命了,我還怕啥?君亭秦安,你們讓站長來,就得讓他親手開閘!”君亭秦安便架起了站長,一路小跑到了庫壩。

閘門終究是站長親手開啟的,水流進了通往清風街的渠道。君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讓我尿尿,讓我尿尿!”他從褲襠掏出了東西,美美地尿了一泡。這一泡尿是君亭入夏以來尿得最受活的一次,臉上的肉一點一點鬆下來,眼睛也閉上了。我也閉了眼睛,聽見了大壩下的河谷裡有人在說話,說著什麼聽不清,只是嗡嗡一片,聽見了水庫裡的魚撲喇喇跳出了水面,聽見了一隻螞蚱從草叢裡跳上了腳面。我睜開了眼,看見君亭雙手還端著他那東西,我說:“你尿尿也搖啊?”君亭罵道:“你狗日的!我沒說你,你倒說我了,你搖搖,你也搖搖麼!”我這才意識到我是搖不成了,但他高興,他作賤了我我也高興。

這個時候,誰也沒想到夏天義把我們嚇壞了。君亭正罵了我,夏天義撲通一聲,連鞋帶衣服撲到了水渠裡,在水渠裡他沒有站,手腳朝下趴在渠底,水流得很急,頭久久不出水面,頭髮就像草一樣在水上漂,接著是擦汗的手巾順水漂走了,一包捲菸順水漂走了。突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都呆了,連站長也臉色煞白,我大聲喊:“二叔!二叔!”但夏天義還是身子不動彈,頭不出來,我看見他是一條魚,這魚有著很大的吸盤,就伏在渠底。秦安已經跳進渠了,他才要拽夏天義,夏天義忽地頭撅出水面,口鼻在吹著,水花四濺。站長說:“天!你把我嚇死了!”夏天義站起來,說:“我喝了八口,喝了八口,你狗日的一定在庫裡放了糖了,水咋這麼甜麼?!”站長說:“我可告訴你呀,老傢伙,這水一放,規劃全亂了,別的村再來鬧事,你這責任就大啦!”夏天義說:“你小子親自放的水,怪我老漢?我是下臺幹部我怕啥的,你如果還想吃公家飯,你自己會給自己下臺階的,你精著哩!”他走上壩,很響地擤鼻子,擤鼻子的手卻拍起站長的背,我是看著他把鼻涕就勢抹在了站長的背上,然後嘀嘀咕咕給站長說悄悄話,站長惱著的臉硬硬地笑了一下。

事後,我問夏天義:“你說什麼悄悄話了,站長就笑了?”夏天義說:“我說,清風街要給你送一面錦旗呀!”錦旗是不是在過後送了,我不知道,知道的是我們分批離開的水庫。夏天義讓君亭仍留在庫上,監督著放水,必須放夠十二個小時,他和秦安從原路急趕回去組織澆地,而安排我順著渠道走,以防水渠被堵或者半道上被別人截流。我順著水渠幾乎是走了多半夜,我發現了水渠裡始終有一條魚,這種魚頭很大,長有牙齒,鰭直立著,又黑又硬,從來沒有見過。我在渠沿上走,魚在渠水裡遊,水渠在半山腰彎來拐去,月亮在空中,這一個坡灣是白的,那一個坡灣是黑的,我就有些害怕,我在問:“魚,魚,你是誰?”魚說:“呀,呀,呀!”我又問:“你是二叔嗎?”魚說:“呀,呀,呀!”中星的爹說過,你遇著一個人了,一個動物,明明是陌生的,但你覺得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覺得親近,人們一般說這是緣,其實這人前世一定是你的親戚或熟悉的人。這條魚難道真是夏天義嗎,或者說,夏天義前世做過魚嗎?我和魚就這麼一路招呼著出了山,經過了土塬,終於在後半夜來到了清風街的河灣地。我站在田埂上大聲喊:“水來了!水來了!”河灣地頭的人差不多也都睡著了,聽見了喊聲,迷迷瞪瞪地說:水呢,水呢,竟然不知了方向,在原地打轉轉。站在河灣南頭的武林聽見我喊,他也喊,他喊起來不結巴。河灣裡的人全醒了,一個接一個往下喊,就像一隻狗咬起來,所有的狗都在咬。喊聲傳遞著一直到了東街、中街、西街,回家走到半路的人折了身,已經在家的人急忙呼兒喚女,高一腳低一腳往地裡跑。但是,當我一攤稀泥一樣坐在了渠沿上,看渠水中的那條魚時,魚不見了。

關於這條魚的故事,我只能說到這裡,因為清風街所有的人都沒有見過這條魚。我問過第一個澆地的狗剩,狗剩說他沒見,說如果是那麼大一條魚他能看不見嗎,他讓我聞他的手,看他的口,手上口裡確實沒有魚腥味。最後輪到澆地的是慶滿和武林,慶滿告訴我,水還未到的時候,丁霸槽來給他捎了個壞訊息,說312國道在西五里處要建一個過水涵洞,公路局將活兒指定給清風街,上善就安排了英民,英民開始組織人哩。他一聽,就去找上善了,連地都沒澆上,哪兒見什麼魚了!

那就說慶滿尋上善吧。慶滿尋著了上善,上善火結,幾天屙不出屎,脾氣躁躁的,說:“公路局來人點名要英民的,我管不著呀!再說,什麼好事總不能都是你們夏家呀?!”慶滿說:“你是會計,幾任的村幹部了,你怎麼說這話,夏家在東街是人多,可也沒有什麼好事都是夏家的呀!”上善說:“你扳指頭數數,東街這些年誰蓋房了,是不是姓夏的?”慶滿說:“只要能蓋誰都可以蓋麼,又不是不準別人蓋?”上善說:“為啥夏家都能蓋起房?從七十年代起,凡是當兵的,招工的,走的都是夏家人,夏家吃公家飯的人多,越富的就越富,越窮的就越窮。”慶滿說:“當兵招工要成分好的,政策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怪誰,怪共產黨?你也是小姓,你怎麼就是會計了?”兩人吵得紅脖子漲臉,旁人拉了半天才拉開。

慶玉把三根木柱從張八家拉了回來,撿了個大便宜,得意地坐在木樁前喝茶哩,瞎瞎跑來說:“二哥二哥,你得去呢!”慶玉說:“啥事?”瞎瞎說:“三哥和上善吵開了,打虎離不開親弟兄,你不去?”慶玉說:“吵就吵唄,村裡哪一天沒個吵架的,又不是要出人命?就是出人命,他媳婦不是厲害得很嗎,讓他媳婦去!”也不請瞎瞎喝茶,披了褂子往磚場去。

三踅在磚場的蓆棚裡睡著,他冬夏睡覺都不穿褲頭,見慶玉走來,睡著不起來,那個東西像一截死長蟲趴在腿上。慶玉說:“不怕貓當做老鼠給吃了?”三踅說:“我估摸你快來了!”慶玉說:“我不是來買瓦的。告訴你,見不見白娥?”三踅說:“誰是白娥?”慶玉說:“黑娥的妹子麼。”三踅一下子坐起來,眼裡放了光。慶玉說:“把話可說到前頭,只能認識,不能動手動腳!”三踅說:“人呢?”慶玉說:“到她姐家去。”

武林家是獨院,院門沒關,裡面是三間堂屋,兩間廈房,堂屋的屋簷塌了一角,壓著一張塑膠紙,風吹著響,像鬼拍手。白娥黑娥在堂屋裡打了一盆涼水擦澡,聽到院門外有一聲:“人在不?”立即吹滅了燈。黑娥問:“誰?”慶玉也不說話,把門環搖了三下,堂屋門就開了,黑娥裹了件床單出來,見有三踅,擰身又閃進屋。慶玉和三踅坐在簷下臺階上,那裡晾著做豆腐的布包和木箱,三踅說:“武林呢?”黑娥出來,衣服已經穿好,端了兩碗綠豆湯,說:“他到地裡等水去了。你們沒去?”慶玉說:“你託我給白娥尋個事幹,我給三踅說了,他要來看看能不能幹了磚場上的活。”黑娥說:“白娥白娥,你快出來!”白娥出來端著一盞煤油燈,燈照著臉,臉粉嘟嘟的,眼睛撲閃著亮。三踅就站起來要朝白娥跟前走了,慶玉咳嗽一聲,三踅伸出的手便把燈拿住,慌口慌心地說:“家裡沒拉電?”白娥說:“我姐家窮麼。就是窮了,我姐夫嫌我吃白飯,我得尋個事幹呀!”三踅說:“到的我磚場去!我只擔心著磚場灰多,把你這白臉弄黑了呢!”白娥說:“黑了也是黑牡丹麼!”黑娥說:“你不知羞!”白娥說:“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三踅說:“就是的!”慶玉見兩人乾柴烈火,就給黑娥示眼神,黑娥招呼了到堂屋說話,一進了堂屋便嚷道燒水煮荷包蛋呀,桶裡怎麼就沒水了?黑娥說:“你都坐,我去泉裡舀些水。”慶玉說:“我和你一塊去!”出來就把堂屋門拉閉了。

慶玉和黑娥並沒有去舀水,兩人一進了廈房,慶玉就把黑娥按在鍋臺上。月亮光從窗子進來,鍋臺上安著做豆腐的桶子鍋,鍋裡有一碗冷豆腐,黑娥說:“你吃呀不?”慶玉不吭聲,就拉褲子。黑娥抓了一塊豆腐塞在嘴裡吃,褲子便被拉了下來,說:“三踅在堂屋,急急草草地能幹個啥?”慶玉說:“你扶住鍋臺,我隔山掏火。”黑娥還在吃,說:“我那個了。”果然從腿間拉出一卷麻紙來。慶玉恨了一聲,說:“那你給我弄出來!”兩人抱在一起,黑娥用手在下邊給慶玉逗弄,一股子稀東西射在了黑娥的鞋面上,擦沒擦淨,黑娥說:“你給我賠鞋!”慶玉說:“明日集上我給你買。”黑娥說:“我還要買件衣服哩!”慶玉說:“買鞋了還買什麼衣服,正蓋房著哪兒還有錢?”黑娥說:“嗇皮!”兩人整好了衣服,黑娥要到堂屋去,慶玉拉住了,說:“讓人家多瞭解瞭解。”黑娥說:“三踅是個凶神惡煞,讓白娥去,不會受欺負吧。”慶玉說:“誰欺負誰呀?!”黑娥說:“那你給三踅說,白娥一定得去磚場幹活,吃了喝了還要錢多!”

堂屋裡一陣哧哧地笑,緊接著是白娥“啊”了一聲。夜靜了,這“啊”聲特別大,黑娥在廈房門口問:“白娥,咋啦?”堂屋卻沒了響動,隔了一會兒,白娥說:“姐,屋裡有老鼠啦,啦,啦,啦!”慶玉把黑娥拉回廈房,說:“燈呢,給廈房也點個燈麼,不吃荷包蛋了,你調些辣子醋水咱吃豆腐麼。”兩人點燈調辣子醋水,把豆腐端出來,慶玉說:“吃豆腐了,到院子裡吃著涼快。”白娥先出來了,卻急急火火跑向堂屋後的廁所,三踅出門檻時,腿軟了一下,差點絆倒,說:“熱死啦,你家也沒個電扇?”黑娥說:“指望著你呢!”三踅說:“明日讓白娥從我那兒抱一個過來!”黑娥說:“甭說我家沒電,就是有電,白娥可不白拿你的東西,她去不去磚場,我還得問她哩!”白娥就在廁所裡說:“我去的!”

慶玉三踅吃了豆腐,離開了武林家,那時候武林的地裡還沒輪到澆,他幫別人先澆,一腳踏進泥裡,腳抽出來了,鞋還在泥裡陷著。慶玉說:“你得手啦?”三踅說:“水大得很!”慶玉悶了一會兒,說:“給我一根紙菸!”三踅遞過了一包紙菸,慶玉點了一根,把整包紙菸卻裝到自己口袋,說:“讓你認識,你就……”三踅說:“貓見了魚不吃,那是貓?”慶玉說:“我謀算了幾年才和黑娥好上,你第一回就跟白娥硬下了手……”三踅說:“你是知識分子麼!”慶玉氣得咬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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