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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義發現院門上貼了對聯,卻已經是第二天的事。

頭一天晚上,慶金從單位回來,終於辦妥了兒子光利頂班的事,心裡高興,回來提了幾瓶好酒,三斤羊肉和一串滷製的豆腐乾。進門後,淑貞給他訴說和瞎瞎的吵鬧,覺得自己身為長子,沒能替爹擔沉反倒惹爹生氣,就責備了淑貞幾句。但慶金在家裡沒掌權,他一責備,摸了老虎的屁股,淑貞在案上擀著面,不擀了,罵慶金軟蛋,你啥都軟,別的男人把婆娘伺候得到到的,你就是不伺候也該遮風擋雨,不是一棵大樹吧,也該是一把傘,你這傘爛得一條一條的!慶金見面條吃不成了,提了一瓶酒去他爹的屋裡,走到巷口的碾盤邊,對著石滾子罵:“誰都有老人的,你也會老,你這樣待我父母?!你把我氣死啦!哎,你把我氣死啦!”俊奇挎著電工包往過走,站著看了一陣慶金,說:“你罵誰的?”慶金說:“我沒罵你,我罵我那媳婦哩!”俊奇說:“嫂子沒在跟前,你罵著給石滾子聽呀?”慶金抬了腳就踢石滾子,石滾子沒動,把他的鞋踢掉了。

夏天義是在慶玉家的稻田裡撒化肥,二嬸整個下午都坐在門檻上刮土豆皮,颳了半盆子,就煮了土豆做伴麵疙瘩湯。啞巴在院子裡劈柴火,柴火是兩塊大樹根,啞巴掄了斧頭劈了半天,才劈開了一塊。二嬸說:“你緩緩來,緩緩來,掙出毛病了又害我呀!”啞巴不住手,掄一斧頭吼一聲,天搖地動。自從瞎瞎成了親後,夏天義就和最後一個兒子也分房另住了,老兩口自個過活。五個兒子曾經提議他們讓老人每週輪流到各家吃飯,夏天義不同意,覺得兒子兒媳們都忙,尤其麥秋兩季或有了什麼要事,吃飯都是湊合的,如果管了飯,是忙呀還是先做飯呀,都不方便。更何況夏天義心性強,才不願意每天拉著瞎眼老婆去上門吃飯,那算什麼呀,要飯呀?!夏天義就說:“地我們是不種了,全分給你們,一年兩料每家給我拿小麥五十斤,稻子一百斤,各類豆子雜糧五斤,蔬菜隨便在誰家地裡拔。而飯是我們做我們吃,想吃稠就吃稠,想吃稀就吃稀,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夏天義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那就是五個兒媳都不是省油的燈,常言久病無孝子,如果分配到各家吃飯,時間長了免不得生閒氣。這樣的日子實行了幾年,夏天義沒有一天不在兒子們的田地裡勞作,但勞作並沒落下多少好,幾個兒媳們倒埋怨公公給這家幹活多了,給那家幹活少了。這些話夏天義沒往心上擱,他勞作是他願意,不在地裡幹活反覺得心慌,身上沒勁,只是從此對兒子兒媳心淡了許多,愛惦著啞巴,讓啞巴常年就吃住在他那兒。啞巴忠實,又捨得出蠻力,把一塊樹根劈開,正劈第二塊,書正來了家裡,要啞巴在家把來運管制好,說來運每天都往鄉政府跑著勾引賽虎,鄉政府的劉幹事意見很大,一是嫌壞了賽虎的純性,賽虎是外國洋狗種雜交的,來運是土狗,二是來運一到鄉政府院裡就狂叫,影響領導辦公。啞巴說不了話卻能聽見聲,當下就哇哇叫喊。書正說:“你不罵我,我只是來傳達劉幹事的意見的!”啞巴還是哇哇叫喊。書正說:“清風街這麼多狗,來運偏偏就只和賽虎好!”坐在門檻上刮土豆皮的二嬸一直聽書正說話,這會兒說:“是我家來運賤麼,巴結鄉政府麼!書正,我可給你說,不是來運要給賽虎好,是賽虎一早一晚都往我家跑!”說罷放下刮刀,拉了柺杖要去廁所。啞巴看見忙去把尿桶提出屋,但二嬸還是要去廁所,書正說:“嬸子,那有啥哩,你那麼大年紀了,我和啞巴又都是你的娃麼,你出去幹啥呀?”二嬸說:“我再老,我還是個女人麼!”書正說:“那是這吧,我的話也傳達完了,我該走啦,你就在尿桶裡方便。”起身就出了門。門口便撞著賽虎,汪地向書正叫了一下。二嬸說:“你要走呀?你看看,你前腳走,狗後腳就來了!”

夏天義進門的時候,光著雙腿,手裡提著兩隻鞋,人累得腰都彎下了。他沒有感覺腿肚子上還趴了一條馬虎蟲,啞巴看見了,就一個巴掌拍去,使夏天義冷不防受了一驚,罵道:“你咋啦,咋啦?!”低頭看,被拍打的馬虎蟲從腿上掉下來。馬虎蟲黏在腿上就吸血,但是不疼。馬虎蟲從夏天義的腿上掉下來了,腿上卻出了血,一股子順腿流,像是個蚯蚓。啞巴將馬虎蟲從地上撿起來,拿手一節一節地掐,掐成四節,夏天義就罵:“你咋這狠的!你把它弄死就行了,誰叫你這麼掐的,你噁心不噁心?你滾!”就把啞巴罵跑了。二嬸說:“要吃飯呀,你把他罵走了?”夏天義說:“讓他回他家吃去,咱兩個人的飯抵不住他一個吃!”便問,“啥飯?”二嬸說:“拌湯煮土豆。”夏天義去鍋裡盛了一碗給了二嬸,自己也盛了一碗,卻見碗裡漂了一層白蟲子,忙起身將二嬸的碗奪了,說:“面裡生了蟲,你也不用羅兒隔一下!不吃了,我重做些別的吃。”二嬸說:“有蟲啦?倒了多可惜,把蟲子揀出去就是了,全當咱吃沒骨頭的肉哩。”夏天義也覺得把一鍋飯倒了可惜,就把蟲子一個一個往外撿。慶金提著酒進了門。

夏天義一見慶金,一肚子的火就冒上來,咚地把碗筷往鍋臺上一放,也不吃了。父子倆一句話都沒說。二嬸從腳步聲中分辨出是慶金來了,就叫慶金的名字。慶金見爹不高興,有些為難,也不敢說喝酒的事,把酒瓶往櫃蓋上放。二嬸說:“聽你出氣聲!那是淑貞和瞎瞎吵嘴,與慶金啥事?!”慶金坐到娘身邊了,說:“吃的啥飯,我也來一碗。”故意氣強,去盛飯時就叫著這麼多蟲子怎個吃呀,一時心裡酸酸的,端鍋把飯倒了,自己給老人重做。夏天義氣也消了,看著慶金在水瓢裡淘米,說:“光利的事妥了?”慶金說:“妥了。”夏天義說:“啥時候去上班?”慶金說:“得半個月吧。”夏天義說:“你給光利提個醒,幹公家事不像在家裡,要把事當個事幹。你看你把光利慣成啥樣了,年輕輕的身子沉,地裡草都上來了,也不見他去拔一把!”慶金說:“噢。”淘了米,下到鍋裡煮著了,才把酒又拿給夏天義。夏天義用牙咬酒瓶蓋,咬不開,起身將瓶嘴伸在門環裡一扳,自己先喝了一口,說:“這不是假的!”二嬸說:“這陣高興啦?”夏天義就對慶金說:“我來燒火,你去把你三叔四叔叫來,就說請他們喝酒的。”

在清風街,天天都有致氣打架的,常常是父子們翻了臉,兄弟間成了仇人,惟獨夏天義夏天禮夏天智一輩子沒吵鬧過,誰有一口好的吃喝,肯定是你忘不了我,我也記得你。當下慶金出去先到了四叔家,夏天智端了白銅水菸袋就走,四嬸說:“你感冒著敢去喝酒?”夏天智說:“二哥叫哩,我能不去?給我個饃,夾根蔥,我先墊墊底!”慶金又去叫三叔,夏天禮正和泥補炕頭的一個窟窿,弄得滿臉的汗和泥,說:“大熱天,喝什麼酒?!”不肯去。慶金拉他出門了,他又返回去把後窗關了,再出來鎖門,將鑰匙放在門框腦上,已經走出百十步了,又折身從門框腦上取了鑰匙裝在口袋裡。在院子裡乘涼的翠翠說:“爺,沒人開你的門!”夏天禮說:“不開我的門?我放在吊籠裡的那副石頭鏡咋沒見了?”翠翠說:“誰動你石頭鏡了?”夏天禮說:“前日我看見陳星戴著我的鏡,他咋能戴了我的鏡?!”翠翠說:“你真嗇,人家害火眼,借戴幾天又不是不還你,你補鞋人家怎麼不收你錢?”夏天禮再不說話,撇拉著八字腳走了。

弟兄三人和慶金吃了米粥,將一瓶酒喝了。還沒有過足酒癮,夏天義從櫃裡又取了一瓶再喝,慶金就退下,到炕上陪娘說話。這期間,竹青也來了,將炕頭上放著的紙菸抽出一根吸了,又點上第二根。慶金說:“你煙癮倒比我大。”竹青說:“心煩麼。”慶金說:“你啥事有我心煩?”竹青說:“你還煩呀,光利有你這個當爹的,早早就有工作了,我那兒子靠誰去,自個又不好好唸書,一輩子就只有戳牛勾子了!”慶金說:“供銷社當售貨員能比農民高出多少?他要是身體好,我倒還同意他也出去打工,或許還能闖出個名堂。”竹青說:“不知這是咋回事,咱夏家到光利他們這一輩,出不了一個像樣的人才!”二嬸忽地打了個噓聲,兩人停了話,二嬸說:“誰在院門口的?”慶金聽了聽,並沒有動靜。竹青說:“娘耳朵靈,又聽到什麼呀?”二嬸說:“有人在門口。”竹青出去看了看,沒有人影。回來說:“沒人。”就又說:“這四家,別的都好,就咱一門子五個兒子頂不住個雷慶,更不要說夏風。”慶金說:“上善就說過,清風街出個夏風,把上百年的精華吸走了,咱夏家也就沒了脈氣。”竹青說:“出人才就像掙錢,越有錢的越能掙錢,越是沒錢,掙個錢比吃屎都難,夏風將來不知還要生個龍呀麼鳳呀!四叔,白雪懷上了沒?”慶金說:“這事不問四叔,白雪要懷上了,四嬸早嚷嚷開了。”二嬸又噓了一聲,說:“院門外誰又來了?”竹青說:“誰來了,風來了。”還繼續說光利這一茬人,來運就跑進來,接著啞巴跑了進來,哇哇地叫。竹青聽不懂,慶金也聽不懂,二嬸說:“是你五叔的娃燙傷啦?”啞巴又哇哇地說。二嬸說:“你五叔呢?”啞巴手比劃著。二嬸說:“竹青你快去瞎瞎家,那賊媳婦把娃燙傷了!”竹青說:“娃咋能燙傷,瞎瞎人呢?”二嬸說:“打麻將去了。”竹青就往外走,二嬸已哭起來,又喊叫:“拿上老醋,拿上老醋給娃抹!”夏天義夏天禮夏天智一直喝酒,這邊的說話能逮一句是一句,全不在意,待二嬸一哭,都知道出了事,夏天義就訓二嬸哭啥哩,有啥哭的,又大罵瞎瞎整天打麻將,又沒錢只是站在旁邊看,那有啥看的?!夏天禮又勸夏天義,說慶金這一輩九個就瞎瞎的日子過不前去,越是日子過不前去越是沒心情做事的,既然他看人家打麻將去了不在家,讓竹青過去看看娃娃燙傷的怎樣就是了。夏天義說:“把他孃的,連一個娃都養不好,不是今日咳嗽,就是明日鬧肚子,娃兩歲了像個病老鼠!”夏天禮說:“逢上這號兒媳婦了,你生氣有啥用?喝酒喝酒!”夏天義說:“兄弟,這教訓深啦,生下個沒本事的兒子,千萬再不給娶個肉饢子媳婦!”二嬸說:“不給娶媳婦,你讓他打光棍啊?!”夏天義說:“你還說啥呀?我咋就遇上你這婆娘,生一窩豬狗!”二嬸哭聲更高,竹青從廚房裡拿了老醋,又來勸二嬸,說:“爹,你就少說我娘兩句!”慶金卻讓竹青快拿了老醋去瞎瞎家,把娘背到廚房裡坐了,又來酒桌上添酒,就拿眼睛看夏天智。夏天智喝他的酒,把杯子裡的酒喝完了,放下,然後說:“慶金你應該去,淑貞和瞎瞎致了氣,你去著好!如果是燙得不重,到我家拿些獾油給娃塗上,如果燙得重了,就到宏聲那兒去看看,你給宏聲說,賬記在我名下。”慶金和竹青起身就走了。待到一個時辰後,慶金回來,說是瞎瞎媳婦端飯時不小心飯倒了娃娃胳膊上,燙了一片,已經塗了獾油。問竹青呢,慶金說回去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說:“就喝到這裡吧。”各自回家去睡。

夏天智有些醉,耷拉著腦袋從巷子裡往回走,想著酒桌上的話,心裡悶著,實騰騰的難受,經風一吹,一股子東西就吐了出來。才扶著一棵樹歇氣,驀地看見斜對面中星家的院內怪兮兮的,所有的樹上都點著一支蠟,又設有香案,中星爹一直是跪在案旁,一聲不吭,而俊奇卻從每一棵樹上折一小枝編成草帽戴在頭上,然後在香案前上供品,上香,上酒,跪下來唸一頁紙上的話:“奉請北斗星君歸坊安座,我本院大小樹木十二棵持香禱告,主人夏生榮生於戊寅年正月十一日未時,現年六十六歲,一生勤勞儉樸,一心向善,深得村裡鄉鄰愛戴,尤其教子有方,培養其兒出息有為,又待我眾木親近,今身染重病,痛苦難耐,我兄妹十二,長樹榆,次樹桃,三樹楊,四樹梅,柿,棗,丁香,櫻桃,香椿,梨,柳和花椒,發自本心,甘願各減陽壽一年添給主人。等主人病好之後,我等以所開之花,所結之果,全部敬獻,主人也以電影一場,大小炮,滿斗香以還重願。人樹誠心,神必感應。專呈此文為證。”求壽文念畢,夏天智卻渾身哆嗦了一下,感覺有一股冷氣上身。他向來不重視中星的爹,但中星現在才當了團長他卻害了病,也理解他的可憐。關於求壽,夏天智倒想起一樁往事,母親在晚年身體一直不好,大哥夏天仁每晚夜深也在院中設香案祈禱:願減自身壽命十年,以增母壽。母親終轉危為安,但大哥五十五歲就死了,母親也常說:你大哥生壽應該是六十五歲,今早死十年,是將十歲增給我了。求壽或許是頂用的,但夏天智不明白的是為夏生榮求壽的不是夏中星,而是俊奇,俊奇又代表著院中十二棵樹木?他站在那兒呆了半天,待俊奇出來,輕輕叫了一聲,俊奇嚇了一跳,說:“是四叔呀,這麼晚了還沒歇著?”夏天智說:“你給中星他爹求壽啦?”俊奇說:“你知道啦?他病了,本來要中星來添壽的,他又不願意讓中星添壽,就讓院中的樹木各減一歲,但樹木不會說話,才要我去以樹木的名義念他寫好的禱文哩。四叔,你說這求壽能不能求到?”夏天智卻說:“噢。”轉身就走了,走了還自言自語著:“能求到吧,能求到吧。”

夏天智回到家裡,四嬸已經睡下了,他坐在中堂的椅子上吸水煙,堂屋裡沒有拉燈,黑幽幽的,堂屋門半天,跌進來的是片三角白光。夏雨終於回來了,推了一下院門,院門很響,他就掏出尿澆在門軸裡,門再沒了聲,關了走進堂屋,躡手躡腳才要閃進來,夏天智說:“回來啦?”夏雨嚇了一跳,說:“我說早早得回去,丁霸槽說再打十圈,他又是輸了……”夏天智說:“你贏了?”夏雨說:“這,這……我以後再不打麻將啦,我給你保證。”夏天智說:“贏了好。”夏雨說:“爹,爹……”夏天智說:“你既然沒瞌睡,你拿上你贏來的錢,現在去宏聲那兒買‘固本補氣大力丸’,買十二包!”夏雨說:“買藥,現在去買藥,誰咋啦?”夏天智說:“你問那麼多幹啥?讓你去你就去,宏聲就是睡了,也得把他叫起來。”夏雨迷迷瞪瞪就出了門,一出門,慶幸爹竟然沒一句罵他,撒了腿就往中街跑。

“固本補氣大力丸”是買回來了十二包,夏天智在籃子裡提了,要夏雨拿了一把頭跟他走。夏天智說:“我叫你幹啥你幹啥,不得說話!”父子倆先到了院後東北角,夏天智讓挖個坑,埋下一包藥,又到院後西北角,挖下一個坑埋下一包藥,再到院前東南角挖坑埋了藥,院前西南角挖坑埋了藥。夏雨到底不明白,抬起頭看爹,夏天智沒吭聲,他也不敢說了。夏天智又往夏天禮的家走去,夏雨仍是跟著,在房子的四角挖坑埋藥,埋畢了,最後到了夏天義家。又是房子的四角挖坑埋藥,挖到東北角的坑時,二嬸睡夢中聽到了響動,敲著窗子說:“誰,誰做啥的?”夏天智不吭聲,也示意夏雨不吭聲,輕輕地把藥包放進坑,用手刨著土埋。二嬸用腳把夏天義蹬醒了,說:“你聽到了沒,有啥響動!”夏天義聽了聽,說:“有啥響動?你睡不著了別害擾我!”鼾聲又起了。

夏雨到底不明白他爹深更半夜埋“固本補氣大力丸”是為了什麼?事後過了好多天,他在丁霸槽家喝茶,我也去了,他給丁霸槽說起這事,丁霸槽也不知為了什麼,我在一旁微笑,他說:“你笑啥,你知道?”我當然知道,吃啥補啥,趙宏聲就曾經讓我爹吃豬肚片補胃,吃核桃仁補肺,夏家的後人除了夏風和雷慶再沒成器的,夏天智這不是要給夏家壯陽氣嗎?但這話我不給他夏雨說。世上是有許多事情不能說的,說了就洩了天機。夏雨就不理我,拿眼看門外碌碡上坐著的白娥。白娥穿了件花短裙子,腿白胖胖的,像兩個大蘿蔔,她才坐到碌碡上,一眼一眼往街西頭瞅。丁霸槽說:“一會兒三踅就要來了!”夏雨說:“你猜她穿了褲頭沒有?”丁霸槽說:“穿裙子能不穿褲頭?”夏雨說:“沒穿!”他們就嗤嗤地笑。白娥回過頭,竟朝我們走過來,說:“笑我啥哩?!”夏雨說:“是引生笑你哩!”白娥就看我,說:“你就是引生呀?三踅常說起你的。”三踅說我能說什麼好話,我說:“他說我啥的,誰背後說我誰斷了舌頭!”白娥說:“是嗎,還斷了啥呀?!”便嘿嘿地笑。我明白她笑我什麼,才要起身走開,她卻拿手捏了一下我的臉,說:“人倒長得白白淨淨的麼!”三踅騎著摩托就過來了,讓白娥坐到後座,呼嘯一聲又開走,但一股風吹開了白娥的裙子,她果真沒穿褲頭。白娥慌忙中拉裙子往身子下壓,她的屁股還是讓我們看見了。他倆樂得嘎嘎大笑,夏雨卻衝著我說:“白娥捏你的臉,對你有意思啦!”我呸地唾了夏雨一口。

清風街別的人戲耍我,連丁霸槽夏雨也戲耍我,這讓我非常生氣!我呸了夏雨一口,從此就和他生疏,有事沒事都去找啞巴,啞巴是好人。說到哪兒了,全扯遠了,還是再說夏天義。

夏天義直到第二天起來,要將尿桶裡的生尿提到瞎瞎家的地裡去澆蔥,蔥澆上生尿長得快,才一出院門,發現了門框上貼著的對聯。他說:“咦,誰給我送對聯了?”坐在堂屋臺階上梳頭的二嬸說:“半夜裡我聽見響動……該不是給你貼大字報吧!”夏天義唸了一遍,說:“嚇,我是土地爺啦?!”二嬸說:“你再念念。”夏天義又唸了一遍,二嬸說:“是土地爺你就少做聲的。”夏天義悶了半天,說:“毬!”提著尿桶走了。

東街的土地,除了三分之一的河灘稻田外,三分之一集中在東頭小河兩岸,還有三分之一就是312國道盡北的伏牛梁。伏牛樑上是“退耕還林”示範點。瞎瞎家的一塊地就在伏牛梁的坡根,栽種著茄子、豆角和蔥。夏天義到了蔥地邊,一邊澆尿,一邊罵瞎瞎。瞎瞎自小人沒人樣,偏愛惹是生非,又偏偏是罵不過人也打不過人,時常額上一個血包地回家,夏天義沒有庇護他,反倒拿套牛的皮繩抽他。但是,夏天義最討厭這個兒子,又最丟心不下的是這個兒子,分家另住後,瞎瞎日子不如人,他免不了在各方面勒揢著別的兒子而賙濟瞎瞎。夏天義澆完了尿,看見緊挨著的那一塊只有二畝大左右的地裡長滿了鐵桿蒿、爬地龍和麻黃草,知道是俊奇的堂哥俊德家的,眉頭上就皺了個肉疙瘩。提起俊德,那是個沒名堂的人,生了三個女兒卻一定要生個男娃,拼死拼活是生下了,被罰款了三千元,家境原本不好,這下弄得連鹽都吃不起,就去了省城拾破爛。出去拾破爛,村裡人捂住嘴拿屁眼笑哩。可他半年後回來,衣著鮮亮,手腕子上還戴了一塊表。丁霸槽硬說那表是假的,時針秒針根本不走,但俊德再走時把老婆和娃娃們都帶走了,村人便推測他是真掙了錢,有人倒後悔沒有跟他一塊去。夏天義看著二畝地荒成了這樣,不罵瞎瞎了,罵俊德,就過去拔鐵桿蒿,拔一棵罵一聲。

拔開了有席大一片,俊奇揹著電工包從312國道上過,說:“二叔,沒柴燒了嗎?我家有劈柴,我給你背些去。”夏天義說:“我來拔柴火?我看著這蒿草就來氣!多好的地荒著,這就不種啦?!他最近回來了沒?”俊奇一下子臉沉下來,說:“過年回來了一次再沒回來過。”夏天義說:“清明也沒回來上墳?”俊奇說:“沒。”夏天義說:“那他是不想再回來了?”俊奇說:“省城是他的?不回來最後往哪兒埋去?”夏天義說:“埋他孃的腳!他就這樣糟踏土地?!他不種了,你也不種了?”俊奇說:“他說過要我種,卻要我每年給他二百斤糧食,還得繳土地稅。我種地他白收糧呀?再說我一天忙得不沾家,我家的地都種不過來哩。”夏天義說:“你給他打電話,就說我來種!”

又一個故事就從這裡開始了。當夏天義說出他來種俊德家的地,俊奇回來就給他娘說了這事,老太太有些暈,頭彎在炕沿上了半天,說:“這使不得。”俊奇覺得奇怪,問為啥使不得,老太太卻要俊奇倒一碗水,她該吃藥呀。水還沒有倒,夏天義就在門外喊俊奇。夏天義是個急性子,一整天沒見俊奇回話,摸黑來問情況,俊奇忙出去,說他還沒給俊德打電話的,要夏天義進屋去,夏天義遲疑了一會兒,到底還是進去,一邊走一邊故意咳嗽。老太太躲不及,也就不躲了,手心唾了口唾沫,抹了抹頭髮,站在門口。俊奇見孃的眼睛發亮,才要問孃的頭還暈不暈,娘卻說她去給燒開水。夏天義說:“喝些漿水倒好!”老太太親自去舀了碗漿水,還在漿水裡放了一把糖,退身坐到燈影下的炕沿上。俊奇撥通了俊德的電話,俊德同意代耕,俊奇就代表了堂兄和夏天義寫了個協議:土地稅由夏天義承擔外,每年給俊德一百斤小麥和一百斤稻子。寫了協議,夏天義突然說:“咳,解放前我給你們家種過地,六十年過去了,我又來種你們家的地了!”老太太挪了挪身子,要起來,但還是沒有起來,說:“他二叔,你不說這話我還不敢說哩,你種了一輩子地,老了老了,還種這二畝地幹啥呀,你還缺吃少穿的?”夏天義說:“地不能荒著麼,好的一碗飯,倒在地上了,能不心疼?我還不至於太老吧?!”老太太說:“……你一輩子使強!”老太太卻笑了。老太太一笑,夏天義就不吭聲了,在口袋裡摸捲菸,但口袋裡沒有裝捲菸。俊奇說:“娘,娘!”老太太說:“我睡呀,你們說吧。”搖搖晃晃地就往廈屋去。

老太太一走,夏天義也說他走呀,俊奇就送他出來。天上滿是星星,一顆一顆都在擠眉弄眼。夏天義的情緒特別好,順口唱了:“老了老了實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釧。”俊奇說:“二叔也能唱《五典坡》?”夏天義忙把唱止住,臉上一陣燒燙,說:“俊奇,你現在一頓吃幾個饃?”俊奇說:“吃饃?一頓吃兩個。”夏天義說:“我吃三個!”俊奇說:“你還能吃三個?”夏天義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他不說了,跨了一個大步。巷道拐過彎是段斜坡,夏天義明明看著兩個石階,要一步跨上去,但腳步沒踩住,咚地窩在了地上。俊奇忙去扶他,他說沒事沒事,不讓扶,也不讓再送,獨自從巷道里往過走,肩膀抬得高高的。俊奇在黑暗裡笑著,返回家來,娘卻坐在廈屋門前的棰布石上,屋簷上吊著兩隻蝙蝠。

夏天義要種俊德家的地,這事除了夏天義的五個兒子知道外,誰都不曉得底細。俊奇到夏天智家收繳電費,說給了四嬸,四嬸告訴了夏天智,夏天智不畫臉譜馬勺了,立馬去找慶金。

慶金在家裡和四個弟弟、弟媳們也正商量著這事,聽見夏天智在院門外喊他,一出來,夏天智劈頭蓋臉就說:“你們是不是不養活你爹啦?”慶金一頭霧水,說:“四叔咋說這話?”夏天智說:“我就說了,你們不養活你爹了,我就讓你爹住到我那兒去!”慶金趕緊端了凳子讓夏天智坐下,要給夏天智點菸,但夏天智沒有拿水菸袋,慶金就喊光利快給你爺回去取水菸袋。光利跑著去了。慶金說:“四叔你有啥慢慢說,我聽著的!”夏天智說:“養兒防老,養的你們幹啥?你爹給你們各家幫著種地,我都有些看不下去,現在竟然讓你爹去種別人的地?!”慶金就給夏天智解釋,說這事他們事先都不知道,這陣也正在屋裡商量著咋辦呀。夏天智站起來就走,說:“那好,你們商量吧,商量出結果了,給我彙報!”慶金拉他沒拉住。

慶金一臉灰,回到屋裡。慶玉說:“四叔倚老賣老!”竹青說:“話不敢這樣說,四叔還不是為了咱?”慶玉說:“他是長輩我尊重,但我咋都不愛惦他,事情也怪啦,老弟兄三個,原本爹管事的,倒是他把誰家的事都攬了!”竹青說:“不說這些了。咱想一想,為啥爹要種人家的地?”慶堂說:“是不是咱給爹的糧食不夠吃?”瞎瞎的媳婦抱著胳膊上還纏著紗布的兒子,說:“咋不夠吃,老兩口的茶飯比我家好,我兒子每頓拿了碗只往他爺家跑。”慶滿說:“是你一到飯辰了就唆著娃去麼,讓老人替你照看娃又管了娃吃的。”瞎瞎說:“我兒子能吃他爺多少飯,一小木碗也就夠了,你把啞巴常年放在爹那兒,啞巴是啥飯量,吃誰誰窮!咱給的是兩個老人的糧,倒成了三個人吃飯,當然不夠吃了。”慶滿說:“你只看啞巴吃哩,咋不看啞巴給老人乾的啥活?一年四季,吃水是誰擔的,柴是誰劈的,黑漆半夜老人頭疼腦熱了是誰揹著去看醫生的?”聲音都高起來,慶金說:“吵啥呀?!咱把爹的地分著種了,是想讓爹歇著,可爹身子骨還硬朗,這些年還不是看誰家活忙就幫誰幹?爹一定在想,與其這樣,還不如自己弄一塊地種。”慶玉慶滿說:“是這個想法。爹當了一輩子村幹部,現在不當了,他還是看啥不順眼就要說,可說了君亭又不聽,他得有個事幹呀!爹既然種人家的地,就讓他去種吧。”竹青說:“外人可不知內情,會不會恥笑咱做兒女的?”慶玉說:“爹雖說當過村幹部,那畢竟還是農民,農民種地有啥呀?四叔一輩子吃公家飯,如果他現在去種別人的地,那才招人笑話夏風夏雨的!”說到這兒,光利空著手回來。慶金說:“你取的水菸袋呢?”光利說半路碰著四爺;四爺拿走了。慶金說:“你四爺臉色咋樣?”慶玉說:“管他臉色不臉色的,咱家窩裡的咱不能處理啦?!”

夏天智一直在等待著慶金來彙報,慶金卻沒有來,幾天裡連個面都不閃。經夏雨瞭解,慶金他們做兒子的意見竟然和夏天義一致,這讓夏天智十分尷尬,在家罵慶金,又埋怨二哥是勞苦命,預言他現在還能動彈,等到動彈不得了,受罪的日子就在後頭!夏雨不敢多勸說爹,去街上買了二斤肉,要給爹做紅燒肉吃。夏天智就說:“吃肉,吃肉,咱吃咱的!”紅燒肉還沒做好,君亭來了。四嬸留君亭吃肉,君亭說:“紅燒肉有啥吃的,我請四叔吃熊掌!”夏天智說:“說天話,現在哪兒能吃到熊掌?!”君亭說:“熊掌是真熊掌。”這才告訴有人前幾天給劉家飯店送來了一隻熊掌,劉老吉叫他去買了吃,他嫌貴沒有去,今日縣商業局長要來參觀市場建設情況,這可是個機會,為了爭取商業局能撥一些款,就得好好接待人家。夏天智說:“這哪兒是請我吃熊掌,讓我作陪麼!”君亭說:“你一作陪,這規格就高了麼!”夏天智說:“我戶口又不在清風街,要陪,你請你二叔麼!”君亭說:“非你莫屬!”夏天智愛聽這話,肚子裡的氣也消了許多。君亭說:“如果你和二叔不拆伴,就把二叔也請上?”夏天智說:“那就不叫他了。”

夏天智決定去作陪,就收拾起來,換了一件新褲子,又要穿件西服。西服是夏風工作後給他買的,平日很少穿,現在從箱子底取出來,四嬸說:“大熱天的,恨不得剝了皮的,你穿得這厚要捂蛆呀?”夏天智說:“你不懂!”又登了皮鞋。說:“要給清風街撐面子,就把面子撐圓!”

兩人到了大清寺,商業局長還沒有來,金蓮在院子裡訓練幾十個小學生。金蓮說:“聽著,我到時候一喊:熱烈歡迎,你們就揮手喊:歡迎歡迎!我喊四個字,你們只喊後兩個字,記住了沒有?”孩子們說:“記住了!”金蓮說:“咱排演一下,醜醜你站好!”醜醜是鐵匠的孫子,就站直了。金蓮說:“熱烈歡迎!”孩子們全是揮手,喊:“歡迎!歡迎!”金蓮喊:“領導辛苦!”孩子們喊:“辛苦!辛苦!”金蓮一抬頭見夏天智進了院,說:“四叔來了!”孩子們仍在喊:“來了!來了!”氣得金蓮說:“我問候四叔哩,誰叫你們喊的?!”

夏天智坐到會議室裡,身上就出了一層汗,問:“局長沒到?”君亭說:“說好到的,估計十二點左右吧。”上善就拿了一份材料,讓君亭簽字。君亭念道:“熊掌一隻,鹽二斤,醋一斤,麵粉五十斤,菜油五斤,雞十斤,大肉十斤,雞蛋十斤,土豆五十斤,蘿蔔三十斤,魚十斤,排骨十斤,木耳一斤,蕨菜三斤,豆腐十斤,味粉一斤,大小茴一斤,花椒一斤,白菜五十斤,米五十斤。”他說,“一頓飯吃這麼多?”上善說:“賬單上是接待商業局長一行人。”君亭說:“一行人也吃不了這麼多,鹽都二斤,是駱駝呀?!”上善說:“兩委會欠劉家飯店幾萬元了,賬不好走,趁機會就可以衝賬麼。”君亭為難了半天,又揪額角的頭髮,說:“這咋回事麼?!”把字還是簽了。

農村的午飯吃得遲,一般都在兩三點鐘,眼看著到了十二點,金蓮就領了孩子去了312國道到清風街的路口,隨後君亭和夏天智以及一幫村幹部也趕了去。太陽正毒,人站在路口,天上像一把一把往下撒麥芒,扎得人難受。夏天智穿得又厚,裡邊的襯衣早已溼透,只覺得頭暈。但他在孩子們面前要做表率,就一直站著,不肯坐到樹陰下,也不戴草帽。君亭說:“四叔,害擾你了!”夏天智說:“啥叫害擾!為了集體的事,這曬一下有啥?”村裡一些人見村幹部集中在路口,知道是要迎接領導了,卻不知道迎接的是什麼人,遠遠地站著往這邊看。三踅卻端著一碗長面過來了,嘴唇上一圈辣子油。金蓮先勸他走開,因為村幹部正正經經迎接領導的,你端著一碗麵在這裡吃,影響不好麼。三踅生了氣,將飯碗摔在金蓮的面前。君亭是看到了,但他沒言語。這陳三踅抱著肩就站在路口對面,說:“我媳婦讓我洗褲頭,我不洗,我媳婦說,讓你洗是看得起你,別人想洗還不讓洗哩!”夏天智懶得理他。君亭說:“三踅,咋啦,臉吊得那麼長?”三踅說:“要告人呀!”君亭說:“又告誰呀?”三踅說:“才想哩!”夏天智悄聲給君亭說:“領導就要來了,你趕快把他支走,他如果攔住領導告狀,那就難堪了!”君亭走過去給三踅一陣耳語,三踅就走了。金蓮問君亭:“你說什麼了,他乖乖走了?”君亭說:“我只問了一句白娥的事,他就走了。”夏天智聽不明白,才要問白娥是不是武林的小姨子?突然覺得心慌,接著腿顫手顫,額上的汗就滾豆子。君亭說:“四叔,你不舒服?”夏天智說:“沒事。”身子顫得更厲害,臉上沒了血色。金蓮說:“是不是中暑啦,我這兒有風油精。”夏天智說:“可能低血糖犯了。”往君亭身上靠。君亭忙把四叔扶住,著人背了先到劉家飯店去歇,在這裡迎接不了不要勉強,吃飯時陪陪也行。夏天智不讓人背,被攙著去了飯店。

低血糖犯了人就害肚子飢,夏天智一到飯店,飯店裡正賣扯麵,他說:“給我來一碗!”但買扯麵的人多,下出了一鍋,被別人買走了,又下了一鍋,眼看著輪到自己了,卻偏偏又沒有了。夏天智已經難受得厲害,沒力氣去看別人在吃扯麵,也沒力氣看劉老吉的媳婦在鍋臺前一遍一遍地點水,笊籬在鍋裡攪來攪去,他趴在了桌上。

扯麵終於端了上來。夏天智頭不抬地吃,肚裡好像有個掏食蟲,吃下了半碗還急著扒拉,將一大碗麵全吃了,臉上的顏色才好轉過來。他有些不好意思,說:“這病犯了能吃得很!”劉老吉媳婦說:“再給你來一碗。”他說:“紙呢?來一張紙!”他拿紙擦著嘴,說:“你拿面打發你四叔呀?得留下肚子吃熊掌啊!菜做著沒有?”劉老吉媳婦說:“後邊灶上正蒸著哩。”他說:“做好,一定要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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