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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中星和夏風搭乘了雷慶去省城的班車,車上收費賣票的仍是梅花。到了半路的州城下來,下來的還有兩個乘客,他們索要車票,梅花卻不給扯票,說:“農民要票幹啥?”兩個乘客說:“是農民就不能要票啦?!”梅花將他們推下車,呼地將門關了,罵道:“沒票怎麼著?”車剛一發動,下了車的兩個乘客就撿了磚頭往車上砸,車上的人沒傷著,兩塊玻璃卻嘩啦啦全碎了。雷慶停下車,提了搖把攆過來,兩個乘客一溜煙跑了,雷慶就把氣撒在梅花身上,說:“他們要票就給人家麼,兩塊玻璃值多少錢?!”梅花又埋怨中星和夏風,說:“你兩個是死人呀,白坐了車也不幫忙,眼睜睜讓那兩個土匪跑嘍!”

到了州城,中星問夏風:是不是給市長送上些錢?夏風說不用。中星又要買些禮品提上,夏風還說不用。中星就將五千元塞到夏風衣兜裡,說:“你總得請領導吃頓飯呀,以你的名義好。”夏風生了氣,說:“我從來是空手見他的,你讓我這樣那樣我就覺得怪了!你既然這麼有錢,何必搭順車,落梅花嫂子的話?”中星說:“咱跟她計較啥?”倒把錢收了。到了市府大院,兩人朝一座小樓走去,中星渾身抖起來,夏風說:“你怎麼啦?”中星說:“我有些慌。”就進了樓上廁所。從廁所出來,他是洗了臉的,又把那一綹頭髮用髮膠固定好。市長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又是遞紙菸又是沏茶,問是從省城回來的還是從清風街來的,夏風說了謊,說是從省城回來,路過州城來看望領導的。市長就從辦公桌下提了兩瓶茅臺,說:“那你給你爹帶兩瓶酒吧。”夏風倒有些不好意思,推託不要,市長不容分說,讓秘書替夏風拿了,又立即安排吃飯。去了飯店,夏風先往洗手間洗手,中星也廝跟了,悄聲說:“不到外邊真不知道你聲名有多大!”夏風說:“人很和氣,一會兒你把你的情況直接給他說。”中星說:“你是文化名人,見官大一級,他當然對你和氣,可他對他下邊的幹部是日娘搗老子地罵哩,我怎麼說呀?”夏風說:“你這是把我硬往水下拖哩!”飯間,夏風作難了半天,終於介紹了中星的情況,市長說:“當宣傳部長?我怎麼沒見過你?”中星就站起來,說:“你不認識我,我認得你。上次你到縣上開會,我是記錄的,後來你去上廁所,我領你去的,你不記得了。”市長說:“噢,噢。你兩個誰大?”中星說:“我夏風哥比我大半歲,我面老。”市長說:“人家是知識分子麼!”大家都笑了笑。夏風就說:“市長,我這個兄弟面老,人也成熟得早,在我們這一輩裡就數他穩重,他現在縣上,還得你多關照的。”市長說:“你們縣上的工作不錯。”夏風說:“是不是市上調整各縣的班子了?”市長的臉立即嚴肅了。中星趕緊給市長敬酒,額上的汗都流下來。市長卻又笑了,說:“夏風呀,你也學會來要官了?”夏風說:“我這不是要官,是推薦人才麼。我可以保證他的人品和才幹,至於能不能用,那當然得由組織考察來決定了。”市長便問了問中星的情況,說:“我知道了。”就不再多說。夏風也不再說中星的事了,開始說天氣,說身體,說廚師的手藝好。賓館的經理和餐廳的經理來給市長敬酒,又要和市長照相留念,市長說:“你們真是有眼不識金香玉,名人在這兒坐著,和我照什麼相?!”就又說:“這是夏風。知道不知道夏風?”兩個經理仍在笑著,說:“啊,夏領導!”市長訓道:“什麼夏領導,你們不知道夏風呀!”夏風一臉的尷尬。市長說:“真是沒文化!”兩個經理說:“噢,噢,聽說過,聽說過。”市長說:“快去拿筆墨紙硯,求名人寫個字掛在這裡,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啊!”筆墨紙硯立即拿來了,夏風便寫了四個大字“鼓腹而歌”。市長笑著說:“夏風,總還有人不知道你的大名呀!”夏風說:“不知道著好,只要這頓飯吃得飽,拍著肚皮就唱哩!”又說了一陣閒話,市長說他下午有個會,要秘書給他們登記房間住下,夏風謝絕了,市長就派他的小車送他們回清風街。

一到清風街,中星便活躍了,說和市長在一塊吃飯不自在,中午他沒有吃好,夏風肯定也沒吃好,他要好好謝謝夏風,請夏風再吃一頓,多上些酒,往醉著喝。夏風拗不過他,就說到萬寶酒樓吧,中星卻主張在鄉政府,理由是萬寶酒樓雖好,但是私營的,鄉政府的飯菜可能差點,畢竟是政府行為。夏風說:“你是不是要鄉政府出錢呀?”中星說:“錢是小事,它有個規格問題呀!”果然在鄉政府,書記和鄉長恭維話說個不停,中星說:“虧他州城的賓館那麼富麗堂皇,可用的人都沒文化呀,你瞧瞧咱這兒……”書記和鄉長就說清風街出了你們兩個,是清風街的榮光,也是他們在鄉上工作的人的榮光,平日對兩位的家照顧不到,還要多多包涵,就高聲叫喊書正去街上買肉買蛋買蔬菜,還有酒,要二十年的陳釀“西鳳”。夏風在院子裡欣賞花壇裡的月季時,書正在那裡剖魚,說:“我的天,書記、鄉長把你當了爺哩!”夏風說:“人家不是請我,是請中星哩。”書正說:“中星那眉眼,歪瓜裂棗的,倒受得這樣巴結!”夏風說:“人家巴結的是位子,你要是主任,他們會一樣巴結你的。”書正說:“你還從來沒嘗過我做的菜呢,你說你愛吃啥,我只揀你愛吃的做!”

太陽落山的時分,他們在鄉政府的小餐廳吃飯,四冷四熱,四葷四素,菜的形和色都一般,味道還可以。書記和鄉長敬過夏風后,就輪番敬中星,中星的酒量大得驚人,兩瓶酒後,鄉長的臉成了醬肉顏色。鄉長喊:“上湯!上湯!”書正從廚房端了湯進來。湯是雞蛋菠菜湯,盛得很滿,潑灑了一路,放到桌上的時候,他的兩個大拇指一半都伸在湯裡。夏風說:“書正,你看你那手!”書正吮了一下大拇指上的蛋花,說:“手咋啦?”鄉長就訓道:“手咋啦,你把大拇指伸在湯裡,還讓人吃不吃?”書正才知道自己錯,但書正偏要耍笑,說:“我這大拇指風寒過,冷麼。”鄉長便火了,說:“冷了咋不塞到你屁眼裡去?!端下去,重做一盆來!”夏風見鄉長髮火,就說:“書正愛開玩笑。算了算了,我不嫌的。”便先給自己舀了一碗喝了。中星也說:“夏風是省城人,他能喝,我也能喝。”鄉長隨即說:“書正啥都好,就是衛生差,他是你們東街人,我也就不說了。”重新吃飯。飯後,書記和鄉長要陪中星和夏風回東街,中星不讓,兩人就送到院門口。書正在廚房裡洗碗,聽見動靜,也跑到門口來送,高聲說:“那你們慢走呀!”鄉長說:“去去去,哪裡有你的事?”書正說:“我送我同學的。”

夏風是從來沒有喝醉過的,但這一次是喝多了,搖搖晃晃一進家門,一屁股坐在花壇上,把一株月季都壓歪了。四嬸在廚房裡把米甕裡的米往圓籠裡戳,聽見響動跑出來說:“你才回來呀,快到你三伯家去,出事啦!”夏風說:“啥事?”他想嘔吐。四嬸說:“你三伯死了。”夏風拿手在喉嚨裡摳,要摳噁心了,把肚裡的東西吐出來,突然站起來,說:“你說啥?”四嬸說:“你三伯死了。”夏風的酒一下子醒了,說:“三伯死了?死了?!”

夏風的三伯確實是死了。人的壽命真是說不清的事,有時頑強得很,怎麼死也死不了,有時卻脆得像玻璃棒兒。在我的感覺裡,如果要死,應該是秦安,再就是中星他爹,他們是井臺上汲水瓦罐,已裂了縫,隨時都有破碎的可能,可他們就是沒死,死的偏偏是夏天禮。夏天禮死得毫無預兆。事後三嬸告訴我,夏天禮晚飯時吃的是麥仁稀飯,還嫌沒有煎餅,她又給煎了三張餅,竟然一張不剩地都吃了。在他家的炕洞裡,三嬸去找那些銀元,沒有找著,拉出了一隻破棉鞋,裡邊塞了一堆鈔票。夏天禮一輩子都喜歡收藏錢,其實錢一直在收藏他,現在他死了,錢還在流通。看見了嗎,這是我的錢,一張軟塌塌的人民幣,我總覺得這張錢經過夏天禮的手,它要告訴我關於夏天禮的故事,但我把錢丟在地上了,又把它撿起來,小心地說:“摔疼了沒?”唉,我說不清錢是個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錢又要醞釀我的什麼故事。中星的爹說,人是生有時死有地的,夏天禮是死在河堤上,活該又偏偏臨死前我在跟前,我前世是和夏家有什麼關係呀,若我不是夏家的成員,我可能就是夏家門前屋後的一棵樹了。

就是那日的頭一天後半夜,落了一場小雨。天明我本該一起來就去七里溝的,因為夏天義叮嚀中午了咱在木棚裡蒸一鍋包子吃,我便想,做什麼餡的?夜裡落了雨,河堤上的地軟該生髮了,何不去撿些拿到七里溝做地軟包子吃,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去了河堤。我在河堤的沙窩草叢裡撿地軟,撿著撿著,好像聽到哪兒有人呻吟,往前後看看,河堤上還有霧,沒有人,我還以為是哪個樹在說話哩。但過了一會兒,呻吟聲又有了,我才要問樹枝上的一隻鳥,河堤斜坡上的霧就散了,草叢裡有一隻鞋。還想,這鞋還能穿麼,咋就被人撂了?就看見斜坡上躺著一個人,像是夏天禮。我說:“是不是天禮伯?”夏天禮趴著沒有動。我就又說:“天禮伯,你還說你從省城回來沒心勁了,這麼早,你不在家睡覺,到河堤上來拾糞還是來撿柴火呀?你哄誰呀,哄我們都懶得不動彈了,你勤快過好日子哩!”夏天禮還是沒有動,我就覺得不對,跑下去看了,他半個臉烏青,昏迷不醒,我便背了他往東街跑。夏天禮或許能活過來,可他偏偏是大限到了,雷慶沒有在家,梅花也沒有在家,三嬸哇哇就哭,喊翠翠快去叫你四爺,夏天智就來了。夏天智這一回沒有冷淡我,他讓翠翠又去叫趙宏聲,再就指揮我給夏天禮掐人中,做人工呼吸,還拿手巾替我擦了擦額上的汗。

對於夏天禮的死,夏天智問趙宏聲:是不是因心臟病引起的?趙宏聲說額頭上一塊青,脊背上一塊青,明顯是遭人打了。夏天智說:“我三哥和誰結仇了能遭人打?!”我說:“都是銀元惹的禍!”我的理由是,夏天禮在販銀元,可能是和什麼販子約定了半夜在河堤上交貨,要不,夏天禮為何天黑後去的河堤?而販子見財起了黑心,將夏天禮打了,搶走了銀元。或許販子並沒有成心要把夏天禮打成怎樣,只是夏天禮那身子骨咋能招得住一拳兩腳呢!夏天智厲聲喝道:“你胡說八道!我三哥販銀元啦?”我說:“天禮伯是販銀元。”三嬸說:“以前是做過這生意,可他從省城回來,就不再販了,還親口給我說他不會再販了……”三嬸話沒說完就去廈屋的炕洞去看,炕洞口那塊土坯是啟開了,裡邊是沒有了銀元,再掏,掏出的就是塞滿了鈔票的破棉鞋,三嬸又哭了,把自己的頭往炕洞門上碰。夏天智當下像霜後的瓜苗,撲沓一堆在椅子上,我拿眼睛偷看他,他也看我,說:“引生!”我趕忙往院子走,我說:“我舀些水,給天禮伯擦擦身上的土。”夏天智說:“過來!”我便走過去了,他說:“引生,是你把你三伯揹回來的,我們都得感謝你,雷慶回來了讓雷慶給你磕頭。”我說:“不,不。”他說:“咋不?磕頭,要磕頭!至於你三伯是怎麼遭人打的,我們肯定要報案,得查個水落石出,你不得亂猜測,也不得到處胡說!”我說:“我再不胡說!”他把櫃蓋上的一條紙菸拆開,取出了一包扔給了我。夏天智慧把一包紙菸賞給我,我覺得這老頭親切了,在他面前走路,也知道腿怎麼邁,胳膊往哪兒放了。後來是趙宏聲說他治不了夏天禮的傷,得把人往縣醫院送,我就拉著架子車,但只走到茶坊村,夏天禮就斷氣了。當時三嬸在哭,趙宏聲在哭,我也在哭。夏天智不讓我們哭,他在茶坊村口買了一隻白公雞縛在架子車上,要我們往回拉,但我仍是流了一路眼淚。我可憐夏天禮,他兒子是開車的,他死呀死呀坐的卻是硬軲轆架子車。

再說吧,夏風趕到三伯家,靈堂已經設了,夏家的老老少少都穿了孝衣,竹青忙將夏風叫到一邊,將一塊白布疊成船兒帽戴在他的頭上。三嬸在靈床邊哭得啞了聲,張羅著喪事的上善還得不停地問她:燭臺在哪兒放著,那酒壺呢,得趕快派人去碾米、磨面,稻子櫃的鑰匙在什麼地方,錢呀,得有人拿錢呀!三嬸已經昏了頭,說不清個七七八八,上善就叫苦:“這雷慶出車了,梅花咋也不見個蹤影,咱是沒腳的蟹麼!”三嬸說梅花是跟車賣票去了,上善就喊夏雨,讓夏雨去萬寶酒樓給市運輸公司打電話,要雷慶火速回來。夏天智兩眼浮腫,眼袋顯得很大,對上善說:“夏雨早去打電話了,雷慶他們回來恐怕也到明天下午了,你主事的,你就指揮麼,該辦啥就辦啥,箱子櫃鎖著,就當眾撬開也就是了。”上善說:“那好!”真的撬了稻子櫃、麥櫃,撬了炕頭的一個鐵皮小箱,果然裡邊有錢,一一清點了,就列出一個安排表,把夏家的大小叫在一起,指使竹青和瞎瞎的媳婦負責去碾米磨面;慶玉慶堂去市場買肉買菜;君亭負責給親戚朋友發喪;慶滿在院裡盤灶,準備柴火;文成光利翠翠哪兒都不準去,在家跑腿幫下手;大嬸和四嬸照看三嬸;夏天智、夏天義什麼都不要幹,就坐在屋裡;由慶金招呼前來弔喪的人。一切安排停當。竹青和瞎瞎的媳婦從櫃子裡往出舀稻子,裝了兩麻袋,瞎瞎的媳婦扛了一袋往院外的架子車上放,她個頭小,人就累得一身的汗,正過院門檻,二嬸拄著柺杖往裡走,門檻一時出不去,瞎瞎的媳婦就躁了:“娘,娘,你急著幹啥麼,擋我的路!”言語生倔,上善就說:“你這做兒媳婦的,對你娘就是這口氣?”瞎瞎媳婦說:“你沒看著我扛著麻袋嗎?!”上善說:“我能看見,你娘看不見麼。”瞎瞎的媳婦說:“我說話就是這脾氣。”上善說:“你咋不學學竹青?”瞎瞎的媳婦說:“她呀,就會耍嘴!這麻袋她咋不扛呢?”上善說:“待老人心實是孝順,但孝順裡還有一種是媚孝,愛說笑,言語乖,讓老人高興,可能比你那只有心沒有口還孝順。知道了吧?”瞎瞎的媳婦哼了一聲,拉著架子車走了。院子裡的人都笑了,說:“說得好!”上善說:“你們這些兒媳婦呀,還得我來給上課哩!”俊奇從商店買了燒紙香燭和菸酒回來,給了上善一根紙菸,說:“你話多了,快把嘴佔住!”上善接了紙菸才要吸,院門外高一聲低一聲有人哭,就說:“親戚這麼快就來了?!”院門口進來的卻是梅花,梅花身後是夏雨和趙家富。

原來夏雨尋到了在家休假的趙家富,問了運輸公司的電話,給公司打電話時,公司接電話的人態度很惡劣,說:“他出車著!”就結束通話了,氣得夏雨罵了一句娘,和趙家富往三伯家趕來,沒想梅花卻搭乘了別的車進了清風街,一見趙家富就哇哇地哭,說:“家富,家富,你要救救這個家!”趙家富說:“你知道家裡出事啦?”梅花說:“我咋能不知道!你得連夜往公司去呀!你們是好朋友,雷慶出這事就只有靠你了!”趙家富莫名其妙,說:“你爹死了,急得到處尋你和雷慶的,我去公司幹啥?”梅花說:“我爹死了?”哇的一聲邊跑邊哭往家裡來。

梅花一進院,見人都穿著孝衣,就直奔了靈堂,跪在夏天禮的靈床前哭得呼天搶地,誰都拉不起來。麻巧在院子裡說:“活著多給端一碗熱飯,也抵得死了這麼哭!”四嬸趕忙捂她的嘴,說:“你三叔沒個女兒,有媳婦這麼哭也就夠了。”就又對旁邊人說:“不要拉,讓她哭吧,難得今日這般傷心。”大家就不再勸梅花。梅花的哭聲拉得特別長,哭得人人都掉眼淚。哭著哭著,人們聽梅花的哭聲中的話有些不對,她哭的是:“爹呀,你咋這麼早就走啦,你死得不是時候呀,你兒剛剛出了事你就走啦?!啊,啊啊,這個家完了,全完了,害你兒的人你咋不死啊,爹啊!”上善就對夏天義說:“二叔,梅花咋哭得不對啦?”夏天義說:“哭話有啥正經的,派出所那邊有啥訊息?”上善說:“現場他們去過了,也找了些人作了瞭解,別的情況我還不知道。梅花剛才哭說誰害雷慶,誰害雷慶了?”夏天義就說:“我也覺怪怪的,她是跟雷慶出車的,她回來了,雷慶咋沒回來?”上善就到靈堂後去拉梅花,說:“甭哭啦,梅花,老人已經死了,再哭也哭不活的,你是惟一的兒媳,啥事還要你管的,你起來,我有話要問你的。”梅花就不哭了。四嬸忙將孝衣幫她穿了,跟上善到了臥屋,夏天義和夏天智在裡邊坐著。梅花說:“二伯四叔,我爹咋就死了?”夏天智說了事情經過,梅花說:“我爹販銀元,一個糖也不見給孩子們買一顆,誰知道竟要了他的命!你們報案了沒,他不能這麼白白就死了?”夏天智說:“案是報了,可要想把兇手尋到,我看是難哩!到底是先等派出所破案呢,還是讓陰陽先生看個日子下葬,我們等你和雷慶的,雷慶咋沒回來?”梅花就又哭起來。夏天義說:“還哭呀,總不是雷慶那裡出車禍吧,你是跟了車的,你不是好好的嗎?”梅花才說:“不是車禍,是早上拉了客去省城,在州城和人吵了架,被人砸了兩塊玻璃,夏風也知道,這都是小事。就在離開州城一個半小時後,公司路風檢查隊把車攔了檢查;我知道公司有了檢查隊,可跑了幾趟車卻沒遇到過,我只說今日總不該就碰上吧,偏偏繩從細處斷,就碰上了。查出六人沒有車票,問那些人為什麼不買票,他們說買了沒給票,檢查隊就說雷慶頂風違紀,當時就扣了車,讓別人把那輛車開往省城,我和雷慶被帶回了公司。後來人家把我放了,雷慶還在公司等候處理哩。我一回到清風街就找趙家富,他在公司人熟,求他能幫雷慶說說情,沒想家裡又出了這事,真個是禍不單行。”夏天智夏天義和上善都吃了一驚,一時啞口無聲。梅花說:“這個家是完了,這個家是完了。”夏天義粗聲喘氣,猛地在茶几上捶了一拳,茶几上的一隻搪瓷缸子就掉下來,在地上彈了三下,滾到了梅花腳前。梅花把搪瓷缸子拾了起來。夏天智忙拉了拉夏天義的衣襟,夏天義強忍了憤怒,說:“你在車上賣票啦?你憑啥在車上賣票?車是國家的,你收了錢不給人家撕票?!家有賢妻,丈夫在外不遭橫事,像你這樣,雷慶不出事才怪哩!”梅花嗚嗚地又哭。夏天智說:“這陣訓她有什麼用,屎越攪越臭的……那雷慶就不得回來啦?”夏天義說:“這都是些啥事麼!天禮我不知說過多少回,他不聽,落到了這一步,雷慶又是這樣,這咋給人說呀!以我看,案子破不破,也不指望人家破了,即便破了,人是不能生還,事情抖出來還不嫌丟人?雷慶我估計一時也回不來,他回來不回來也罷,咱們幾個拿了主意,選個日子把人埋了,葬事也不必太大,從快從簡。”梅花說:“那雷慶就沒人管了?”夏天義說:“我真想扇你耳光哩,啥時候了還顧及上管他,讓他好好給人家檢討著,等著處分吧!”說畢,撲撲騰騰吸黑捲菸。一根黑捲菸吸完了,夏天義說:“天智你說呢?”夏天智說:“你說得對,派出所能破了案那當然好,但我看,以他們的人力和財力不可能出遠路去調查的,那咱也就不要再去追究,也不要太聲張,儘快安葬,入土為安。雷慶的事除了咱這幾個人和趙家富,不得再給外透口。梅花你記住了麼?”梅花說:“記住了。”夏天智說:“咱現在上上下下把事情做妥,牙掉了往肚裡咽,有了苦不要對人說!上善你在這兒主管著事,我去找趙家富,給趙家富說個軟話,請他連夜去公司,能給雷慶說上情就說,說不上也可以瞭解公司處理的意見。就是要開除他、法辦他,也得爭取能回來埋葬他爹吧。趙家富去公司要是沒順車,就讓夏雨把君亭的摩托騎上送趙家富。梅花你先拿出五千元交給上善,讓上善統一安排。”梅花說:“五千元呀?!”夏天義又火了,說:“五千元你拿不出來啊?不說雷慶的工資高,光你收那些黑車票錢又有多少?到啥時候了你還是錢,錢,你沒見錢把你這一家害成啥樣了?!”說完,走出了臥屋,對俊奇說:“燒紙燒紙!”俊奇招呼夏家的孝子孝孫和大小媳婦們全跪在靈堂前奠酒燒紙。頓時哭聲一片。哭聲中,夏天義夏天智坐在門檻上一語不發,老淚縱橫。上善過來說:“你倆坐到堂屋吧。”夏天義站起來,卻低頭回他蠍子尾的家去了。

雷慶是第二天中午從運輸公司回來的,聽了上善的敘述,他也主張不提要求破案的事了,便請中星的爹選定下葬的日期。中星是陪著他爹來的,弔唁了一番,因政務在身就去了縣城。中星的爹就推算了兇吉,把入殮和下葬的時辰定好。他在用金粉在綢布上書寫銘錦的時候上了四次廁所,每次跑到廁所了就大聲喊我,要我給他拿些手紙去。農村裡廢紙少,我向俊奇要紙,俊奇長年戴個帽子,帽子裡墊著報紙,要把帽頂隆得高高的,但俊奇不願意把報紙給我,我就撕了一張燒紙拿去,說:“廁所裡這麼多石頭、土坷垃,你那屁股是你兒子的屁股呀!”他說:“後跑時間長了,土坷垃擦著疼。我給天禮掐日子哩,寫銘錦哩,他還捨不得一張紙?”我說:“這紙是天禮伯的冥錢哩!”他說:“我死了我給他還。”我就問:“榮叔,你病咋樣嗎,天禮伯一輩子也病懨懨的,我只說破罐子能耐過好罐子,沒想他就死了。”他說:“你狗日的也盼我早死呀?我告訴你,原本我這病是不行了,可你天禮伯一死,他倒替了我,把今年的指標完成了。”我和中星他爹在廁所裡耍花嘴,雷慶去給夏天義夏天智請安彙報,夏天智是問了問公司那邊的事,雷慶說現在聽天由命,等候人家的處理了。夏天義不等雷慶說完,氣就上來了,說:“咱夏家到你們這一輩弟兄十個,指望的就是夏風和你,你卻給咱夏家人脖子底下支了這麼大一塊磚頭!吃的是國家的鹽放的是私駱駝,你心虧呀不虧?”雷慶說:“這都怪梅花。”夏天義說:“你瞧你平時把婆娘慣成啥啦!讓你回來這就燒了高香了,法辦了你都不屈!”夏天智說:“不說這些了。既然時辰定在明日中午十二點,咱商量商量喪事。壽木壽衣都是齊當的,墓也是拱好了的,目下就是待多少客?”雷慶說:“我爹死得不明不白,他肯定死不瞑目,如果喪事太草率,我心裡永遠是一個疙瘩,對不起他老人家。”夏天智說:“你心裡難過,我和你二伯心裡更難過!事情到這一步,你大操大辦有啥好處,待的客越多,閒話越多,讓你爹死了還遭人恥笑謾罵嗎?我看待東街人就夠了,再加上你爹原單位的人,親戚和一些好友,別的人都擋了,尤其你那些酒肉朋友都不要來。”雷慶說:“那就聽你們的話吧。”夏天智就讓竹青到西街、中街擋了可能要來的人家,讓君亭去擋了鄉政府、派出所、郵局、信用社的人。就在下午,白雪接到夏風的電話,也趕了回來,穿了孝衣,坐在靈堂後的草鋪上哭了一通。

我和慶滿慶堂武林從屋樓上往下抬壽木,屋樓上灰塵大,有蜘蛛網,迷了我的眼睛。正揉著眼睛,猛地從樓上看見了靈堂後的草鋪上坐著白雪。白雪哭聲不高,也沒有拉長著聲調,只是不停地抽泣。但白雪穿著孝衣顯得比往常更俊俏,真正是女要俏一身孝。我多看了她兩眼,抓壽木一角的手鬆了一下,壽木沒抬起,慶滿發了一聲恨,我趕緊低了頭,用力把壽木抬起來往樓沿挪。壽木是純柏木做的,沉得很,樓下的人就接住了一頭,一聲喊:“慢點,慢點!”這個時候,我又看了一下白雪,白雪是揭開了蓋在夏天禮臉上的麻紙,夏天禮的眼睛睜著。多少人都揉過他的眼皮讓能合閉,但夏天禮的眼睛就是合閉不上。在清風街一直有這樣的說法,人正常死亡的時候,二十四小時後靈魂便投胎了,投胎的道口很多,以生前各自的修行,可能投胎成人,可能投胎成豬,可能是飛禽走獸和草木魚蟲,而橫死的靈魂有氣結,它不能進入投胎的道口,遊兵散勇的,那就是孤魂野鬼。有氣結的特徵就是亡人眼睛合閉不了。所以,我看見夏天禮的眼睛還沒有合閉,就覺得夏天禮的鬼還在這屋子裡遊蕩,當白雪也伸了手去揉夏天禮眼皮,屋樑上嘎地響了一下,我驚恐地往屋樑上看,屋樑上並沒有什麼,慶滿又在罵我了,嫌我力沒用上。我說:“壽木太重了,把壽木蓋先取下來分兩次挪吧。”慶滿也同意這種做法,我就把壽木蓋取了下來,但壽木裡竟有了一個小布袋,小布袋裡還裝著十枚銀元。慶滿把十枚銀元交給了梅花,梅花拿牙咬了咬,又吹一口氣把銀元放在耳邊聽,說:“白雪,白雪,你別揉了,你不嫌害怕呀?”白雪說:“我給三伯說說話,他氣結散了,眼睛該合閉的。”我說:“用銀元按按他的眼皮,眼睛就合閉上了。”我說這話的時候,大家都看我,以為我又在說瘋話,但白雪卻從梅花的手裡取了一枚銀元往夏天禮的眼皮上按,眼睛竟然就合閉了。白雪揚頭望了我一下,她的意思是你怎麼就知道這些?哎呀,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就冒出了那樣的念頭,這完全是天意麼,天意要白雪拿正眼瞧我麼!我很得意,回應著白雪的眼神,甚至我皺了一下鼻子,故意擠了一下右眼,白雪就又趴在靈床沿上哭起來了。

四嬸在廚房裡指導著淑貞和麻巧油炸麻葉果子。知道什麼是麻葉果子嗎?就是把面捏成各種花形在油鍋裡煎炸。古老的習俗裡以這種面做的花替代鮮花,而現在誰家的院子裡都有月季或者玫瑰,清風街人卻仍然不用鮮花要用這面花。四嬸埋怨著淑貞手笨,捏就的花不像花,便聽見靈堂上有了白雪的哭聲,她說:“白雪回來啦?”淑貞說:“你只心疼你的白雪,對我就惡聲惡氣!”四嬸在圍裙上擦了面手,到了靈堂,果然見是白雪,就過來說:“白雪,哭一哭就是了,你給你三伯燒炷香奠杯酒吧。”白雪點香敬酒,還再到草鋪上去哭,四嬸悄聲說:“你有身孕,不敢再哭的。先回家去歇,這裡人多手雜,顧不得你了,讓夏風在家做些拌湯去吃,這邊有事我會叫你過來的。”白雪就回到前巷自家院裡。

院子裡,大嬸、二嬸和夏天智坐著說話,一個個都眼睛紅紅的,見白雪進了門,夏天智說:“你沒去你三伯家?”白雪說:“去過了。”夏天智說:“你哭沒哭?”白雪說:“哭了。”大嬸說:“白雪還行,身子笨著還趕回來哭你三伯哩,這倒比梅花強,梅花哭了一回就再沒見哭了。唉,這夏家沒女兒,哭不起來,顯得涼哇哇的。”夏天智說:“她哪兒還有時間哭?”大嬸說:“也是的,雷慶在家百事不管,全憑她張羅。”二嬸說:“臘八她娘哭了沒有?”大嬸說:“人家現在不是夏家的媳婦了,去哭什麼呀?”二嬸說:“她和慶玉離了婚,又不是遠在他鄉,還住著夏家的房呀!”夏天智說:“人家去了,早上還從地裡挖了一捆蔥給梅花拿去的,這就夠了。”二嬸就不言語了,卻又說:“黑娥去了?”夏天智說:“讓她去幹啥?”二嬸說:“要給梅花說哩,不能讓她去,那狐狸精不要臉的,她要去了,就想著要讓人承認她呀!”白雪一直立在那裡,聽不懂他們說話,走又不是,說:“院子裡熱,到屋裡說吧,我給你們開電扇。”夏天智說:“你還沒吃飯吧?夏風是不是還在你三伯家那邊,叫他回來給你做飯麼。”白雪說:“我自己做去,你們誰還吃?”夏天智和兩個嬸嬸都說吃過了,大嬸就說:“天智呀,你們兄弟四個,就你有福了!”夏天智說:“有豆腐!”大嬸說:“你是心裡笑著嘴上不說,誰家娶了媳婦不淘氣,有白雪好?”夏天智說:“你們的媳婦也都好麼。”想起了什麼,忙到了廚房,對白雪說:“夏風給你打電話時,有沒有說讓你招些演員來給你三伯唱戲的?”白雪說:“沒說麼。”夏天智說:“這我尋上善去。”一會兒回來,對兩個嫂子說:“我二哥說不讓請,這咋能成麼,就是不大整著唱本戲,也得請個樂班呀!”二嬸說:“你別隻聽你二哥的,他怕鬧大了別人嚼舌根,但誰死了都請個樂班的,咱夏家要是太冷清了,別人又該說咱心虛。”夏天智說:“二哥把死因給你說了?”二嬸說:“誰能想到他沒個好死。”白雪從廚房出來,更是聽不明白,說:“三伯是咋死的?”夏天智說:“你去做飯吧,吃畢了,給劇團打個電話,讓來幾個人。”大嬸說:“請樂班按規矩是女婿請的,天禮沒個女兒,這錢誰掏的?”白雪說:“算我請的。”二嬸說:“你瞧白雪多懂事!”

白雪回到清風街,和夏風再沒提致氣的事,但夏風也沒陪白雪多說話,只一直在夏天禮家忙活。夏風到底是文人,文人有文人的想法,他是趁機在觀察喪事的過程,為他的寫作積累素材哩。他問他娘,三伯死後是怎樣換衣的,四嬸告訴了他是三嬸給擦的臉,洗的頭,三嬸患氣管炎,一邊洗著頭一邊哭,氣喘得就洗不成了,換衣服是她和大嬸換的,穿了七件,三件單的三件棉的,還罩了個袍子。衣服是幾年前就準備好的,只有一雙白襪子是臨時用白布縫的。換了衣服把人抬放在門板上,然後用三張白麻紙放在門框上用鐵錘一張一張捶在一起,變成一大張了,蓋在三伯的身上。夏風又極力參與一些事,在上善的指導下他寫靈牌,先用一張白紙寫了貼在牌位上,要等下葬後撕了白紙重新再寫,他問上善:“這是為啥?”上善說:“規矩就這麼定的。”靈堂是俊奇佈置的,白紙聯由趙宏聲寫,一副要貼在院門上:直道至今猶可想;舊遊何處不堪悲。一副要貼在堂屋門上:人從土生仍歸土;命由天賦復昇天。一副要貼在靈堂:大夢初醒日;乃我長眠去。夏風看了,說:“好是好,都不要貼。”趙宏聲就讓夏風重寫,夏風給靈堂寫了:生不攜一物來;死未帶一錢去。給堂屋門上寫了:忽然有忽然無;何處來何處去。給院門上寫了: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須略減聰明。趙宏聲說:“到底是夏家人!”夏風又隨同慶堂一起去給夏家的親戚報喪,穿著壽衣草鞋,到人家屋中先在“天地布龕”前磕三個頭,由親戚扶起,對親戚說明出殯日期,親戚便要做頓飯,略略動幾下筷就回來。回來又看匠人在巷道里用碌碡碾竹竿,破成眉兒扎制“金山銀山”,用一沓白紙剪出像蒸籠一樣大的紙簍掛,再和泥捏童男童女,童男身上掛個牌:打狗護院。童女身上掛個牌:洗衣做飯。壽木從樓上抬下來後,是一層一層用白棉紙糊了裡邊,中星他爹寫銘錦,一會兒要喝茶水,一會兒要吃紙菸,拿起筆了,卻說:“夏風你寫。”夏風不懂格式,還是中星他爹寫,寫錯了五個字。夏風說:“‘長’字不能寫成‘長’。”中星他爹說:“我師傅就這樣教我的。”夏風不再發言,看著中星他爹最後寫了棺聯:別有天地理,再無風月情。夏風嘟囔了一句:“我三伯一輩子只愛個錢,他倒從沒個風月情的。”

出殯的那天,白雪請的劇團五個人來了,在院中的方桌前坐了吃紙菸喝燒酒。五人中有一個竟然就是唱《拾玉鐲》的王老師,她不吃紙菸也不喝燒酒,拉著白雪嘰嘰咕咕說話,後來就和白雪到前巷的老宅院來。夏天智一早起來,心口有些疼,四嬸要他在椅子上坐著不動,衝了一碗紅糖水讓他喝下,說:“那邊亂哄哄的,等入殮時我來叫你。”夏天智坐了一會兒,仍是放心不下,背了手才要往後巷去,白雪領著王老師進了院。夏天智哎喲一聲忙拉了王老師的手讓到屋裡坐一會兒,說:“咋敢把你都請來了!”王老師說:“應該來,應該來,來了也能見見你和夏風麼。”白雪說:“爹,入殮還得一會兒,我老師一定要先來看看你,夏風呢,到處沒見他的影兒。”夏天智說:“剛才我聽他說去你三伯墳上看怎麼啟·口呀。”王老師說:“夏風不在,那我就先給你拜託個事。”夏天智說:“這個咋受得!你是老一輩秦腔藝術家,誰不敬重啊,還有啥事要拜託我的?”王老師卻突然流下淚來。夏天智一下子不知所措,說:“這,這……”白雪說:“我老師激動啦。老師你坐,坐。”取了凳子,但王老師沒坐。王老師卻那麼笑了一下,說:“有你這話,我心裡高興啊!咱聽黨和毛主席的話,為工農兵演了一輩子戲,計較了什麼,我什麼也沒計較過?舊社會咱是戲子,是黨和毛主席把我們地位提高了,是革命文藝工作者了,咱就只熱愛個秦腔藝術。可老校長啊,你看看,咱只說這秦腔藝術千秋萬代要傳下去,老了老了,世事卻變成這樣!劇團是倒灶了,年輕演員也不好好演戲了,興什麼流行歌,流行歌算什麼藝術,那些歌星有什麼藝術功底,可一晚上就掙那麼多錢,走到哪兒前呼後擁的。你說這世事,這世事是不需要藝術啦?”夏天智說:“秦腔藝術依然是神聖的,老師,你可以吃肉,你可以喝酒,你可以說吃蔬菜吃水果,但米和麵誰離得了。離不了的!清風街的陳星就唱流行歌,我就不愛聽,一聽秦腔我這渾身上下、骨頭縫裡,都是舒坦。我之所以畫秦腔臉譜,就是愛麼,清風街許多人不理解,說畫那幹啥呀,幹啥呀?不懂秦腔你還算秦人!秦人沒了秦腔,那就是羊肉不羶,魚肉不腥!”王老師說:“說得好,老校長!聽白雪說你要把那些臉譜出一本書呀?”夏天智說:“我正整理著,到時候還得請你指正哩。”王老師說:“是夏風給你聯絡的?”夏天智說:“他在省城人熟。”王老師說:“你生了個好兒子,可憐我那兒子是個腦癱,我也就那麼一點工資……唉,唱了一輩子戲,我還能活多長時間,到時候就是一股子風,吹過去就吹過了,無影也就無聲了。”說完又哭起來。夏天智說:“你說這話倒提醒我了,你也該把你的戲錄下來,就是劇團再不演出了,錄下來還能聽到你的聲麼。”王老師說:“誰給錄?劇團倒灶了誰還管這事?我自己錄,到哪兒去錄,我又沒錢。我來見你,就是為這事,這事恐怕只有夏風能幫助我。”夏天智說:“對,給夏風說,這事我給夏風說。”王老師說:“白雪,你瞧,你倒為難哩,你爹多爽快!”夏天智說:“這有啥為難的……”話沒說完,四嬸急急進了院門,說:“要入殮呀,你快過去。”王老師和白雪趕緊就往後巷了。四嬸說:“白雪和她老師給你說啥了?”夏天智說:“你說這老太太可憐不可憐,年輕時候,《拾玉鐲》演紅州里省裡,現在想錄制一盤帶子都錄製不起,她想讓夏風幫她哩。”四嬸說:“你別給夏風攬事!”夏天智說:“你知道啥呀?!”心裡倒不舒服,出門往後巷去。巷口立著三踅,鐵青個臉,說:“四叔,埋我三叔哩也不通知我?”夏天智說:“雷慶想給他爹喪事從簡,中街西街的人都沒請。”三踅說:“別人不來,我能不來給三叔抬棺材嗎?我還得給三叔說句話的。”夏天智說:“說話?”三踅說:“三叔生前從我那兒拿過三枚銀元,老說還我呀還我呀,他卻死了,這銀元我就不要了,給他念叨一聲,要不三叔在九泉下還記惦這事。”夏天智一扭頭走了。到了夏天禮家門口,見許多人站在那裡念門聯,也看了一眼,心裡有些不高興,進去又看了堂屋門上和靈堂上的對聯,就過去問趙宏聲:“你寫的聯?”趙宏聲說:“是夏風寫的。”正好夏風從墳地回來,夏天智就對夏風說:“你跟我來!”轉身往院門外走。夏風跟著出來,一直跟到巷道拐彎處,夏天智說:“對聯是你寫的?”夏風說:“我寫的。”夏天智說:“你有文化了,倒作賤你三伯了?”夏風說:“哪裡是作賤我三伯,只是寫得實在了些,從昨天下午貼到現在,僅你這麼說。”夏天智一時沒話,但氣還憋著,才要數說夏風,巷口矮牆外有說話聲,一個說:“今日埋雷慶他爹哩,你沒去?”一個說:“人家沒請我,去幹啥?”一個說:“不請就不去呀?瞧你這話,品麻得像夏天智?!”矮牆後走過兩個人,一見夏天智,吐著舌頭趕忙跑了。夏天智用鼻孔長長吁了一口氣,說:”好吧,不說了,你去吧。”夏風返回院子,院子裡樂班就吹開啟了。

樂班一吹打,眾孝子便開始燒紙。先是雷慶燒,燒了紙,上香奠酒。再是夏家另外八兄弟,以慶金率領燒紙,燒了紙,上香奠酒。再是文成、光利一幫孫子輩燒紙,燒了紙,上香奠酒。每一撥燒紙上香和奠酒,樂班就吹打念唱一番。其中敲板鼓的謝了頂,頭頂兩邊的頭髮蓬亂得像栽著茅草,他一邊敲一邊唱,聲音幹炸脆亮,臉色就掙成豬肝,尤其每一次起板,他都忽然眼瞪如環,盯住院中的某一個人,表情豐富又生動,被盯著的人就忍不住要笑,又不能笑,說:“老把式!”他就越發來勁,旁邊就有人低聲說:“人來瘋!”開始入殮了,大量的柏朵和草木灰包鋪在棺底,而夏天禮被白布裹了,由上善和俊奇抱進棺內,再四周用草木灰包夾實。上善說:“陪葬的有沒有東西?”雷慶將他爹臥屋裡三個彩陶瓶兒放進去,又放了一瓶酒,一包紙菸。俊奇將櫃檯上一個水菸袋要放進去,竹青說:“這不是三叔的,是四叔放在櫃檯上的。”俊奇就取了出來。三嬸哭著說:“他爹死在銀元上,把那些銀元都給他帶上。”上善說:“銀元呢?”梅花說:“在我這兒。”上善要放時,夏天義一把奪過銀元袋兒,扔到地上,說:“啥銀元不銀元的,放這幹啥?!”三嬸方知自己說錯了嘴。上善忙打圓場,說:“不要放太值錢的東西,去年茶坊村埋人陪葬了一副玉石麻將,惹得讓人盜了墓。”就蓋棺。眾人一下子撲近去,看著夏天禮哭,夏天禮是眼睛合閉了,嘴卻張著,門牙少了一顆,三嬸伸手按他的嘴,說:“他爹他爹,你不明不白就這樣走呀?!”上善說:“快把三嬸拉開!”竹青把三嬸攔腰抱了,棺蓋就合上了。捆繩索,套抬槓,屋裡哭成一片。

接著,村裡同輩人進行孝式,親戚朋友進行孝式,棺木就起駕。慶金一一給抬棺人發了紙菸,有點著叼在嘴上的,有別在耳後的,雷慶端了紙灰盒在棺前摔了,捧著父親的遺像。上善喊:“起樂!”樂班一起吹打,抬棺人一聲大吼,棺木極快地出了院門。後邊是雷慶,再後是文成,再後是慶金君亭慶玉慶滿慶堂瞎瞎夏風夏雨,再後是各個兒媳侄媳,白雪走在最後邊。出殯的隊伍在街上繞行一週,停在戲樓前,一方面讓抬棺人休息,棺木是不能著土的,隨行帶條凳的人忙把條凳支在下面,一方面樂班要停下吹打起秦腔曲牌《五更愁》,吹打了一更愁,吹打了二更愁,三更四更五更吹打完,棺再抬起,圍觀的村民立即散開,紙錢便撒得滿地是白。

到了墓上,上善指揮著雷慶掃墓,然後放鞭炮,孝子孝孫們又是跪下燒紙,燒過了三大捆紙,棺木才安然放在了墓中,封口,填墳土,孝子們的哭喪棍合起來用土壅立在墳前,上善近去把棍捆往上提了提,說是怕哭喪棍生根發芽,生根發芽了對後人不好。媳婦們就先回家,再是孝子們回家,四嬸把墳上一把土抓了讓白雪用孝衣襟包了,白雪問:“這有啥講究?”四嬸說:“回去把土放在櫃下,對你好哩。”待到雷慶也回時,上善也將一塊磚讓雷慶拿回去。

我是分配著和一夥人最後隆墳堆的,墳堆隆到半人高,別人都散了,其中兩個人是送葬時就帶著八磅錘的,他們原本要在312國道上擋順車去州城裡打工,但卻還是把夏天禮送到墳上了再走。我不明白他倆去打工帶著八磅錘幹啥?他倆說他們沒有手藝,帶上八磅錘了好為人拆作廢的水泥房,是出賣苦力呀。我說:“知道不知道,掙錢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掙錢。靠掄八磅錘你能掙幾個錢?!”他倆說:“毬!掙不了錢了,把·割了當妓女去!”他倆說著或許是無意,但我聽著就火了,抓起一把土摔在他們臉上,他們也撲過來踢了我兩腳,是武林把我們拉開了。這兩個人後來去州城為人拆舊樓真的沒有掙下錢,就在州城裡攔路搶劫,被公安局抓起來坐牢了。十五年裡,清風街受法坐牢的就他們兩個,太丟人,我才不說他們的名字,也不再說他們的事了。在夏天禮的墳上,我捱了那兩個人兩腳,心裡覺得窩囊,待隆墳的人都走了,我還坐在墳頭上流眼淚。我不是捱了踢在哭,我想夏天禮就這樣永遠睡在這裡了?人怎麼說死就死了,死了就這樣一下子再也沒有了?!眼淚就像羊屙糞蛋兒,一顆一顆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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