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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智生病住院,事先我是沒有一點感應的,待我知道的時候,那已經是他做手術的那天。那天的風是整個冬季最柔的風,好像有無數的嬰兒屁股在空中翻滾。夏天義沒有去縣醫院手術室外守候,手術成功的訊息傳回來後,他半個下午都是坐在七里溝的陽坡曬暖暖,解開懷,捉住了七個蝨。但夏天義不肯讓我去看望夏天智,說:“你去讓他病加重呀?!”想想也是,我就在七里溝裡哭。我那時還不知道夏天智的病是生夏風的氣而得的,總以為我給他添過許多亂子,是逃不了的一份罪責的,就祈禱他的病在手術後能多活幾年。我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可以看見自己的五臟六腑的,就是你越閉上眼越看得清,腸腸兜兜在腦子裡出現一幅畫。我企圖把我的胃當做夏天智的胃,但沒有成功,因為胃是有感情的,夏天智的胃能接受辣子,我的胃從小喜歡蒜,現在每頓飯只要嚼蒜,它就活躍,要不便懶得不動彈,克化不了,會不停地放屁。我很懷念中星他爹,他會為人添壽的,可惜他已經死了,我就試著學習他,讓樹木給夏天智添壽。連續三個夜裡,我叩拜了清風街所有的大樹,我對它們說:你們的壽命長達上百年,數百年,甚至千年,為什麼不拿出一年或者幾個月撥給夏天智呢?牛身上拔一根毛不算個啥,可夏天智多活幾年,清風街安穩了,我心也安穩了!我叩拜了大樹後的第三天,從屹岬嶺起身了一股大風,來回地在清風街刮。地皮刮起來,房上的瓦颳得掉下來,放在西街口的楊雙旦他二爹碾蘆葦做紙紮活的碌碡,被颳得滾了三丈遠。我倒操心我家的那口井,這是我爹活著時挖的清風街惟一的井,怕被風颳得從院子裡移到院子外。但井沒有被颳走,卻有三十棵大樹都折了枝腰,喀嚓喀嚓一連串地響,有的折了把粗的一股,有的折了樹梢,有的雖然沒倒,卻傾斜了,斷裂幾條根。我知道這是大樹在響應了我的請求,它們都在給夏天智貢獻了。

枝股折斷最厲害的是大清寺裡的白果樹,它有五股大枝,都是盆子那般粗的,其中一股齊茬茬地折斷,橫擔在院牆和廁所牆上,把在廁所蹲坑的上善嚇了個半死。

上善通知了兩委會全體成員到齊了大清寺,君亭就主持會議,宣讀了鄉政府《關於全鄉本年度稅費收繳工作的通知》,指出收繳的範圍還是老範圍,即土地稅、農牧稅、公積金提留、公益金提留、統籌金提留,以及教育附加費、公路代金費、治安聯防費、社會福利費、文體衛生費,等等。中街組的組長在腿面上鋪了一沓紙卷旱菸,低聲說:“萬歲,萬歲,萬萬歲!”他的聲音不高,君亭沒聽見,但旁邊的人都聽見了。坐在上善左邊的治安員用腳輕輕踢上善的腿,說:“他狗日的又胡說了。”上善裝著天地不醒,拿手撓禿頂,然後就站起來到院子裡的廁所去了。他在廁所裡蹲了一會兒,風就踅著筋斗刮,交襠裡凍得便失去知覺,用手摸摸,還擔心風是刀子把他那一吊子肉割跑了,就聽見頭頂上喀嚓一聲巨響,還沒來得及反應,黑壓壓的東西就塌下來,他覺得是天塌了,大喊了一下,跌坐在蹲坑裡。在會議室開會的人聽見了喀嚓聲,又聽到了上善的喊,以為地震,有人就瓷在凳子上,有人溜身在會議桌下。君亭那時沒動,看吊著的電燈泡沒有搖晃,說:“不是地震。”就往外跑。大家也都跑出來,才發現白果樹折斷了一股橫擔在院牆和廁所牆上,而上善跌坐在蹲坑裡,雙手有屎。大家的心放下來,就說:“上善上善,你起來,蹲坑裡不臭嗎?”上善眼珠轉了轉,活泛了,說:“這是咋啦,這麼粗的樹股說斷就斷了?天怒啦?”治安員說:“你肯定得罪了天,天要滅你哩!”上善把髒手在廁所牆上抹,說:“多虧是我在廁所裡,要是別人,哼,樹股子砸不死也讓廁所牆倒下來塌死了!”上善這麼一說,大家心裡都騰騰跳,說咱正開稅費收繳工作會哩,就出了這事,千幸萬幸,沒傷著人也沒毀壞院牆和廁所牆。便一齊動手,要把那樹股從牆上卸下來。但無論如何使勁,樹股卸不下來。君亭就說:“正好,上邊苫些包穀稈,就給廁所搭了棚了!都進會議室,開會,開會!”竹青說:“還開會呀?”君亭說:“咋不開?開麼!”上善到水池子那兒洗手,擦衣褲上的髒物,治安員也過來擤鼻涕,嘴裡嘟囔說:“虼蚤腿上能割多少肉呀?!”上善說:“群居守口,你在會上別管不住嘴。”治安員說:“我剛才說話你聽到了?”上善說:“稅費這事上邊一層壓一層,直接影響著鄉政府領導的政績和工資,也影響著咱們的補貼。群眾心都躁躁的,當幹部的要那樣說,你當心君亭擼了你!”治安員說:“君亭也聽到了?”上善說:“這我說不清。”治安員說:“我是直人,嘴上得罪人多,該你打圓場的時候你要打圓場。”上善說:“這你還看不出來?!”

會議繼續召開。君亭當然是講了稅費收繳工作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再是強調清風街的債務數額已經很大,已嚴重影響著清風街的正常工作,鄉政府意見很大,鄉長把他叫去幾乎是拍了桌子在警告他。這些債務大致由三個部分組成:一是前任村幹部借錢貸款開發七里溝,修村級碎石子路,不但貸款未還清,而且貸款的利息逐年積攢。一部分是由於村收入入不敷出造成的,大致包含國家稅金,“三提五統”和各項攤派這三大塊。其中“三提”的使用權歸村裡,近一年村裡卻又使用了三萬元,其餘十二萬都被作為稅費上繳到了鄉里,因為清風街農民一直拖欠稅費和提留不繳。“三提”一併上繳到了鄉里,鄉里並不返還,其實繳到鄉里的部分也不足,繳上去的由鄉里先費後稅或先稅後費地安排使用了。農民大量地欠村集體的提留,而村集體卻必須借款完成鄉里分下來的稅費、提留任務,每年的數萬元至數十萬元的借款都是高息,積累下來,僅利息就近十萬元。況且每年三萬元的“三提”費用並不夠村裡開支。現在清風街村民欠繳“提留”形成了惡性迴圈,據這幾年的經驗,先是貧困戶和少數“釘子戶”不繳,老實人年年繳,到後來,老實人有意見,說,我憑什麼該年年繳,因此也不繳。君亭就強調,這次收繳肯定困難大,但一定要來硬的,再像以前學軟蛋,那清風街就爛啦。他安排各組組長要挨家挨戶一項一項收繳,兩委會幹部具體包攤,鑑於兩委會人員不齊,由他、上善、金蓮分別到東街中街西街。為了便於工作,避開嫌疑,他包西街,上善包中街,金蓮包東街。會議從下午一直開到要吃晚飯了,君亭並沒有讓散會,還讓派人去鄉政府將稅收組專職幹部張學文請來,張學文又帶了李元田和吳三呈。張學文是從縣紀委調來的,年輕氣盛,他講了無論如何,清風街村幹部必須完成上級分解下來的徵繳任務,雖然知道村民生活比較困難,村幹部工作艱辛,但鄉里也沒辦法,縣財政吃緊啊!所以,今年縣政府已經下發了檔案,把徵繳任務完成的好壞作為縣裡評價鄉領導政績的第一指標,不完成的鄉主要負責人停發工資。鄉里也決定了,將各村的徵繳任務完成的好壞與村幹部的報酬掛鉤,全部完成的,領全年百分之四十的報酬,完成多少,就以完成率計算。張學文又說,鄉稅收組最擔心的是清風街的徵繳能力,鄉領導已研究了,由他和李元田、吳三呈包清風街,如果他們不能督促協助完成任務,也是一律停發工資。張學文最後是拍了桌子,說:“同志們,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突然停止了,拿眼睛看窗外。窗外有人影晃了一下,不見了。他繼續說:“誰也跑不了啊!誰在外邊?開會不要亂走動麼!”君亭說:“誰出去啦?”上善數了數,說:“都在這兒。”君亭說:“那外邊是誰?”上善就走出來,看見院角白果樹下立著趙宏聲。

趙宏聲為人配藥,缺了白果葉,心想雖是冬季,大清寺內的白果樹上總還能有些吧,就跑來了。院門沒有掩,進來了卻聽見張學文在咚咚地敲桌子,以為和誰在吵架,乍起耳朵聽了,才知道召開徵繳稅費工作會,就極快地閃過窗外去白果樹下了。上善瞧見了趙宏聲,忙給他擺手,讓快出去,趙宏聲卻震驚了白果樹折斷一股樹枝。上善走過去,低聲說:“開會哩,你來這兒幹啥?”趙宏聲說:“我知道開會哩,我來撿些白果葉又沒出聲。這樹股子怎麼就折斷了?”上善說:“樹嫌你來白撿葉子,它不願意了麼!你快出去吧,走來走去的能不影響開會?”趙宏聲就往外走,說:“不就是個徵繳會麼!”出了院門,心氣終究不順,想,會開得那麼大就能收上錢?年年徵繳哩,哪一年又完成過任務?從地上撿了個土坷垃,在左門扇上寫了“向魚問水”。在右門扇上寫了“與虎謀皮”。

張學文講完了話,君亭再說:“大家都聽到了吧,這一次鄉里是下了硬茬的!再餓一下肚子,誰也不要走。借鑑往年的經驗教訓,咱們再說說這一次怎樣去徵繳。”大家都不說話,目光也分散開來,有的低頭吃紙菸,有的乾咳嗽,一聲一聲總咳嗽不淨,像喉嚨裡塞了雞毛。大多數的人看著窗臺。窗臺上落著了一隻麻雀,走過來走過去,後來就飛了。君亭說:“咋都不說話了?那咱就餓肚子吧。”上善便彎腰去拿水壺給自己杯裡續水,他總覺得手沒有洗淨,聞了聞,說:“每一年徵繳的時候,我就沒人緣了。平日裡小小心心地為人哩,好不容易給自己壘了一個塔,一徵繳,嘩啦就坍了!但有啥辦法,你還得去得罪人呀,誰叫咱是村幹部?”中街組長說:“你上善的人緣夠好了,我們啥時候不被人罵作是狗的!”上善說:“這得益於我這張嘴呀,所以我說,搞徵繳,要會說話,他吃軟的你不能給他上硬弓,他吃硬的你不能給他下軟話。說穿了,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沒人沒鬼了就胡哇哇。啥叫胡哇哇,就是逢場做戲,打情罵俏麼。”上善這麼一說,氣氛就活躍了,西街組長說:“我是不是得賣尻子呀?!”大家哄地笑了。竹青說:“流氓,臭!”西街組長說:“是有些臭。清風街有幾個上善?我是一直在向上善學習的,可上善跌在廁所裡了人家不臭,我一下午連廁所去都沒去還是個臭!”大家又是笑。君亭說:“笑啥的,都嚴肅些!”金蓮就說:“我想了想,為了使今年徵繳任務順利完成,咱應該有個口號,我擬了一下,可以是:堅持常年收,組織專班收,聯絡責任收,依靠法律收。”治安員說:“這口號還用你說呀,哪一年不是這樣?依我看,今年工作難整哩!天旱,麥季減產,秋裡雖說可以,但現在物價都往上漲,村民手裡哪有多少錢?”張學文說:“村幹部不要先洩氣!”治安員說:“我這不是洩氣,我說的是實情。”張學文說:“就是實情,這話也不能說!”治安員說:“那我不說了。”低了頭,吃他的旱菸。竹青說:“還有一個問題,今年以來,村裡閒置的土地多,人家都不種地了,還收這樣那樣的稅費合理不合理?村民問起來,話怎麼說?”張學文說:“當然要收,為啥不種地?”竹青說:“種一畝地收不了多少糧,一斤糧賣不了多少錢,稅費不減,化肥、農藥、種子價又不停地漲,種地不划算了麼,如果再這樣下去,明年我看荒蕪和閒置的土地就更多了。”治安員又說:“年年徵繳都是和農民在絆磚頭,能不能給上邊說一說,把稅費能減一減?”張學文說:“給誰說去,你去找一下國務院總理?!”治安員說:“瞧我這嘴!我咋不啞巴呢?!”他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君亭說:“說的倒也是實情,但那不是咱能決定了的事。中國這麼大,政策都一樣,別的地方能辦到的事,咱清風街也應該能辦到。這類話題咱就不說了。至於荒蕪閒置的土地要收回來讓人承包沒能實現,咱在以後還要再研究,在沒收回承包之前,必須按以前的規定辦,當然要徵繳。出外打工家裡沒人的,要通知他們回來繳,通知了仍不回來,咱就破門抬傢俱,按去年的辦法來。治安員脖子梗了梗。君亭說:“你說?”治安員說:“我說完了。”上善說:“君亭說要總結以前的經驗,這是對的。以前的經驗是豐富的,咱也是在徵繳中學會徵繳,我歸納了一下,比如說:一旦發現誰家賣了豬,賣了一籃雞蛋,在市場上出手了蔬菜,就立即去上門收款。只要知道誰家有現金收入,不等他將現金用掉就去收,有一分收一分,有一元收一元。”上善的辦法具體,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補充,金蓮也提了一條,即:凡是種香菇的人家,從順娃那兒直接截收,再是讓郵局提供資訊,凡在外打工的或做生意的,一旦給家寄錢來,立即就去上門。還有,各組指派些打探訊息的人,什麼時候有訊息什麼時候就行動,早晨的不能拖到中午,半夜的不能拖到天明。竹青說:“咱是特務呀?!”金蓮說:“特務不是個壞名詞。什麼叫特務?就是執行特殊任務的人。在農村,徵繳工作就是特殊任務。”竹青說:“我長知識啦。”不再說話。

最後,又討論了一下可能有哪些難纏戶,還有像劉新生、三踅、陳星、陳亮、丁霸槽、夏雨、生民、順娃、白恩傑等等一些承包了果園磚場或有酒樓、飯店、染坊、鐵匠鋪、藥店、紙紮店、雜貨店,以及建築隊包工頭這樣人家的徵繳方案,會議就結束了。大家說:“餓得走不動了,君亭你看咋辦吧?”君亭說:“又謀著要吃公款呀?行麼!等這次任務完成了,我請大家到萬寶酒樓上吃魷魚海參,今日就去街上一人一碗牛羊肉泡饃,來優質的!”

從大清寺往出走的時候,有人看見了院門扇上的話。君亭說:“誰寫的?‘向魚問水’,什麼意思?”金蓮說:“這是說人在問魚河在哪兒,因為魚是生活在河裡的。”西街組長說:“這是人渴了,問魚哪兒有水?”上善說:“我明白了,這是糟賤咱們徵繳工作哩!”竹青說:“咋個糟賤?”上善說:“魚是沒水活不成的,現在魚都渴著,人還向魚要水哩。”君亭再看看另一扇門上的“與虎謀皮”,說:“趙宏聲寫的?!”用手就擦了。對上善說:“你要給趙宏聲敲打敲打,甭讓他在這個時候沒事尋事,給咱添亂!”上善說:“這狗日的倒是有文采!”

至於村幹部如何吃了牛羊肉泡饃後,君亭又如何去鄉政府向鄉長做了彙報,這些就全不說了。只說怎麼個徵繳稅費。徵繳稅費是刀下見菜的事。甭看村幹部平日神氣活現的,徵繳起稅費卻都成了龜孫子。中街在三天之內,僅收了兩戶。上善的一張嘴能說會道,但中街的人也就針對了上善而死磨爛軟,你說東我也往東說,你說西我也往西說。上善是不得罪人的,在一戶人家幾乎泡了一天,似乎他忘了自己是去收稅費的,而成了聊天·閒傳的。西街的進度是最快,君亭就讓西街組長繼續徵繳,他自己到了中街,協助上善。東街起先還較順利,因為那些外姓人家大多家裡有人在外打工或包活,經濟條件還可以,又都是婦女在家,竹青和金蓮一個用理一個用情,人家就都繳了。但是,在三踅家遇到了拒交,三踅的態度非常好,說他去西山灣收取一批磚瓦錢了就如數繳上,可一走竟再沒了蹤影。再去書正家,書正說:“夏家交了沒有?夏家交了我交。”竹青自己便先交了,君亭交了,夏雨交了。書正便交了三分之一,說:“能不能緩幾天?”竹青和金蓮就去武林家收。武林是最貧困的,他說他藏在他爹相框裡的三百元被黑娥偷走了。再拿不出錢,乞求等他賣些糧食後再交。金蓮不行,讓他現在就裝了麥子到市場上去賣。武林掮了麥袋去市場,嫌價格太低又掮了回來,說他明日再去賣。金蓮說:“你別給我耍花招啊!”武林說:“誰,誰,啊誰耍花招了,是豬,豬!”竹青就拉了金蓮到她家去吃飯。

武林在家愁得無法,越想越覺得黑娥坑了他,憋足了勁,去慶玉家找黑娥。慶玉幸好沒在家,武林說:“錢,錢呢,把我的,的,錢給我!”黑娥說:“我欠你什麼錢了,離婚時我只拿了判給我的那一份,我連判我的三隻雞都給你了,我欠了你的骨殖?”武林說:“我藏,啊藏在我爹相,相框裡的三,三百元,咋不見了?!”黑娥說:“不見了就是我拿了,你有證據?沒證據我還要你給我揭賊皮的!”武林說不過她,舉了拳頭說:“我砸,砸,啊砸死你個賣,賣,賣×貨!”拳頭還沒揚起來,慶玉進了門,一磨棍把武林撂倒了。武林爬起來就跑,慶玉攆出來,罵道:“你狗日的再來我家,我打斷你的腿!”武林跑回家,大罵慶玉和黑娥,把世上最難聽的話都罵了,還不夠解氣,拿了鍁又到了慶玉家門口。院門關住了,他從廁所鏟了一鍁糞塗在門上。再鏟第二鍁,慶玉從院門裡衝出來,一腳將他踹到了尿窖子裡。

尿窖子裡屎尿半人深,武林跌進去差點嗆喝了一口。東街人炸了鍋,說啥話的都有。金蓮和竹青跑了來,武林一身的屎尿坐在慶玉家門口,叫喊:“黑娥,你不還我三百元,我就坐在你家門口不起來,除非來把我打死!”金蓮進屋訓了慶玉,又訓武林,說武林的錢緩一步吧,你先回去。而讓慶玉立馬交稅費,慶玉是民辦教師,徵繳了稅費鄉里才能開出工資,他沒理由不交,也就交了。

竹青和金蓮再次到書正家,書正卻口氣硬了,說:“你們給武林緩了,為啥不給我緩?”竹青說:“你咋能和武林比?”書正說:“武林被慶玉霸佔了妻,我也是被你爹致殘了腿的!”竹青說:“你胡扯蛋!你不交不行,我現在就守在你這兒,什麼時候交了,我什麼時候走!”坐在門檻上吃起紙菸。金蓮見這裡有竹青守著,就去找別的人家收繳。收繳到了瞎瞎家,瞎瞎抱著頭往地上一蹲,說:“我沒錢!”金蓮火了,說:“你沒錢,你搓麻將就有錢了?沒錢那就戳糧,扛門,上房溜瓦!”瞎瞎的媳婦見金蓮變了臉,就在麥櫃裡翻,翻出了五十元要交。瞎瞎撲過去把錢奪了,罵道:“你咋這積極的?你就讓她戳糧扛門溜瓦麼!”金蓮順門就走,說:“瞎瞎,你這顆老鼠屎就壞夏家的一鍋湯吧,你嫂子是組長,你堂哥是支書,我讓他們來!”

瞎瞎這邊不交,村裡又有四五家看著樣兒不繳,竹青知道瞎瞎是個不講理的主兒,就和金蓮把他反映到君亭那裡。君亭跑來罵瞎瞎,瞎瞎把五十元交了,說:“你再搜,能搜出多少你都拿去!”君亭讓金蓮揭了炕蓆,炕蓆下沒有,再翻櫃子裡的麥和稻子,麥和稻子裡沒有,屋樑上掛著一個竹籠,卸下來了,裡邊是一堆舊棉花套子。君亭說:“你站起來!”瞎瞎站起來,身上的口袋都是癟的,還故意跨了馬步,褲子爛著襠。君亭氣得說:“你倒把日子過成個×啦!”

徵繳了七天,只收到了全部稅費款的五分之一,而且那些交過了稅費的發現大多人家都沒有繳,又來要求退錢。君亭又召開了會議,各組長紛紛叫苦,也同時提出稅費太高,大多村民實在交不起了,要求君亭把情況給鄉政府反映,如果能減免一部分就減免一部分,減免不了能希望再緩緩,春節沒幾天了,鬧得清風街雞飛狗咬的也不好。原本開會要給大家再次鼓勁,卻開成了訴苦會,君亭也心軟了,去向鄉政府反映,遭到鄉長一頓訓罵。君亭回來又訓罵各組長,三個組長卻一個腔:不當組長了,行不行?!當下撂了挑子。君亭和張學文商量,張學文說:“問題都出在東街,你是不是護你夏家人了就尋理由的?”君亭也生了氣,說:“你說我護夏家?我君亭為了清風街把夏家都得罪完了!那你去徵繳吧。”

張學文帶了李元田、吳三呈,又叫了派出所的兩個警察,就先到了東街。第一戶去的是三踅家,三踅正在家裡吃飯,飯碗一放,從後窗跳出去跑了。張學文窩了一肚子火,把三踅的那隻碗端起來摔了,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你三踅不在清風街閃面!”又兵分兩路,叫喊著從釘子戶開始,殺雞要給猴看。張學文、李元田和一個警察到了瞎瞎家,吳三呈和另一個警察到武林家。瞎瞎坐在家裡打草鞋,聽見後窗外有人喘氣,抬頭看見立了個警察,並沒在意,張學文和李元田就從前邊進了院子。瞎瞎說:“收稅費呀?”張學文說:“你咋不跑?”瞎瞎說:“我坦然得很,我交過了!”竹青正好從門前過,張學文喊:“竹青竹青,你進來!”竹青說:“我不是組長了,你不要叫我!”腳步不停地走了。張學文生了氣,問瞎瞎:“你交了?交了多少錢?”瞎瞎說:“五十元!”張學文說:“你交給誰了?”瞎瞎說:“交給君亭了!”張學文說:“君亭是怎麼搞的,五十元一收就算了?再補交!”瞎瞎說:“我沒錢!”張學文說:“我知道你是這話!”對李元田說:“戳糧食!”瞎瞎說:“戳糧食?”張學文說:“戳糧食!”李元田是提著幾個麻袋的,揭了櫃蓋就裝了一麻袋麥子,又裝第二袋麥子。麥粒灑了出來,雞就過來啦,···啄了吃。瞎瞎的媳婦一邊攆雞一邊哭著撿麥粒,瞎瞎罵道:“你撿你孃的×哩,你撿?有土匪吃的還沒雞吃的?!”張學文說:“誰是土匪?”瞎瞎說:“你們是土匪!”張學文說:“你才是刁民!”吵著吵著,李元田已在扎麻袋口,瞎瞎說:“你再裝麼,兩麻袋就夠了?這櫃子裡不有哩,你怎麼不裝了?”嘩啦把櫃子拉倒,裡邊的麥子全倒出來,他又雙手把麥揚著,揚得滿屋子都是。

這時候,吳三呈和另一個警察扭著武林過來了,說武林就是不交,怎麼辦?張學文說:“不交戳糧食!”吳三呈說:“他那點糧食夠個屁!”張學文說:“那就抬門溜瓦!”吳三呈說:“一抬門他倒點了掃帚要燒房,他真燒了房那要給咱栽贓呢。”張學文說:“那就把人往鄉政府拉,辦學習教育班!”吳三呈拉扯武林,武林抱住了院門口的樹就是不走,警察扳他的手指,扳開一個指頭另一個指頭又合上,就拿拳頭砸武林抱著樹的手,武林就大聲喊:“鄉政府,打人了,救命,救命!”武林長聲叫喊,竟然不結巴了。院門口擁來了許多人。瞎瞎見來了人,膽也大了,說:“你們這是收稅費哩,還是國民黨拉壯丁呀?!”張學文說:“你別囂張,是不是看人多了?人多了咋?對待你這種刁民就得來武的。把糧食拉走!”李元田就從院牆角拉了瞎瞎的架子車,把兩麻袋的麥子裝了上去。瞎瞎一下子跳起來守在了院門口,說:“裝了我的麥還要拉我的車?!有本事你扛了麻袋走,敢動我的車,我就死在你面前!”張學文來撥瞎瞎,瞎瞎也推張學文,但瞎瞎沒有張學文個頭高,只抓著了張學文的衣服,張學文再一撥,衣服便嘶地拉扯了。張學文的外套一破,露出裡邊的紅毛衣,毛衣裡穿著一件白色的假領。張學文叫道:“你動手打人,你抗稅打人呀?給我銬起來,銬起來!”警察竟真的從腰裡取了手銬,就把瞎瞎雙手銬了,拉著往鄉政府走。

瞎瞎被銬了,推搡著往巷子裡去,看熱鬧的人就起了吼聲,說:“你收你的稅費,你銬人幹啥,共產黨的法律裡有沒有銬人收稅費的?”就有人飛跑去告訴了竹青。竹青趕來,說:“張學文,你咋能這樣?”張學文說:“你看沒看見我的衣服被他撕破了?”竹青說:“可你能銬人嗎?你要是手裡有槍,你也開槍呀?!”張學文說:“竹青,你是村幹部,你現在是什麼立場?”竹青說:“我不是村幹部了,我要那村幹部的帽子亂呀!”張學文說:“你不是村幹部你就站遠!”一把搡開了竹青。

巷子裡的人越擁越多。清風街人是有湊熱鬧的習慣,甭說是吵嘴打架,就是兩三人高聲說話,也就有人攏了來要瞧個稀奇,是說是非的,也要說幾句,是吵嘴打架的,但不阻攔,起鬨吆喝,煽風點火。這邊巷子里人一多,聲音又大,農貿市場上就有人往東跑,一人一跑,十人都跑,中街西街也跑來了許多,巷道里很快就塞滿了。人們見是為了稅費的事,沒有一個偏向張學文的,又見張學文銬了瞎瞎推搡著要去鄉政府,吼聲如起了漫水。張學文怕人多而武林趁機跑了,也給武林上了銬。但他們走不前去。張學文黑著臉,說:“閃開,閃開,把路閃開!”人還是擁著。張學文硬往前擠,就把一個人的腳踩了,那人說:“我交了稅費,你踩我的啥腳?”張學文說:“滾!”那人說:“我是清風街人,我往哪兒滾?!”後邊的人嚎地就叫,偏往裡擠,裡邊的人就擠著了張學文。張學文叫道:“誰在擠?怎麼啦,要聚眾鬧事呀,誰要鬧事,一樣銬了走!”人群就閃開了,閃開了一條縫,這縫一直到了巷子口,巷子口便站著了夏天義。

我現在要說夏天義了,因為夏天義的出現,使這次稅費徵繳工作成了一場轟動全縣的大事件。多年後,我和趙宏聲還談起這件事,我說:“清風街咋就出了個夏天義啊?!”趙宏聲說:“你說說,是清風街成就了夏天義,還是夏天義成就了清風街?”趙宏聲的話像報紙上的話,我說:“你用農民的話說。”趙宏聲卻不願意說了,罵我:“沒文化!”我是沒文化,但清風街上我就只認夏天義,誰要對夏天義不好,誰就是我的敵人。那一天的早晨,我們照常在七里溝勞動,天陰著,沒有烏雲,卻呼嚕嚕地打雷。冬季裡往常是不打雷的,現在打了雷又不下雨,我們就覺得怪怪的。半早晨,趙宏聲為了給俊奇娘配治哮喘病的藥引,到七里溝來找甘草根,他說起夏天智的病,叮囑夏天義若去縣醫院看望的時候,一定要把他也叫上。趙宏聲一走,夏天義覺得心慌,對我說:“引生,我這心咋這慌的?”我說:“我和啞巴又沒偷懶,你慌啥的?”夏天義瞪我,過了一會兒,又說:“是不是你四叔有事啦?”我說:“四叔做手術時都沒事,做過了有什麼事?”夏天義說:“那倒也是。宏聲是來給俊奇他娘配藥的?”我說:“俊奇他娘那是老毛病了,哪個冬天不是犯著?”夏天義不再跟我說話,往天上看了看,就叮嚀我和啞巴繼續刨石頭,他得回去看看,中午了給我們捎些白米撈飯來。我貪嘴,還問帶啥菜哩?他說還想吃啥菜,酸菜麼。我說酸菜就酸菜,那得用腥油炒一遍!夏天義就回村了。夏天義心還在慌著,直腳去夏天智家,夏天智家的院門鎖著,白雪和娃娃沒在,沒能問夏天智的病。就思謀著去不去俊奇家看看,便聽見了前邊巷裡亂哄哄地響。夏天義知道近日村幹部在徵繳稅費,肯定村裡都不安寧,但他轉到了前巷,沒想到那麼多人擁擠著,忙問啥事啥事麼,王嬸的柺杖在地上磕著,說:“他二叔,他二叔,你咋才來?鄉上的人把瞎瞎和武林上了銬子往鄉政府拉哩!”夏天義說:“胡說個啥的?”人群就閃了,人群閃開像麥田裡風倒伏了麥,果然是張學文他們推搡著瞎瞎和武林。瞎瞎的左手和武林的右手用一個銬子銬著,瞎瞎的胳膊細,武林的胳膊粗,銬子銬得武林不停地喊疼。瞎瞎不肯走,腿撐硬著,李元田在他的腿彎處踢了一腳,瞎瞎一下子倒在地上,武林也被拖倒在了地上,面朝下磕在一個土疙瘩上,口裡出了血,說:“我,我的牙,啊牙,門牙?”眼在地上瞅。夏天義站住了,張學文一行也站住了。

夏天義穿著黑棉褲黑棉襖,也一臉的黑色,說:“這是幹啥,幹啥?”瞎瞎就喊:“爹,爹,他們銬我!”夏天義訓道:“你給我住嘴!”瞎瞎使勁地拽胳膊,想要從地上站起來,但他站不起來,張學文把他拉起來,他的胳膊還被武林拖著,哎喲哎喲地叫。夏天義說:“他們犯罪了?”張學文說:“是老主任呀,你可別管這事,瞎瞎雖然是你兒子,但他抗拒納稅。你把路讓開,不要使事情鬧得誰都難看。”夏天義說:“你還知道我是老主任呀!那我告訴你,我從四九年起就當村幹部,我收了幾十年的稅費,但像你這種收法,還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你娃年紀輕,沒吃過虧,你這麼胡來,引起眾怒了,你還在鄉上幹事不幹事?”人群就哄哄起來。巷子的那頭傳來了二嬸的哭聲,瞎瞎的媳婦抱著孩子也往這邊跑,孩子尖叫著,來運在咬,東街所有的狗都在咬。巷口的人越擁越多,後邊的又在擠前邊的人,前邊的人腳未動,身子往前撲,有人將巷道牆頭的瓦揭下來摔了一塊,發出很大的破碎聲。張學文說:“想幹啥?想幹啥?”張學文留的是小分頭,他把頭一仰,頭髮撲忽在兩額,他說:“老主任,你可別煽惑啊!我尊重你,你倒倚老賣老了。現在的社會不是你當主任的社會,不來硬的稅收任務怎麼完成?誰抗稅誰就是犯法,把人帶走!”推搡起了武林和瞎瞎。夏天義一看,張學文根本不買他的賬,偏就站在路中間。人群就更亂了,架子車被推到了巷道邊,車輪陷進流水溝槽裡。張學文吼道:“誰在推?誰再敢推?拉了往鄉政府去!”一時吳三呈把架子車往前拉,後邊又開始往後拖,張學文過去把車頭掉了,從後邊往前推,許多人的腳就被車輪輾了,哎喲地叫,罵開了娘,更多的人來抓車幫,車輪又卡在了一個土槽子中。土槽子是下雨天的車轍,天晴後硬得像石頭。張學文鼓了勁往前一推,輪子是出了土槽子,卻一時收不住力,向夏天義衝去。夏天義沒有躲閃,被撞跌在地上,車幫的一角正好頂在他的右肩窩。張學文遲疑了一下,仍是很快地推了架子車出了巷子。眾人忙看夏天義,夏天義的肩膀雖沒出血,但鎖骨斷了,人疼得暈了過去。人群中就喊:“出人命啦!”竹青在後邊聽說出了人命就急了,大聲說:“攆他姓張的!”眾人立時像一窩被捅了的蜂,跑著去攆。張學文見人群來攆,就害怕了,丟下架子車,幾個人拉著武林和瞎瞎撒腳往鄉政府一路狂奔。瞎瞎就勢抱住了路邊一棵樹,警察拉,見拉不動,就拿警棍在手上打,瞎瞎手鬆了,警察的帽子卻掉下來。這警察是個禿子,帽子掉了以後,反身要跑過來撿,但看攆的人快要攆上,又折身往前跑。竹青是把帽子撿到了,卻累得蹴在了地上,看見斜巷裡跑來了三踅,就說:“三踅三踅,你跑到哪兒去了,你讓張學文把氣往武林瞎瞎身上撒?!”三踅說:“聽說把二叔都打了?”還沒等竹青說話,他就朗聲喊:“狗日的,這還得了,鄉政府來人把天義叔打死啦!”竹青說:“人是傷了,不敢胡說!”三踅還在喊:“鄉政府的人把天義叔打死啦!”扭頭對竹青說:“村人再不多去,他們真要打死人啦!你快喊人,喊人去呀!”竹青就進了夏天智的院子。院子裡只剩下白雪和孩子,白雪聽見外邊亂哄哄的,還不知道怎麼回事,竹青像一個瘋子,說:“把人銬走啦,把你二伯打昏啦!”就跑進夏天智的臥屋開啟了高音喇叭,在上邊喊:“鄉政府收稅費銬人啦!戳麥抬門啦!打了人啦!要出人命啦!沒見過這樣收稅費的!是收稅費還是閻王爺來索命啦?!去奪人呀!抓兇手呀!打倒張學文!”

高音喇叭一播,東街人聽到了,中街西街的人也聽到了,乾柴見了烈火,噼噼啪啪地燒,西街先起了鑼聲,再是中街有人敲打臉盆,水壺,人們都在相互傳遞訊息,大聲咒罵,都往鄉政府跑。差不多的是在出門的時候都從門外摸了一把鍁,也有拿棍的,空手跑的,在半路上拾起半截磚,喊:“日了你娘!日了你娘!”從巷道到了街道,從街道又到鄉政府門外的312國道上。

張學文一行才到鄉政府大門口,東街人有的跑得快,已經攆上。張學文站了個馬步,唬道:“敢再來,就敢銬你!”攆來的人站住。而後邊的人卻撲過來,喊:“法不治眾,你銬誰的?你銬!你銬!”張學文就往後退。一個警察提著警棍又跑過來,人群又往後撤。一進一退,一退一進,退退進進三個來回,西街中街的人也攆了來,一塊土坷垃日地扔了過去,沒打中人,卻在李元田的腳前開了花。張學文把武林和瞎瞎拉進鄉政府的鐵門裡,喊:“關門!關門!”攆上去的人頂著門不讓關,李元田、吳三呈拳打腳踢把頂門的人往開推,鐵門哐地關上了,前邊頂門的人頭上就被撞出了血。有人喊:“把人打出血了!”傷了頭的人沒包紮傷口,反倒無數的手抹了血拍在鐵門上。緊接著,鐵鍁,木棍,石頭,磚塊都往鐵門上砸,鐵門就哐啷哐啷響。數百人把鄉政府圍了。

這一天屹岬嶺北溝有人偷偷給鄉長帶來了一隻熊掌,熊是國家禁獵的動物,鄉長讓炊事員紅燒了,給書記和幾個幹部都叮嚀咱們要吃狗肉。熊掌燒出來了,鄉長說:“這狗肉咋樣?”書記說:“狗肉香。”幾個幹部說:“狗肉就是他孃的香!”吳三呈就跑進來喊鄉長。鄉長趕緊把肉碗收了,隔著窗子說:“喊啥的,爆火燒了毬了?!”推開窗扇,張學文從鐵門外把武林和瞎瞎往裡拉,外邊人把武林和瞎瞎往外拉,接著鐵門就關了,外邊吼聲連天。一看這陣勢,書記臉便黃了,坐在椅子上腿發軟,說:“我擔心就擔心出事,這下咱的先進就泡湯啦!”鄉長從房間出來,張學文才要彙報,鄉長踢了他一腳,就到了大門裡,高聲喊:“聚眾鬧事是犯法的,圍攻鄉政府更是犯法,鄉親們趕快散開,散開!”門外一哇聲喊:“放人!放人!交出張學文!交出張學文!”鐵門砰地又關了。石頭瓦塊雨一樣地從院牆上打進來,鄉長和張學文都往後退,退到平房的屋簷下。石頭瓦塊大多砸在院裡的花壇上,有一塊石頭擊中了窗子,玻璃掉了一地。書記還在屋裡的椅子上坐著立不起腿,鄉長衝進來就給君亭打電話。電話鈴響著沒人接。從視窗看去,院子的石桌上有一盤象棋,張學文頭頂著鐵皮簸箕去取,一個東西在空中划著弧線砸了過來,啪地在簸箕上濺開了,是一包糞便。鄉長仍在撥電話,罵:“清風街的幹部死到哪兒去了,村部沒人?”

其實君亭和上善就在村部辦公室。他們已經知道了群眾在圍攻鄉政府,但他們沒有出去,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辦,火燒大了用水澆,水也成了油的,況且他們內外將不是人。電話一響,君亭要接,上善制止了,說:“肯定是鄉政府打的!”君亭說:“咱不出去,事情會鬧大的。”上善說:“咱出去幫誰說話呀?幫群眾吧,咱是幹部,幫鄉政府那群眾不把咱吃了?!”君亭說:“這樣下去咋行?”上善說:“張學文做過分了,惹了眾怒,咱有啥法兒?·管,也讓他們知道村上的事情不好辦,以後少給咱耍威風!”但君亭到底坐不住,說:“群眾失了理智,肯定會幹些蠢事,鄉政府解不了圍,打砸開了,公安少不了要來,那咱坐在這裡能脫了干係?”上善說:“是這樣,你迴避一下,到西山灣去,我去現場看看,如果出了事尋不到你頭上。”君亭想了想,說也是。出了辦公室又對上善說:“你也要小心點呀!”君亭是低著頭出了寺院大門,徑直鑽進戲樓旁的短巷,短巷中沒人,只有一頭豬擺著大肚子走,他出了巷到了河灘,然後從河堤上繞道走了。

等君亭走了半個小時,上善連聽著電話又響起了三陣,他就盯著電話機吃了一根紙菸,又喝了半杯茶才出來,慢悠悠地在街上走。到了土地神廟前,廟門口站著劉新生、陳星和西街的跛子順成,新生說:“是不是誰用紅顏色染的?”順成說:“誰染的?明明是自己紅了麼!”上善咳嗽了一聲,他竟然唱起《金碗釵》了:“好一個小小嬌娥,伶俐不過,聰明許多,我的情意她看破,我的來路她知著,真乃是大有才學,全不像小家人物。”三個人回過頭來,上善不唱了,說:“說啥的?在外邊不嫌冷!”陳星說:“你倒會唱旦的!”上善說:“女愁哭,男愁唱麼。”陳星說:“你有啥愁的?”上善說:“在家怕老婆嘮叨,出門怕被狗咬叫。”新生說:“甭絆閒牙。讓上善來看看。”上善說:“啥事?”陳星說:“土地公土地婆的眼睛紅了!”上善說:“胡說哩,那是石頭又不是人!”近去看看,似乎有些紅,似乎又沒有紅。上善說:“是你們眼睛紅了,看啥都是紅的!”新生就說:“上善上善,你沒到鄉政府去呀?”上善說:“我才不去巴結領導!彙報工作人家不叫我不到,有好事了人家不給我不鬧。”新生說:“出事啦你也不去?”上善說:“啥事?”新生說:“好得很,村人都在那兒砸大門哩,嚇得鄉政府的人一個都不敢出來!”上善說:“爺呀,這不是捅婁子啦?!”就四人一起到了鄉政府,見黑壓壓一大片人在那裡叫罵,三踅、慶滿,還有來旺七八個人正抬著一棵伐下來的樹樁撞鐵門。咣噹,咣噹,鐵門搖晃不已,門樓上的幾塊磚先裂開,嘩啦掉下來。三踅還在叫:一二!木樁又一次撞了鐵門,鐵門成了斜的。上善就拉長了聲調喊:“啥事麼,啥事麼?”上善的聲調一拉長,像公雞嗓子,鐵門裡的鄉長就聽到了,高聲在裡邊說:“是李上善嗎?李上善同志,你快把群眾疏散開!”上善偏不接鄉長的話,還在說:“啥事麼,啥事麼?”旁邊人就說:“上善來了,上善有力氣,來一塊撞!”上善說:“爺,這是鄉政府,我不敢。”旁邊人說:“都撞啦,誰都得撞!要犯法咱都犯法!”上善說:“我是村幹部,我怎麼能水衝龍王廟?”幾個人就說:“村幹部是鄉政府的狗哩,還管咱們的死活?上善,你是不是來看誰在撞門的?!”上善說:“撞門?誰在撞門?我怎麼沒看見?”三踅說:“上善也是披了張農民皮的,他能和咱們一心?撞,撞,一——二!”木樁再一次抬起來,抬木樁的人都往後退了幾步,幾乎同時一鼓勁,步伐一致往前衝,木樁把鐵門撞出一個窩。上善說:“咋出這蠻力,有事情說事情,和鐵門有啥仇的?”話剛落點,院牆上站著了賽虎,齜牙咧嘴地向外邊咬。來旺說:“咋說呀,誰聽咱說呀,戳我糧食的時候張學文兇得像頭老虎!瞧瞧,又放出狗來咬了!”幾個人就用鍁去打賽虎,賽虎忽地從牆頭撲下來,一口咬住了一個人的腿,周圍人嘩地後退,當下跌倒了幾個。三踅說:“日他娘,狗都欺負咱了,打,打!”放下木樁,拿木棍就打。賽虎迎著木棍撲過來,身子拉長,在空中跌了一道黃影,哐,木棍便磕在狗頭上。賽虎趴在地上,昏了,後腿在蹬著,還蹬著,卻蹬直了腿把身子撐起,像人一樣,打了一個轉兒,再趴下去,又沒事了,再撲過來。賽虎第二回撲過來,呼哧呼哧噴著響鼻,身上的毛全豎直,三踅往旁邊一閃,第二棍掄在賽虎的腰上。賽虎的腰是豆腐腰,這回沒能再爬動。後退的人立即又聚過來,全拿了石頭磚塊往賽虎身上砸,狗血就濺了一地。有人說:“砸死了,砸死了!”但賽虎又醒過來,在地上動彈。三踅說:“狗在地上是死不了,要吊起來!往起吊呀!”竟然就有了繩,是條麻繩,從人群外扔了進來。三踅把繩挽了一個套兒,套住狗脖,繩子一頭才系在鐵門環上,繩子的另一頭就被人拽直,賽虎忽地吊在了空中。無數的聲在喊:“還長了個亮鞭!勒死它!勒死它!”賽虎前爪使勁抓了幾下,就軟軟地垂下了,喉嚨裡發著咯兒咯兒的響聲,眼珠子就往外暴。有人說:“還沒嚥氣,灌些水就嚥氣了!”三踅說:“灌水灌水!”但沒有水。被狗咬了腿的是冉家的兒子,解了褲子,要把尿往狗嘴裡撒,可惜尿不高,嘭地一聲,賽虎的眼球暴了出來。暴出來的眼球並沒有掉在地上,肉線兒連著,掛在臉上。上善已經從人群裡往外挪身,然後捂了肚子,說:“廁所呢,廁所呢?”小步往312國道上去,鑽進了書正修的那間公共廁所裡。上善在廁所裡沒有大便,也沒有小便,靠在牆上吁氣,直到聽見一陣警笛聲,才站起來趴在廁所牆上看,312國道上駛來了三輛警車。他立即又蹲下去,再沒有出來。

警車是縣公安局的,他們接到了鄉政府的緊急電話就開來了。警車一來,許多人就逃散開,木棍,鐵鍁,石頭,磚頭扔了一地,還有三頂帽子和十幾只不成對的鞋。警察抓住了撞門和勒狗的八個人,鐵門從裡邊拉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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