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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智終於出院了,那是臘月的二十八。夏風在縣委要了一輛小車,小車開來的時候,縣委辦公室主任代表書記來送夏天智,車後箱塞滿了年貨。四嬸翻著看了看,是肉呀酒呀,雞和魚,說:“送這麼多東西?!”夏天智拽了拽她的衣襟,低聲說:“向人家表示感謝!”四嬸就說:“謝謝你啊!”主任說:“書記今日開會來不了,他交代說,以後家裡有什麼事,夏風不在,都來找他就是了。”夏天智便問夏風:“你沒帶我那本書吧?”夏風說:“沒帶。”夏天智說:“明日我給領導籤幾本書,你送來讓領導指正。”主任說:“老校長也著書立說啦?”夏天智說:“老來聊發少年狂。”頭就暈起來,額上出了一層汗。夏風讓他不要多說話,閉了眼睛養神,車子才啟動了。車一直開到清風街的東街牌樓下,夏風要背了夏天智回家,夏天智卻一定要自己走,就手撐了腰慢慢地走。一路上碰著的人都在打招呼,夏天智每次總要努力地微笑,待到夏天義斜著身子也在巷口來接他,他突然老淚縱橫,說:“二哥,我恐怕這回要絆麻達呀!”

但夏天智的身體竟然恢復得很快,第二天就自個在院子裡轉悠,而且又播放了秦腔。高音喇叭一放秦腔,清風街的人都知道夏天智回來了,親朋好友接二連三地來看望。凡是客來,四嬸都要在廚房燒水做飯,夏天智就懷抱了孫女,開始講他是患了胃潰瘍了,胃切除了五分之三,但胃是能撐大的,醫生說一年之後就可以和以前一樣的飯量,而現在才這麼幾天,一日五餐,每次已經吃半碗了。來人就隨著他的話一會兒焦慮,一會兒驚愕,然後就說大難不死,後邊該有洪福呀。懷裡的孩子格格地笑起來,笑得有些傻,夏天智就說:“臭女子,你笑啥哩?”他自己也笑起來了。四嬸端著荷包蛋開水上來了,夏天智說:“肉哩嗎?酒哩嗎?”四嬸說:“夏風剛才去街上割肉了,嫌那是母豬肉,沒買成。”夏天智說:“那縣委書記送的年貨呢,不是有肉嗎?”四嬸哦哦應著,到了廚房,對白雪說:“你爹就會作弄我!”將那些年貨一大筐提到堂屋,當眾開啟,裡邊是有一個肉包,綻開紙,一條驢鞭,上面的字條沒有動,寫著:夏風。來人看了,叫道:“哇,是縣委書記送的!”夏天智說:“送來了咱就吃。給大家做了吃!”四嬸說:“這我還不會做,得叫來書正哩。”來人說:“不吃了不吃了,我們咋能吃得起這東西!”倒動手把驢鞭包了,放回到筐裡。

夏天智的身體恢復得快,是因為夏風回來了。他恨著夏風和白雪鬧矛盾,不讓給夏風通知他住院的事,甚至夏風到了醫院他也惱得不理,但自出院回到家,拿眼睛看著小兩口還可以,尋思矛盾可能是化解了吧,心裡便朗然了許多。吃飯的時候,他要一家人都坐到桌上來。四嬸說:“我坐桌子吃著不香,我就在灶火口吧。”夏天智說:“瞧你娘,端不到席上的狗肉麼!”罵是罵著,四嬸笑著端碗坐到了桌邊。夏天智說:“我這一場大病要是不得過來,一家人想坐一個桌子也坐不成了,既然囫囫圇圇的,在桌子上吃飯多香!”四嬸說:“你們不知道哩,你爹做手術的頭天晚上,都給我交代後事啦,說誰欠了他的賬,他欠了誰的賬,說這一院房子兩個兒子一人一半,你要是再招人,住是住,但房產權不能給了人家的孩子。”夏風說:“娘咋應承的?”四嬸說:“我說我沒那麼傻,肯定給我兒子的!”夏天智說:“我現在倒要說你了,你那時咋不給我保證:我絕不招人!”四嬸說:“我偏不給你保證!”白雪就說:“娘想招人的計劃第二天中午我爹一下手術檯就破產啦!”一家人哈哈大笑。夏天智說:“是不是我舊腦袋啦?”夏風說:“就是。”夏天智說:“我是考驗她哩,她就是不說!”一家人又笑。吃罷了飯,夏天智給夏風遞過了一根紙菸,夏風說:“咦,爹這是第一回給我紙菸的!”夏天智說:“你是大人了麼,如果我沒退休,像你這麼大的同事,還不都稱革命同志麼!”白雪說:“爹還幽默麼。”夏天智說:“我在單位的時候幽默得很哩!”夏雨說:“這麼說,你在家就不如在單位啦?”夏天智說:“像你這一天到黑惹大人生氣的,我拿啥幽默呀?”夏雨說:“我又咋啦?”白雪說:“爹這回生病,夏雨可是出了大力啦!”夏天智說:“這回表現得好!做老人的,能看著一家人和和氣氣,那心裡就高興麼,人一高興哪還有什麼病呀?!”就問夏風:“你過了年走吧?”夏風說:“肯定得過了年呀!”夏天智說:“這就好。這個年咱美美地過,夏雨你下午把該買的東西都買齊,肉多割些,豆腐來不及做了也買些回來,今黑來哪兒都不要去,在家幫你娘蒸饃做炸鍋。”夏雨說:“啥都不買了,酒樓那兒啥都是現成的,我讓他們送過來就是了。”夏天智說:“酒樓有現成的?”夏雨說:“啥蒸碗子都有,趁過年得賺一筆呀!”夏天智說:“那好,你給你二伯和大嬸、三嬸也送上些。夏風你到你二伯那兒去過了?”夏風說:“我一回來就去過了。”夏天智說:“多去你二伯家坐坐,我這次回來,咋看他瘦得都失形了,先是一場病後又受傷,心緒又不好,我真擔心他……”夏雨說:“我那幾個嫂子不如旁人路人!”夏天智說:“所以你們要多關心你二伯二嬸的。夏風,爹還給你說一句話,清風街的事你也得上個心,去給鄉上或者縣上說說,讓把慶滿他們放回來,要麼,他們家裡人這年咋過得去呀?!”夏風說:“這我知道。”夏天智說:“不說了,吃飯吃飯。”他扒了兩口飯,卻又指責夏雨吃飯響聲太大,頭髮那麼長的也該理了,商店裡有沒有棉毛毯,得給娃娃買個棉毛毯,如果商店沒有,就得去西山灣或茶坊的商店去看看。說完了,他又問:“我那雙皮鞋呢,得拿出來上些油,過年我要穿哩!”夏雨說:“先吃飯,吃完飯我給你皮鞋上油!”拿了夏天智的碗去廚房添飯。白雪也去盛湯。夏雨說:“你發現了沒,爹現在囉嗦得很!”白雪只是笑。夏雨說:“做了個手術人都變啦,就是對秦腔沒變!”白雪還只是笑。

夏風是飯後就去了鄉政府,慶滿他們真的就被提前釋放了。夏風的威信在清風街又高漲了許多,他再去大清堂找趙宏聲聊天,一路上誰見了他都問候,劉新生更是當街把他拉住,說他要給夏風敲一曲《秦王得勝令》,但他沒鼓,竟然脫了上衣在肚皮上拍鼓點,拍得肚皮像醬肉一樣紅。夏風趕緊讓他穿好衣服,以免感冒,自己快步去了大清堂,趙宏聲已經在門口笑嘻嘻地等候了。趙宏聲說:“你看你看,清風街人把你當大救星了!”夏風說:“是個棒槌!”趙宏聲說:“也是個棒槌,能打鄉政府那些人哩!”夏風說:“現在農村咋成這個樣了?今年全省農民抗稅費的事件發生了多起哩。”趙宏聲說:“清風街不是第一起呀?”夏風說:“不說這些了。年貨備得怎麼樣了?”趙宏聲說:“有啥備的?娃娃夥盼過年哩,大人過一年就老一年,這一年一年咋這快的!”趙宏聲就給夏風道歉,說他誤診了四叔的病,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四叔患的是胃癌。夏風說哪個醫生敢保不失手呀,好的是他爹病還在中期,若再耽擱就危險了。夏風又問起清風街現在七十朝上的老人還有多少?趙宏聲扳指頭數了數,西街有五個,中街有七個,東街也就是夏家的幾個長輩和俊奇的娘了,說近幾年人死得多,患了胃癌的有八個。夏風說:“這麼多?”趙宏聲說:“我也調查這事哩,原以為是水土問題,可年輕人患這病的少,可能的原因是像四叔這等年紀的人以前生活苦焦,傷了胃,加上飲食習慣,都愛吃漿水菜……聽說漿水菜吃多了容易致癌。”夏風說:“要說吃喝上受虧和吃多了漿水菜,我二伯可是一輩子都在農村,他胃倒好!”趙宏聲說:“你見過他什麼時候生過悶氣?心性強的人不輕易得胃病。”夏風說:“是嗎?”心裡咯噔了一下。趙宏聲說:“清風街上我最服的人就是天義叔了,他一生經了多少事情,可他精神頭兒從來都是足的!我最近從鄉長那兒借了一本縣誌看哩,上邊多處都提到了天義叔,咱年紀輕只知道他幾十年是村幹部,村幹部就村幹部麼,可看了縣誌你就能想來那有多艱難,而他卻像掛起來的鐘,有形有聲。人呼吸重要吧,它是日日夜夜不停地一呼一吸,可你什麼時候注意過呼吸?除非你身體生了病!”夏風說:“你這句話說得很對!縣誌還在你這兒不,讓我瞧瞧?”趙宏聲進了臥屋,把縣誌取來,夏風翻了幾頁,是歷年的大事記,他從一段讀起,果然見到了夏天義的名字。

那一段是從1958年記起的,這樣寫道:

1958年,縣東區抽調農村勞力五萬人,由副縣長張震任團長、夏天義任副團長帶隊赴惠峪參加引水工程。該工程由縣東紅磧渡口引州河水入縣北,但後因資金短缺,1961年停止,計劃未能實現。

8月,按照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關於“還是辦人民公社好”指示,僅十天時間,全縣實現了人民公社化。

9月上旬,為迎接中央水土保持檢查團,全縣調集五萬人在華家嶺、留仙坪、桃曲,一百六十華里的公路沿線上大搞形式主義水土保持工程。修渠24條,結果垮塌18條,死人3個,並影響了秋收。

是年,全縣農業高指標,高估產,高徵購,上面逼,下面吹,糧食實產1.15億斤,上報2.6億斤。徵購達4150萬斤,佔總產36%,人均口糧不足30斤,致群眾以草根、樹皮充飢。清風街出現人體浮腫現象。

1961年至1963年,市場糧價高貴,每市斤小麥由1957年的0.7元漲到5元。土豆由0.34元漲到1.20元。一個油餅賣到2元。

10月,再抽調2.5萬勞力繼續在華家嶺、屹岬嶺、雞公山搞水土保持工程。召開縣勞模大會,選出城關白佔奎,留仙坪王貴,過風樓李三元,清風街夏天義。

1962年1至5月,全縣狼害成災,傷106人,死35人。傷亡大牲畜44頭,豬1020只。

1963年清風街百分之九十勞力加固村前的州河河堤,並新修灘地800畝。縣長給老勞模夏天義披紅戴花。鬧社火三天。

1964年,掀起種植核桃林運動,西固公社600畝,南由公社500畝,西山灣公社800畝。清風街、茶坊、留仙坪任務未完成。

1965年“四清運動”,村幹部“下樓”,省委譚成仁書記帶工作組來縣檢查。十分之八的大隊幹部受整,逮捕3人,撤職19人。留仙坪東溝大隊長上吊自殺。

1966年文化大革命席捲全國……

1970年劉尚志當選為縣委書記,李長川當選為縣長,一批老村幹部相繼重新上臺,如城關大隊劉德興,過風樓的王才,清風街的夏天義。

8月,縣東片3萬勞力修黑龍峪水庫。西片修苗溝水庫,先調集兩個公社12000人,後又調集三個公社17000人。

1971年,大飢,米麥價漲,樹皮草根人食殆盡。

11月縣東地震。

1972年8月大雨傾盆,三晝夜不絕。州河多處堤潰。清風街堤決口300米,全村老幼出動護堤,又急調西山灣80人。共毀田300畝,樹1000棵。3人被水沖走,終不見屍體。

10月清風街重新修地築堤。

1973年4萬勞力修虎山水庫。縣委羅延申任總指揮,副指揮有西山灣劉炮娃,清風街夏天義,茶坊韓天楚。

6月,虎山水庫工地牛毛氈工棚失火,燒死3人。

8月,棉花有一蒂三蕊。清風街民工連事蹟由省報記者採寫,登於8月28日頭版頭條。

1974年,彗星長天,自西北噴至東南,光芒徹夜。全縣修大寨田,王洪章縣長蹲點清風街,伏牛坡平墳墓420座,修堰13條,水渠2條,為全縣學大寨標準田。

1975年反擊右傾翻案風。3月忽起風霾,天氣太熱。7月鼠災,十百為群,晝則累累並行,夜聒聒使人不能寐。清風街、過風樓均發生齧咬小兒致死事件。

1976年5月星隕如雨。

夏風蠻有興趣還要往下看,門外一陣敲鑼打鼓,經過著一隊結婚隊伍。新郎推著腳踏車,車後座坐了新娘,再後是眾人抬著紅漆箱子、紅漆櫃,還有電視機、縫紉機、收音機和三床四床的緞面被子。一個拿著臉盆的女人從門口往裡一望,望見了夏風,就喜歡地叫:“夏風哎夏風!”夏風一時未認出這是誰?女人說:“貴人多忘事,認不出我了?我是來成的媳婦!”夏風驀地醒悟這是小學同學的媳婦,人比以前認識時胖了一圈。夏風說:“你家誰結婚?”女人說:“我侄兒麼。”趙宏聲說:“打鑼打鼓,不過是為他人高興,搬櫃搬箱,總之你自個破財。”女人說:“那可不是,孃家陪得好!”就對夏風說:“聽說你回來了,我還得求你幫忙哩!”夏風說:“啥忙?”女人說:“我那二女子在省城打工,先是在一個公司裡,可那公司老闆是個瞎熊,老闆佔娃的便宜,娃就離開了,但娃的工錢不給,身份證也不給,那工錢咱吃個虧,不要了,可沒了身份證就沒辦法再到別處去打工呀,娃在電話裡給我哭哩!”夏風說:“身份證要拿回來,工錢為什麼不要?要!”女人說:“咱農村娃老實麼。我讓娃去找你,你幫娃要要。你去,嚇死那瞎熊啦!”夏風說:“讓娃來找我。”當下寫了自己在省城的住址和電話。女人說:“咋謝你呀?我讓來成請你喝酒!”屁股一擰一擰去攆迎親隊伍了。夏風問趙宏聲:“清風街在省城有多少打工的?”趙宏聲說:“大概幾十吧。除了在飯館做飯當服務員外,大多是賣炭呀,撿破爛呀,販藥材呀,工地上當小工呀,還有的誰知道都幹了些啥,反正不回來。回來的,不是出了事故用白布裹了屍首,就是缺胳膊少腿兒。”夏風一時倒沒了話,悶了半會兒,就請趙宏聲到他家去吃飯,趙宏聲滿口滿應,說他該去看看四叔的,但一定得拿個東西,就裁紙要寫副春聯。夏風說:“要寫就寫‘得大安穩,離一切相’。”趙宏聲說:“這詞兒農村人看不懂。四叔大病方愈,寫喜慶的詞好。”就寫了:“博愛從我好;宜春有此家。”又寫了橫額:“種德收福”。

兩人在街上走過來,夏風不時地被人擋住,有西街的白家人,說他兒子在糧食局工作,以前白雪常到糧食局買糧,兒子都是偷偷地把粗糧換了細糧的,現在糧食局不行了,想調個單位,讓夏風給縣長談談,能不能調到稅務局去。有的說兒子在省上園林處看大門的,已經三十歲了,能幫孩子找個媳婦,上人家女方門也行,能不回咱這鬼地方就行啦。趙宏聲說:“你是名人麼,在省城恐怕是人見了讓簽名照相的,可一回到咱這兒,都是求你辦事呀!”夏風說:“他們以為我啥事都能辦的,其實能辦了啥事?現在辦事都是交換,我是拿了名兒去蹭的,人家要認我了就認,不認就是不認麼。”走到東街巷裡,一個廁所牆頭露著梅花的頭,梅花說:“夏風,你倆吃了沒?”趙宏聲說:“你才吃了!你站在廁所裡問人吃了沒?”梅花說:“那有啥的,我沒文化麼。”就出來說:“兄弟,嫂子可得求你了!”夏風說:“啥事?”梅花說:“只有你能救你小侄子哩!”夏風說:“他不是頂了我哥的班了嗎?”梅花說:“壞就壞在頂你哥的班了!你哥你知道,人老實,臉皮又薄,遇了那事就要退休,按政策提前退休子女可以頂班的,但誰能料到一頂班,公司實行承包制了,不給他安排工作。這已經多長時間了,他沒工作,公司又不發一分錢,原先英武地戀愛哩,現在人家一看你沒事幹,就提出退婚呀!你人大臉大,你給州里領導說句話,抵得你哥一萬句,讓你侄子有碗飯吃麼!”夏風說:“哎呀,市長倒是認識,可現在各單位都改革,都是人多得裁不下去……再說,上次才為中星的事求了人家,又去說就難開口了。”梅花說:“中星的事你都出面說話哩,你親侄子你能不管?!”夏風說:“那這樣吧,我寫個條,你讓他尋市長,事情能辦得成辦不成不敢保證。”當下梅花就拉夏風和趙宏聲到她家,取了紙讓夏風寫。剛剛寫好,雷慶提著一個豬頭進了院,雙方都招呼了,雷慶就不讓夏風和趙宏聲走,須要在他家吃一頓飯。梅花卻說:“叫你去買肉,買了一下午,提回來就是個豬頭?”雷慶說:“豬頭實惠。你炒一盤鹽煎肉吧。”梅花說:“日子過成啥啦!夏風兄弟你別笑話,往年都是一扇子豬肉往家裡背哩,今年就一個豬頭!你再不幫你侄兒,明年怕只能買回個豬尾巴了!”在豬頭項圈處割了一塊去廚房。雷慶說:“不吃肉還能把你擱在年這邊?!”就給夏風和趙宏聲散了紙菸,自個生火燒火鉗,用火鉗烙豬頭上的毛。夏風和趙宏聲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幫雷慶烙豬毛,等著吃飯。

這個夜裡,清風街家家都在煮肉、做豆腐、蒸饃、熬紅白蘿蔔,少有的香味就瀰漫在空中。巷道里,有孩子在大聲叫喊,提前打著燈籠,誰個就蠟燭倒了,燒著了燈籠,互相對罵,然後是嗚嗚地哭。誰家在放鞭炮,啪的一聲,也只有一聲,可能是試著一個看受潮沒受潮。一隻狗叼了根骨頭跑進院來,又一隻狗也跑進來,兩隻狗爭搶骨頭。雷慶喊:“滾!滾!”叼骨頭的狗先跑出去了,沒搶上骨頭的卻回過身撲了來。雷慶忙護了豬頭,那狗卻站住了,放了一個屁,然後走了。狗屁很臭。氣得雷慶把火鉗擲過去,沒有打著狗,卻把放在院門邊的瓦罐打碎了。

夏風終於等候到吃了一頓飯,夜已經深了,趙宏聲嫌太晚,也沒再去看夏天智,讓夏風把春聯自帶回去,說他初一了給四叔拜年。夏風進了門,院子裡黑乎乎的,只有自己的小房間還亮著燈,白雪在給孩子換布墊。白雪說:“咋這才回來?”夏風說:“有事。”白雪說:“吃了沒?”夏風說:“在雷慶哥家吃的。”白雪說:“把乾布墊給我。”夏風從床上拿了件乾布墊,遞過去。孩子光溜溜地躺在床上,像一個小青蛙,身上一條皮管子。白雪把沾著屎尿的布墊捲起來,出去扔到了屋臺階上,又提回了一隻尿盆,見孩子還是光溜溜地在床上手腳亂動,說:“你沒見娃光著嗎,也不包也不蓋?”夏風用小棉被包裹孩子,怎麼也包裹不好。白雪過來包了,蓋上了被子。夏風說:“我睡呀。”便睡下了。白雪坐了一會兒,拉滅了燈,也睡下了。

老鼠啃了一夜的箱子,夏天智起來了三次,三次都沒去攆老鼠,只是吃他的水菸袋。天亮後,夏天智照例起得早,但他已經不能在街上和河堤上轉一圈,踱步到了前巷口的碾子前,額上便沁出了汗,又往回走,還是挨家挨戶拍別人家的門環,然後就回到自家院裡。夏風和白雪也起來了,一個在掃院子,一個在澆花壇上的月季,夏天智偷看他們的臉,臉色還都可以,他就去播放了高音喇叭。一時間,清風街都是《白玉錢》:“唉呀!一樹開放一樹罷,蝴蝶兒不住地綻荷花,蒼豆梅緊靠茉莉架,悶坐湖山整鬢鴉。”但是,吃罷早飯夏風又不沾家了,說他去買些年貨去,一會兒從街上買了粉條回來,一會兒又從街上買了蒜苗和醬油,白雪卻總坐在捶布石上發呆。孩子的屎屙下來,夏天智說:“是不是屙下了,臭臭的?”白雪回過神來,忙給孩子解衣帶,果然是屙了屎。夏天智說:“白雪,你咋的?”白雪忙笑著說:“沒啥呀?”夏天智說:“我和你娘去你三嬸家說話,你去不?”白雪說:“我要給娃娃洗布墊的,你們去吧。”夏天智說:“讓你娘洗。今日沒風,把娃抱上,和夏風到街上轉轉去,有好看的燈籠了,給娃也買一對!”白雪說:“噢。”

夏天智和四嬸一走,白雪並沒有抱孩子和夏風去街上,夏風在家吃了一根紙菸,又要出門,她把院門關了,要和夏風說說他們的事。白雪開始數說夏風長久不回來,回來了在家坐不住,難道是我和孩子就那樣讓你討厭嗎?夏風說你說這話是啥意思呀?怎麼這樣囉嗦!白雪說是我囉嗦嗎?我怎麼就囉嗦了?不囉嗦又有什麼法兒,你是肯和我溝通呢還是肯和我說話?孩子再殘廢還是你的孩子,我想不通你心就那麼硬?夏風說我又咋了?咋了?白雪說娃再哭你哄過一次沒?你抱過一回沒?夏風唉了一聲,坐著的身子像洩了氣的皮球,收縮成一疙瘩。白雪說,你回來了沒問一聲我現在的情況怎樣了,劇團還演不演戲,工資能不能按時發?白雪說,我知道我文化低,戶口又在縣上,我也明白你當時追求我是因為我長得還漂亮,我不該答應了你,可我是暈頭了。或許我是虛榮,我不該去攀高枝,雞就是雞,雞不是住梧桐樹的!白雪說,現在我生了孩子,劇團又是這麼個樣子,人不漂亮了,事業沒有了,你就嫌了?而你就是嫌了我,心裡沒了我和這個孩子,你也說一聲。整天這麼過著,是夫妻還是旁人世人,連旁人世人都不如了!夏風想吃紙菸,從口袋掏出煙盒,煙盒裡卻沒了煙,揉了一團扔在地上。白雪說:你說呀,你說呀!夏風偏就不說。白雪便嗚嗚地哭。白雪一哭,懷裡的孩子也哭,哭得尿出來,屎也出來。白雪把孩子往臺階上一放,說:“你尿吧,你屙吧,你咋不死嗎,你死了不受罪也不害我了!”孩子在臺階上哭得更厲害,氣都噎住了。白雪又把她抱起來,母女倆哭成了一疙瘩。夏風渾身在顫,終於一跳起來,說:“這日子怎麼過?這過不成了麼!”白雪說:“過不成了就離婚麼!”夏風說:“這話可是你說的!”白雪說:“是我說的,你是等著我說哩!”夏風說:“離婚就離婚,誰還不敢離婚!”白雪說:“那你寫離婚書!”夏風說:“你要離婚的,你寫!”白雪抱起了孩子進了小房間,她真的就寫了。寫畢了,白雪說:“寫好了,你來簽字吧!”夏風也就進來,一張紙上寫了三四行,落著三滴眼淚,他改動了一個錯別字,把自己的名字簽了。白雪看著夏風簽字簽得那麼快,一股子眼淚刷地又流下來,但再沒哭出聲,說:“夏風,你這得逞了吧?你就給別人說離婚的話是我先提出來的,離婚申請書是我寫的!”抱了孩子就往孃家去,出門時又是一句:“你去辦吧!”

白雪抱著孩子離開了夏家回西街孃家,武林是最早看見了的。武林是早都不賣豆腐了,但我倆合夥了二十斤豆子在他家給自己做豆腐,他去泉裡挑水的時候看見了白雪。他回來給我說:“白,啊白,白雪,回孃家家,去了。”我說:“這有啥稀罕的?”武林說:“她,她哭著的。”我就跑到巷口,但巷子裡沒有白雪的影。武林是不會說謊的,但白雪為啥哭著回孃家?我低了頭在巷頭裡尋白雪的淚珠子,沒有尋到。我回來再做豆腐就沒了心思,過濾豆漿的時候,我係的豆腐包,沒有繫緊,武林將一盆子豆漿倒進去,豆腐包咚地掉進鍋裡,濺出來的開水把我胳膊就燙傷了。武林罵我“能幹個毬!”卻催我去夏天智家塗燙傷膏,說夏天智家有燙傷膏的。我不去,他跑著去了,我在巷口等他,白娥卻搖搖擺擺走過來。白娥說:“引生,你在這兒賣啥眼哩?”我沒有理她。白娥說:“你見到了你的白雪嗎,她哭著回孃家了,她生了娃咋變成那樣了?!”我說:“變成啥樣了?”白娥說:“臉黑瘦得看不成了麼!”我氣得說:“你尿泡尿把你照照!”白娥還要說話,武林拿了燙傷膏來了,白娥扭頭就走,偏伸手在我頭上摸了一下。武林說:“你,啊你跟,跟她好了?”我把武林唾了一口。

事後,武林告訴我,他去夏天智家討要燙傷膏,夏天智和四嬸也是剛回家,給他取了藥膏後,四嬸就問夏風:“白雪和娃呢?”夏風說:“回孃家去了。”語氣洶洶的。夏天智便毛了,說:“這個時候回孃家幹啥?!搗嘴了?”夏風說:“過不成了麼!”夏天智一腳踹在夏風身上,把夏風踹倒在桌邊,衣服被桌角剮了一道口子。夏風沒想到父親還能打他,沒言語爬起來就去了小屋間,把門關了。四嬸說:“他是大人了,你還打他?”夏天智說:“你瞧他識好歹不?”四嬸來敲夏風的屋門,夏風不開,她隔著門說:“小兩口吵架那有啥呀?她回孃家了,你給我叫回來!女人家臉面薄,你給她個臺階,下一句軟話那丟人啦?”夏風還是不開門。夏天智在他的臥屋裡喊叫:“他什麼道理不懂,他是起了瞎心了!人家沒你長得排場還是人家心腸不善,在家伺候你孃老子,給你抓著娃,過年呀你趕人家回孃家,你還有個良心沒?當初你是自由戀愛的,你死乞賴臉地追人家,這才結婚了多長時間,你就不往心上去了?我拿眼睛一直盯著你哩,你對她母女不理不睬的,你就是這樣做夫做父的嗎?唵?!”四嬸說:“你能不能少說幾句?”又敲門,說:“你讓你爹生氣呀嗎?你爹還敢生氣嗎?”夏風把門開啟了,卻往外走。四嬸說:“你往哪兒去?”夏風說:“去西街!”四嬸即刻像個老母雞撲出來,說:“你就這一臉殺氣去西街呀?!”夏風出了院門,四嬸還在後邊攆,邊攆邊說:“我可給你說,你去了要好言好語,女人家吃不得軟的,你聽著了沒有。”夏風就出了巷口。

夏風走到了街上,卻不知道該怎麼去西街?街上賣年貨的和買年貨的人還很多,碰見的熟人又都招呼,他便踅進了大清堂。趙宏聲在翻洗豬大腸,說:“夏風夏風,快來,我給你說個段子!”這些年城裡流行說段子,清風街在城裡打工的人多,段子就常常流傳了回來。夏風說:“啥段子?”趙宏聲說:“馬大中又來了,他要在清風街過年呀!他說的,你可以寫進你的書裡:黨出煙咱出肺,黨出酒咱出胃,黨出小姐咱陪睡,黨出貪官咱行賄。好不好?”夏風還未應聲,街上亂哄哄起來,許多人都往西跑,而從西頭過來的人卻有推摩托車的,抱電視機的,還有的抬著大立櫃和沙發床。夏風和趙宏聲莫名其妙,門外不遠處站著陳亮在問抬沙發床的:“便便宜,宜不?”那人說:“當然便宜!”陳亮說:“他家有個三三,三輪車哩,有人買買買,買了沒?”那人說:“你要三輪車幹啥?你沒媳婦,把他媳婦買過來!”陳亮說:“瞎瞎·!”趙宏聲就把陳亮叫了過來,問出了啥事?陳亮說:“你你不知知道?是真不知知道,還是假假不知道?”趙宏聲說:“我真真不知知道。陳亮,跟你說話我也成結巴了!你說,啥事?”陳亮結結巴巴說了半天,才說是李英民四年前貸了信用社五十萬元的款,這幾年搞建築發了家,但就是不還貸款,信用社每個季度都去催,他壓根不理,信用社就告他到了法院,法院強制執行,便把他家的傢俱拍賣。原以為這些傢俱拍賣沒人肯買,沒想訊息一傳開,買的人放了搶,氣得李英民的媳婦抱著傢俱不放手,但傢俱已經屬於別人的了,人家抬著傢俱走,她還拽住不放手,人就像個木耙子被拖著。趙宏聲說:“分大戶呀?!”三踅拉了一架子車木頭就過來,還唱了《周仁回府》:“嫂嫂不到嚴府去,十個周仁難活一。嫂嫂若到嚴府去,周仁不是人生的!”趙宏聲說:“你就不是人生的!哪兒弄的木頭,是鐵路上的枕木麼!”三踅說:“李英民的本事大,能弄來這些舊枕木,可他做夢也沒想到便宜了三分之一的價賣給了我!這枕木做棺材不錯吧?”趙宏聲說:“你也去趁火打劫了?”三踅說:“夏風在這兒夏風你說說,我這也是為了挽回不良貸款,讓國家少受損失呀!”夏風說:“李英民可得把你恨死了!”三踅說:“我還恨他哩!都是農民麼,他憑啥就在清風街第一個蓋水泥兩層樓,憑啥就睡沙發床?”夏風是笑了,但他臉上沒有笑容,說:“這枕木做棺材是不錯!”三踅拉著架子車走了,又返回來,說:“夏風,是你把我救了出來,大年初二,說定了,我不拜我老丈人,去給你拜年啊!”三踅再次走了,趙宏聲說:“瞧著吧,總有一段段子好吧?”夏風說:“有啥好的!”趙宏聲說:“不好?是你情緒不好吧?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有了什麼事兒讓白雪抓住了?”夏風說:“我有啥把柄?”趙宏聲說:“我看見白雪抱著娃娃回孃家了。我一問,她倒眼淚婆娑的。一個人抱著娃娃流淚回孃家,肯定你惹了她了!”夏風說:“猴精!我給你說哩,我和白雪怕是過不成啦。”趙宏聲說:“你嚇我哩吧?”夏風說:“鞋夾腳不夾腳,腳知道。”趙宏聲立馬正經了,說:“夏風,啥氣話都可以說,離婚的話可說不得!你和白雪結了婚,清風街誰不說是天造地設的,你待客的時候,鑼鼓喧天地唱大戲哩,這才有了娃娃,好光景正滋潤哩!你倆要是離了婚,沒人說白雪一個字,可全怪了你!”夏風說:“你倒說得天搖地動的!”趙宏聲說:“你別以為你給村人辦了不少好事,人見人敬的,可你這樣一做,你就是個陳世美了!你給我說說,到底為啥麼?”夏風說:“看來,這婚姻還是要門當戶對的好。”趙宏聲說:“你說你倆不門當戶對?你家在東街,她家在西街;夏家現在是大戶,白家過去更是大戶;你吃公家飯,她也有工作。這咋不是門當戶對?!”夏風說:“不是你說的這意思!我戀愛的時候別人提說過幾個也是幹我們這一行當的人,可我不想找同行當的。只說她文化不高,不懂我的事業,不懂有不懂的好處,但結了婚才知道想法不一致,話說不到一塊麼。”趙宏聲說:“結了婚是過日子哩,還談戀愛呀,說什麼話?你給我講,有啥話說不到一塊?”夏風笑了一下,笑得苦苦的。趙宏聲說:“你講麼,我口嚴,什麼是非到我這兒就到頭了,白雪他孃家二嫂的事我給誰說過?”夏風說:“這不就給我說了?”趙宏聲也笑了,說:“你不肯講了也罷,你喝酒不?”夏風說:“你把酒拿出來。”兩人取了酒就喝開來,直喝到天黑,雞上了架,狗進了窩,還在喝,夏風最後就醉倒在了大清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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