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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游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個興坪鎮,有一個興坪的青年漁夫阿牛有次來到這裡,馬上就被三姐的歌聲迷住了。以後每天早上,三姐都能看見阿牛駕著他的小竹筏在下面江上逡巡。阿牛的竹筏是三根竹子紮成的,窄得嚇死人,逆著激流而上時,輕巧得像根羽毛。他最喜歡從江心浪花飛濺的暗礁上衝下去,小小的竹排一下子沉到水裡,八隻魚鷹一下子都不見了。等到竹筏子浮出水面,它們就在下面老遠的地方浮出來,嘴裡常叼著大魚。這時候阿牛就哈哈大笑,強盜似的打一聲唿哨。這時劉三姐在山上直出冷汗,心裡咚咚直跳,好像死了一次才活過來一樣。

每當劉三姐唱起歌來的時候,阿牛就仰起頭來靜聽,手裡的長槳左一下右一下輕輕地划著,筏頭頂著激流,可是竹筏一動不動就好像下了錨一樣。

有時阿牛也劃到山底下,仰著頭對著上面唱上一段。這時劉三姐就能清楚地看見他烏黑的頭髮,熱情的面容。只見高高的鼻樑下,長著一個嘻嘻哈哈的大嘴,好像從來也沒有過傷心的事情,不管什麼事情他都耍笑一番。劉三姐心裡覺得很奇怪:世界上竟有這樣的小夥子,簡直是神仙!只要阿牛把臉轉向她這邊,她就立刻把頭縮到樹叢裡,隔著枝葉偷看。不管阿牛多麼熱情地唱著邀請她出來對歌的歌曲,她從來不敢答一個字。直到阿牛看看沒有希望,聳聳肩膀,打著槳順流而下時,她才敢探出頭來看看他的背影。這時她的吊眼角上,往往掛著眼淚。

自從阿牛常到白沙之後,劉三姐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每天從江邊回來,劉三姐心裡都難過得要命,更可怕的是阿牛打著槳在山下的時候,劉三姐提心吊膽往樹叢後面縮,弄得大汗淋漓。最讓人傷心的是阿牛唱的山歌,沒有一次不是從讚美劉三姐的歌聲唱到讚美她的容貌,那些話聽起來就像刀子一樣往心裡扎。

可是劉三姐又沒法不到江邊去,到了江邊又沒法不唱歌。有一次劉三姐決心不唱了,免得再受那份洋罪,於是阿牛以為劉三姐沒來,心神恍惚地差點撞在石頭上,把劉三姐嚇出了一頭冷汗。再說她也很願意聽阿牛豪放、熱情的歌聲。更何況劉三姐的境況又是那麼可憐,從來也沒有人把她看成過一個人。阿牛現在又是那麼仰慕她,用世界上一切稱頌婦女的最高階形容詞來呼喚她。可是他哪裡知道這些話都是劉三姐最難下嚥的苦酒。

又有一天,那是個令人愉快的美好的晴天,金光閃耀在江面上,黑綠的山峰上,灕江水對著天空露出了蔚藍的笑臉。劉三姐又坐在老地方,聽著阿牛的歌聲,心裡絕頂辛酸。

“對面山上的姑娘,你為何不出來見面?你看看老實的阿牛,為了你流連忘返。如果你永遠不出來,我也情願在這裡。我是阿牛、阿牛、阿牛,為了你流連忘返。”

劉三姐再也聽不下去了,用手捂著耳朵,可是她仍然聽見阿牛嘆了一口氣,看見他懶洋洋地抄起長槳,將要順流而下。她心裡怦怦亂跳,覺得淚水在吊眼角里發燙。猛然間,她的歌聲衝出了喉嚨,好像完全不由自主一樣:“我是興坪劉三姐,長得好像大妖怪。哥哥見了劉三姐,今後再也不會來,阿牛哥,阿牛哥……”劉三姐忽然泣不成聲了。

阿牛沉默了。他低著頭用長槳輕輕地撥著水面。劉三姐感到胸中有什麼東西破裂了,一陣劇痛之後,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慰。原來阿牛也害怕她。

大概阿牛也曾對劉三姐其人有些耳聞吧!可是他沉思之後,毅然地抬起頭來說:“我不怕!我阿牛不比他們,慢說你還不是妖怪,就是真妖怪,我也要把你接到家裡來!現在你站出來吧!”

現在輪到劉三姐躊躇不定了,她決不願把那張醜臉給任何人看!可是阿牛斬釘截鐵的要求又是不可抗拒的,於是劉三姐覺得心好像被兩頭牛撕開了。她既不敢探出頭去,又不忍拒絕阿牛,心裡只想拖下去,可是最後一幕的開場鑼鼓已經敲響,她還能躲到哪去!啊,但願她這輩子沒活過!

最後,阿牛聽見劉三姐用微弱的聲音哀求:“阿牛哥,明天吧!”

阿牛坐在竹筏上,任憑江水把他送到下游去。他不能相信,那麼美妙的聲音會從一張醜臉下發出來!可是就算她醜又怎麼樣?他無限地神往江上那個美妙的聲音,就是那聲音,好像命運的繩索一樣把他往那座山峰邊上拉。不管怎麼樣,她也不會把他嚇倒。對不對,魚鷹們?

魚鷹們在細長脖子上會意地轉轉腦袋,好像在回答阿牛:它們並不反對!她一定是個好人,不會餓著它們的。阿牛哥,你下決心吧!

夕陽的金光沿著江面射來,在阿牛身上畫出了很多細微的漣漪。對!他做得對!劉三姐是個悲傷的好人,她一定會是阿牛的好妻子!再說,怎見得人家就像傳聞的那麼醜?阿牛難道沒見過那些好事之徒怎麼糟蹋人嗎?怎麼能想象,一個噁心的醜八怪能有一個美妙的歌喉?最可能的是,劉三姐有一點醜,但是決不會噁心人,更不是像人們說得那麼傖俗不堪!他阿牛才不相信那些人們的審美能力呢!對了,也許乾脆劉三姐根本不醜?或者更乾脆一點,甚至很漂亮?可能!阿牛曾經見過一個受人稱讚的美人,長了一個恬不知恥的大臉,臉蛋肥嘟嘟的,站著就要像個蛆一樣亂扭,表情呆滯,像頭豬!他們那些人哪,不可信!

阿牛信心百倍地站起來,把筏子劃得像飛一樣從江上掠過。

劉三姐直等到阿牛去遠才想到要離開。她兩腿發軟,要用手扶著石頭才能站起來。她看看四周,真想幹嚎一通,然後一頭撞在石頭上。啊呀天哪,你幹嗎這麼作弄人!阿牛看見我一定也會嚇個半死,然後逃走!老天爺,你為什麼要我碰上好人?跟壞人在一起要好得多!明天哪裡還敢上這兒來?我要永遠看不見阿牛了,這個罪讓我怎麼受哇!

劉三姐走下山崗,心裡叫失望咬齧得很難過。她才有了一點快慰,不不,什麼快慰,簡直是受苦!可是以後連這種苦也吃不上了。也許該找把刀把臉皮削下來?不成,要得膿毒敗血症的。怎麼辦?

劉三姐猛地站住了。現在,附近的竹林、村莊都沉入淡墨一樣的幽暗中了,可是金光還在那邊山頂上朝上空放射著。一切都已沉寂,夜晚尚未到來。頭頂的天空上,還飄著幾片白雲。可是好像雲朵也比白天升高了,朝著高不可攀的天空,幾顆亮星已經在那裡閃亮。高不可攀的天空,好像深不可測,直通向渺渺的、更偉大的太空,但是被落日的金光仰射著,明亮而輝煌。在那裡,最高、最遠的地方,目力不可及的地方,是什麼?

劉三姐忽然跪下了。她不信鬼神,但是這時也覺得,人生一定是有主宰的,一切人類的悲切,真正內在的悲切,都應該朝它訴說。

劉三姐不信上帝。她心裡想到人們說的長鬍子的玉皇大帝,就覺得可笑,以為不可能有。但是現在她相信,她的一切不為人信的悲切會有什麼偉大的、超自然的東西知道。會有這種東西,否則世界與個蟻窩有什麼兩樣!

她靜靜地跪著,內心無言朝上蒼呼籲。可是時間靜靜地過去,四周黑下來了。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劉三姐站起來,默默朝家走去。說也奇怪,她的內心現在寧靜得像一潭死水一樣。

她走著,四周又黑又靜,心裡漸漸開始喜悅地感覺到,身上有點異樣了。胸口在發熱!一股熱氣慢慢地朝臉上升來,臉馬上燙得炙手。上帝!上帝!劉三姐走回土樓躺在床上,渾身發燙,好像發了熱病一樣。

她偷偷伸出手來,摸摸自己的臉,好像細膩多了。似乎吊眼角也比原先小了。粗糙的頭髮也比較滋潤了。劉三姐躺了半夜,不斷有新的發現,直到她昏然睡去。

第二天劉三姐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劉三姐爬起來洗臉,很想找個鏡子照照自己,但是找不到。原來倒是有兩個鏡子,可是早被她摔碎了,連破片也找不到。

她朝江邊走去,心裡感到很輕快。但是過了一小會兒,心裡又開始狐疑了。憑良心說,她根本不相信世界會出現奇蹟,因為她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奇蹟。但是她現在寧可相信有這種可能。“有這種可能嗎?有的,但是為什麼以前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而且以前也沒有想到過有這種可能?咳,因為以前沒有想到過應該向上蒼請求啊!我多傻!”劉三姐堅決地把以前的自己當成傻瓜,把今天的自己當成聰明人,於是感到信心百倍。為了免得再犯狐疑,她索性加快腳步,心裡什麼也不想了。

等她爬上小山,從樹叢後面朝江上一看,阿牛已經等在下面了。

阿牛早就聽見了山上的腳步聲,抬起頭來大聲說:“劉三姐,早上好哇!”

山上也傳來劉三姐的回答:“你好,阿牛哥!”

這是又一個美好的晴天,江上的薄霧正在散去。太陽的光芒溫暖地照在阿牛的身上,江水在山邊拍濺。四下沒有一個人,江上沒有一隻船。只有阿牛的小竹排,頂著江水漂著。阿牛抬起頭,八隻魚鷹也側著腦袋,十隻眼睛朝山上望去。

阿牛等待著,就要看見一個什麼樣的人呢?臉一定比較的黑,嘴也許相當大。但是一定充滿生氣,清秀,但是不會妖豔。當然也許不算漂亮,但是絕對不可能那麼噁心人。

阿牛正在心裡描繪劉三姐的容貌,猛然,在金光閃耀的山頂,一叢小樹後面,伸出一張破爛茄子似的鬼臉來,而且因為內心緊張顯得分外可怕:嘴唇拱出,嘴角朝上翹起,吊眼角都碰上嘴了!馬上,江上響起了落水聲,八隻魚鷹全都跳下水去了。阿牛瞠目結舌,一屁股坐在竹排上,被江水帶向下遊。

中午時分,阿牛在白沙附近被人找到了。他坐在竹排上,眼睛直勾勾的,不住地搖頭,已經不會說話了。在他身邊站著八隻魚鷹,也在不住地搖頭。以後,他的搖頭瘋再也沒有好。二十年後,人們還能看見他帶著八隻也有搖頭瘋的魚鷹在江上打魚。那時候,陽朔比現在要多上一景:薄暮時分,江面上幾個搖搖晃晃的黑影,煞是好看。當時這景叫白沙搖頭,最有名不過了。可惜現在已經絕了此景。

此後,人們再也沒看見劉三姐。最初,人們在江面上能聽見令人絕倒的悲泣,之後聲音漸漸小了,變得隱約可聞,也不再像悲泣,只像遊絲一縷的歌聲,一直響了三百年!其間也有好事之徒,想要去尋找那失去蹤跡的歌仙。他們爬上江兩岸的山頂,只看見群山如林,灕江像一條白色的長纓從無際雲邊來,又到無際雲邊去。頂上藍天如海,四下白雲如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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