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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開始搜吧!”大媽把頭一扭。

“咳,真是沒法子!”李能顯出十分為難的樣子,“既是這麼說,也只好警察打他爹——公事公辦了。”

說過,他先到屋裡看了一看,又在房前房後轉了一轉,最後來到柴草棚裡,把亂柴禾一扒,就露出了圓鼓鼓的兩個大口袋,大家登時一驚。大媽和大伯的臉變得煞白。原來絕大部分群眾的心理,都是出於對李能的氣憤,想急於證明大媽沒事,卻不料被這意外的事件驚呆了。

“這可怎麼說呀!”李能冷笑了一聲,“我那嬸子!我那社主任!真叫人想不到哇!你是咱全縣、全省都鼎鼎有名的模範,你是咱解放軍非常愛戴的擁軍模範,你怎麼辦出這種事呀!你要是真揭不開鍋,只要張張口,跟大家說一聲兒,跟我說一聲兒,多的沒有,借個三鬥五升的,誰能不給你?誰能眼睜睜地叫你餓著?唉呀呀,你怎麼就……?”

“這是有人栽贓!有人報復!我會查出來的!”大媽氣得渾身戰抖,眼也紅了。

“嬸子,叫我說,你就別犟嘴啦!”李能故意顯得心平氣和地說,“你說栽贓,那栽贓的是誰呀?要說報復,你辦社辛辛苦苦的,群眾感謝還感謝不及,誰來報復你呀?幹嗎要報復你呀?我的嬸子,別覺著面子上過不去,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難處,特別是我那大妹子死在朝鮮,連個囫圇屍首也沒有落著,全村的人淮不心疼,誰不可憐你?我就為這事幾天幾夜都沒閤眼。我早想提出建議,討論一下對你的救濟問題。沒想到還沒討論,就出了這事!”

這些話比煨了毒藥的刀子還要毒辣,大媽氣得臉色蒼白,渾身戰抖,嘴張了兩張,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金絲上前扶住她,哭了。來鳳指著李能氣憤地罵道:

“李能!你說的是人話嗎?”

“不要這樣,來鳳!”大媽用袖子擦擦嘴說,“你叫他把毒水吐完!”

“我吐的是毒水,你吐的是什麼呀?”李能冷笑道,“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三更鬼叫門。嬸子,你沒有偷,幹嗎著這麼大急呀?”這時,人群裡有一個十分魁偉的老漢,在鞋底上磕了磕菸灰,氣昂昂地擠過來。大家一看,是社裡的副主任許老秀。他雖已鬚髮斑白,但雙頰赤紅,眼睛像兒童一般明亮,一副紫銅色的胸膛袒露著,顯得十分堅實有力。他走到李能面前,站定了腳步。

“李能!你今天也欺人太甚了”他用旱菸袋一指,“你從光屁股眼兒就跟著你爹要飯,你老根上也是一個貧農。是共產黨、毛主席領導你分了地,翻了身,楊大媽和村裡的群眾都幫助過你。沒承想你今天變了,你把階級兄弟當作仇人。你說那話就跟地主老財一樣惡毒。我看你那心裡裡外外都變黑了。你咬定說,偷糧食的是楊大媽,叫我看,她壓根兒不是這種人。為了成社,她把命都豁出去了,把心都操碎了,她今年還不到50,頭髮就變白了。她為的什麼?還不是為了社會主義,為了咱們群眾!相比之下,你怎麼樣?你是一個心眼兒賺錢,賤買貴賣,投機倒把,放高利貸,發家致富。為了你那兩頭騾子,你哭爹罵娘,恨不得馬上把社攪散。……”

“老秀叔,你可不能屈枉好人!”李能打斷他說,“把社攪散,我從來就沒起過這心。”

“你有沒有,你自己明白。”老秀冷笑了一聲,繼續說道,“革命不是光憑嘴說。我們是幹革命。不是說革命。你看看人家楊大媽是怎麼待人行事:剛成社那當兒,大傢伙糧食缺。有天正耪小苗,王合群昏倒在地頭上了。楊大媽就問他:合群!你是不是病了?病了就歇一歇。合群才眼淚汪汪地說:大媽,說實在的,我不是病,是我還沒有吃飯呢!大家聽了都很難過。人家楊大媽立時就說:合群,你怎麼不早說,俺家還有紅高粱呢,你先背一斗去。有咱們社就不能叫你餓著。合群說:這不行,大媽,你日子過得窄卡,我借了你的,你又沒吃的了。李能家糧食多,我不如去摘借幾升。可是你李能是怎麼對待他的?你連門都不讓他進。你在屋裡聽見他的聲音就往外跑,好像禍水一下就潑到你頭上,急得你連門限都忘記邁了,一下絆了個狗吃屎。”

人們鬨堂大笑。李能漲紅著臉,囁嚅著:“這,這……”

“我這不是說瞎話吧?”許老秀接著說,“合群跟你說了半天好的,大叔長大叔短地叫你,你一個糧食粒兒都不借給他。這就是你乾的好事!後來,還是楊大媽把糧食給合群背到家裡,自己一家子去吃野菜。李能!我問問你:像楊大媽這樣的人,會不會去偷社裡的糧食,你要有一丁點兒黨性,怎麼會說出這話?……”

“對,對!老秀大伯說得有理!”人群裡有人喊道。

“大媽不是這樣的人!”人們紛紛地應和著。

李能的勢頭大減,兩個大眼珠骨碌骨碌地轉了幾轉,立刻撇撇嘴笑著說:“她是啥樣的人,不由你說,也不由我說。那兩口袋糧食怎麼解釋呀?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它是長著翅膀飛過來的?不錯,我這嬸子辦社是很積極,可是為了什麼呀?這事我一直不明白,噢!現在我才清楚了:原來各人有各人的目的!這就應了那個古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不為利誰肯早起呀!像這樣辦社,誰還有信心哪!……”

“李能!你不要血口噴人。”大媽用手指著他說,“我總要弄個水落石出!”

“哈哈,這還不算水落石出?”李能又指了指那兩口袋糧食冷笑起來,“算了,算了,叫我看,這事已經夠清楚了。至於怎麼處理,由我們黨內討論決定。大家先回去吧。不過有一條,大家一定要注意保密。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何況我嬸子是一個有名的模範,傳出去對她的威信是有影響的。一定不要呵向外傳了!千萬千萬……”

“鄉親們!你們等等再走。”大媽向大家招招手,沉著地、鎮靜地走到人群前面。她望了望大家,然後盯著李能說,“你的話說完了吧?”

李能不敢正視大媽的眼睛,把頭扭到一邊去了。

“你要是沒有說完,你就接著說;你要是說完了,我就來說兩句。”大媽見他沒有回話,就望著人群說,“今天的事,我心裡明白,大夥心裡明白,那些打擊陷害我的人,也心裡明白。我看今天的事,還不是兩口袋糧食的問題,這是有人想把社攪散,這是一場階級鬥爭!這些壞傢伙,你們聽著:我們走的是社會主義的道兒,這是毛主席、共產黨的指示,我們走這條道兒是鐵了心的,是粉身碎骨不回頭的!你們的如意算盤是要落空的!”大媽冷冷地望了李能一眼,又接著對大家說:“鄉親們!你們不要為我傷心難過。戰士們在前方衝鋒陷陣,免不了流血犧牲;咱們在後方搞階級鬥爭,也不能不拿代價。以前,環境殘酷那當兒,日本人,國民黨,他們的勢力多大,他們懸賞錢捉拿我,追我,搜我,捕我,放火燒我的房子,用槍堵我的洞口,都沒有壓倒我這會兒,他們想用造謠、誣衊、打擊、陷害來壓倒我,更是做夢!依我看,他們不過是一些老鼠,蒼蠅,蚊子,跳蚤,他們老覺著鑽在黑窟窿裡搞陰謀別人不知道,其實他們比豬還蠢,撅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什麼屎!讓他們跳吧,蹦吧,瞎嗡嗡吧,跳到半天雲裡才好呢,摔死了可沒人來可憐你!……”

李能的手指抖動了一下,漲紅著臉,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大媽盯了他一眼,又繼續說:

“有人想趁我閨女犧牲來打擊我,他們覺著可找到好機會了,只要三拳兩巴掌就能把我的情緒打下去。依我看,他們又想錯了。閨女犧牲了,我是難過;可我並不傷心,還覺著光榮!因為她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去朝鮮的,是為了打美帝死的,是為了掩護朝鮮兒童死的。她死得值!死得有骨氣!她不是怕死鬼!毛主席沒有白教育她,黨沒有白引導她。我這老鴰窩裡飛出了一隻鳳凰,我這當媽媽的也覺著光彩。我不要誰來救濟我,可憐我,更不要李能這樣的人來可憐我。請鄉親們放心吧,我決不能因為這事灰心喪氣。我要是洩氣了,就對不起黨,對不起大家,也對不起我閨女!我就不配做她的媽媽!今天的事不算完,我要請求黨,請求上級徹底追查處理,叫那些躲在黑窟窿裡搞陰謀的壞傢伙現現原形,騎驢看唱本—咱們就走著瞧吧!”

大媽說完,人群裡掀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就像快要熄滅的火堆陡然潑上汽油一般熊熊地燃燒起來。人們紛紛地呼喊著:“講得好!講得好!”“大媽講得有理!”許老秀等一夥貧農社員,人人眉開眼笑。金絲因為過於激動,睫毛上閃動著一大顆淚珠。來風尖著嗓音喊:

“這事不算完,一定把栽贓的壞傢伙抓出來!”

“把壞傢伙抓出來!”群眾紛紛地喊。

李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兩條腿索索地顫抖著。

來鳳眼尖,她看見支部書記王老好蹲在一個小旮旯裡,正要乘機溜走,就三腳兩步上前攔住說:

“也讓咱們的王書記說幾句吧!”

“好,好。”大媽說,“老好!你也說幾句吧!”

“這這這……我可有什麼說的!”他神情慌亂,舌頭像打了結似的,左張張,右望望,不知怎樣才好。那架勢真叫人哭笑不得,全場的人都望著他。

李能也不滿地斜了他一眼,著急地說:“咱們村發生了這樣嚴重的問題,你這當領導的就沒有一個態度?”

“你叫我可怎麼說!可怎麼說!”他張惶地望望李能又望望大媽,“我不能站在你這一邊兒,也不能站在她那一邊兒。你說有人陷害栽贓,我沒抓住誰的手,你說你沒有拿,那糧食又明明就在這裡,叫我可怎麼說?我看還是和為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糧食先揹回去,以後慢慢再說,千萬別傷了和氣。……”

“老好,你又來這一套了。”大媽指著他說,“叫你放屁都不會放個響的!”

“叫你這一說,偷東西就白偷了。”李能也指著他說,“像這樣辦社還能辦下去嗎?”

王老好兩頰上的肌肉哆嗦著,顯出十分為難的神氣。他把兩隻手一攤:“看,看,你們又把我夾在中間了。總是兩個磨扇夾一塊肉,這個日子可叫我怎麼過呀!”說著,不管人們攔阻,硬是從人群甩逃出去了。

由於大媽的堅決請求,幾天後,區裡下來一個幹部。這個人外號叫“醉死狗”。因為他專愛住在地主、富農和李能那樣幹部的家裡,有好吃好喝的來招待他。有一次,他在一個地主家裡吃得醺醺大醉,一出門就吐了一大灘。兩隻狗搶著去吃,一隻一隻都醉倒了。所以得了這個名兒。這次到來,李能和他是老酒友,早就親親熱熱地迎到家裡,喝了半夜,第二天上午就開始了所謂調查。下午就把大媽找去,酒氣撲人地說:

“楊大媽!你是咱們區的一個老模範了,怎麼做出這種事呀!咱們共產黨員,不怕犯錯誤。就怕不承認錯誤。那糧食明明在你家裡,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你怎麼反咬一口說是陷害呢?你辦社積極,這是附近都知道的,可是千萬不能帶著私心幹革命呵!你還是好好檢查一下,在全體社員面前做個檢討,我可以說服大家從寬處理……”

“滿口胡說!”大媽把手一擺,“你說的這個不算了!”

她扭頭就走,回到家裡時渾身發燒,大伯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就像火炭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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