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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二龍的腹腔裡,絞痛不已,主要還是那不能忍受的乾熱和焦渴。他知道,他決不會死在痛上,而是熱死、渴死、活活地被砒霜燒死。他兩眼一閉,汆進了暗無天日的冰洞裡去。

現在,他和充滿空氣的世界,就憑著一根繩子,在維繫住了。

蘆花發現於二龍沒影了,瘋狂地趴在冰洞口,也要往裡鑽,她淒涼地叫喊著:“二龍,二龍……”要不是大龍哀告地拖住,肯定要隨他而去了。

聽不到回答,只見冰洞裡的碧水,映出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影,她搖晃了兩下,哇的一口,噴出了鮮紅鮮紅帶泡沫的血……

於而龍耳畔又響起蘆花的誓言:“我要殺死他,總會有這麼一天!”

起因正是為了一條紅荷包鯉呀!

現在,握住釣竿的於而龍,在猜測著他的對手,究竟是什麼樣的魚?他估計不會是那種快牙利齒的鱖魚,石湖一帶叫做GFBA4花的急暴兇猛的傢伙,它那尖銳的脊刺豎起來,會把最結實的魚網刮破。也不會是草青鰱鱅之類,因為草食性魚類性格懦弱,上了鉤馬上就慌神了。當然更不會是甲魚、鯰魚之類愛鑽窩、耍無賴的貨色,它們缺乏長遊的魄力。從這條魚不急不徐的速度,筆直不彎的路線,十有八九,是石湖的正宗,是鱗下閃出血光的紅荷包鯉。

正是那點點血光,使它身價百倍,成了石湖的珍品,就因為它,於二龍險幾喪命啊……

在石湖,若干年來相沿成習,所有的紅白喜事,大小壽慶,逢年過節,請客送禮,少不了一條紅荷包鯉。似乎形成了一種規矩,誰也鼓不起勇氣去破一破,以至成了可笑的迷信,很像土著崇拜圖騰那樣。沒有紅荷鮮鯉,如喪考妣,真是不呆理解的愚昧,甚至智力健全的大人先生,也擺脫不了這種精神束縛。所以王緯宇一九三六年底由當時的北平回來,和縣城商會會長的女兒訂親下聘,就因為石湖封凍,捉不來紅荷包鯉,竟至於弄到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詩書之家,也都寢食不安。

那時,能夠邁進大學門檻的,在小小的石湖縣是罕見的,而去遙遠的北平攻讀歷史系,全縣也就是石湖旗杆王家。王緯宇並不是反對這門婚姻,而是看不上會長幹金那副窩瓜面孔;但他野心勃勃的大哥王經宇,想憑藉城裡權勢人物的奧援,開拓他的事業,所以,王緯宇總說自己是犧牲品。

他們的老爹,綽號叫做肥油簍子的王敬堂,檢視那幾十挑子,準備送往縣城的聘禮中,竟然看不到一條活生生的紅荷包鯉,氣得把水菸袋都摔了:“區區三家村一個小戶人家,都有一條紅荷包鯉在前面領路,咱們倒不要圖個吉利?豈有此理!”

家下人趕忙稟報:“太爺,今年冰太厚,誰敢豁出命去弄?”

“惟其難才偏要,珍珠瑪瑙,珊瑚翡翠,拿錢可以買到。三尺冰下,捉出魚來,那才是稀世之珍。一定要弄到這紅荷包鯉。”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王經宇眼睛一眨,放出風來,於是,驅使著奴隸不顧一切向死亡的深淵跳進去。

於二龍也記不得怎樣捉到那條魚的?也記不得怎樣摸到洞口回到人間?他只記得:終於呼吸到冰冷的空氣,他那殘存的一絲意識,慶幸自己仍舊活著,於是,求生的慾望,從快要被砒霜毒殺的軀體內部升起。他現在只盼著馬上回到家,好家只有相依為生的漁船,才能擺脫死神的追逐。

蘆花攙扶著他,東倒西歪地踩著滑溜溜的冰,朝三王莊走回去。

漁村就在眼前,破船酌桅杆也看到了,他盼望一步邁進船艙,舀一瓢清水撲滅心頭的惡火,可沒完沒了的路,何時才是盡頭?

“不!我不能死在半路上,不能死,說啥也得活下去!”

但是,砒霜的熱毒,使他乾渴得快沒命了。

“水、水——”他力竭聲嘶地叫喊著,渾身苦楚地痙攣著,頸椎呈現出角弓反張的僵直,一分鐘也不能再等待了。

“水、水——”他兩眼充血似的暴突出來,像是毒藥燒烤的火焰在往外冒,要不趕緊撲滅,於二龍就該燒焦了。

蘆花慌了:“只有冰呀!二龍。”

對,現在只有靠冰來活命了,他那最後的一絲意識提醒他,趕緊趴下去啃冰,這是惟一得救的辦法。緊跟著,他掙脫蘆花,撲通一聲俯臥在冰上,用門牙咯嘣咯嘣地啃。可是湖上的冰像鏡也似的平展,無法下嘴,只好伸出舌頭去舔,舔了一會,舌頭也像冰那樣僵硬,融化不了,他不得不用力地吮吸。哦,石湖多吝嗇呀,連一口水都不肯賜予這個快死的人。

大龍把魚摟在懷裡,早就去高門樓了。現在,蘆花是誰也指不上,拖,拖不起;抱,抱不動,風還是那樣峭勁,雪粒還是那樣刺臉,蘆花跪在於二龍的身邊,喊道:“二龍,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這會兒,他倒格外地安靜下來,像孩子撲向母親那樣,伏在石湖的懷抱裡,舒適地垂下腦袋,緊緊貼在冰上,大地母親啊,你的孩子來啦!

“二龍,二龍……”蘆花死命地把他扳轉過來,一看那副模樣,嚇傻了,那木呆呆的瞳人,跟煮熟了的魚眼珠差不多,死氣沉沉,似乎蒙著一層灰塵,失去了往日的光澤。

“二龍,你倒是說話呀,我的親哥……”她捧起於二龍的頭,失聲地呼喚,可是他已經毫無反應,只有北風呼呼地颳著。

他第一次離開了人間。

死亡是化入和漸淡的長鏡頭,所以他記不清死去時的細節,找不到生與死的截然分界線。但是,活轉來寸所見到的第一個畫面,那枝芽伸向蒼天的銀杏樹,卻永遠留在記憶裡。

是的,他恍然大悟,死過了,按照水上人家傳送死人的一套程式全照辦過了。裹條薄被,卷張蘆蓆,燒了黃昏紙,送他的亡靈渡奈何橋走了。寒風把輕飄飄的紙錢灰和尚未化淨的錫箔,刮在了他的身上、臉上、眼皮上。

奴隸的生命要結實些,雖然它最不值錢。他終於活了,生命回來時,像微細的水流,一絲絲,一縷縷,慢慢地注進那被亞砷酸酐毒害的軀體裡去。他覺得他醒來了,先是感到光線在活動,好兆頭,光是生命的來源。但於二龍卻缺乏力氣,好容易,才微微撐開線也似的一條眼縫。

夠了,足夠了,總算重新看到了蒼天,和那支撐住蒼天的銀杏樹,這棵在游擊隊心目中,是人民象徵的巨樹,沒有它,天也許會坍下來吧?

大概人一旦閤眼而去,也就萬念俱消。但活轉來以後,不管活得多麼勉強,那睜開的雙眼,被紛擾的人世吸引住,再也不肯閉上。他馬上注意到有一張俯視著他的陌生面孔。石湖是個小縣份,三王莊則是個更閉塞的漁村,那裡是一個不常見到陌生面孔的偏僻社會。

“誰?”他驚奇地自問。

那一張莊稼人樸實的臉,湊攏得更近了,都能感到他的呼吸和喘息,於二龍懷著戒意,想偏開腦袋離遠些。但是他無所作為,因為生命雖然回來了,但軀殼暫時還不屬於他。

“幹啥?”他嚇壞了。

他害怕這個陌生人,為他有可能傷害自己而戰慄。可憐的愚昧和可笑的警惕總是主孿生的,因此,可以想像,於二龍當時是多麼畏縮、恐懼、割白,甚至牴觸了。

那個陌生人伸過手來,用扳槍機的粗手指幫他把眼皮撥開,接著又把手背放在他鼻下試試,隨後又把頭貼在他胸口傾聽。

這樣,臉湊得更近,差點碰著了鼻尖,只見那臉上浮出一個寬慰的笑容:“活了,老表!”

他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聽到江西土話“老表”這兩個字,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尤其弄不懂蘆花幹嗎不見?怎麼落在外鄉人手裡?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事?……

哦!他腦海裡的一股記憶細胞活了,想起了那瓶兌進砒霜的藥酒,想起了在暗無天日的冰下摸索,可是以後的細節,無論怎麼使勁,也再不能回憶起來。

陌生人和善地笑著,他從於二龍的眼裡,看出了疑慮的神色,便附身過來在他耳邊說:“老表,你在樹底下,躺了一夜啦!”

“啊?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於二龍愣住了。

是啊,於二龍覺出一點蹊蹺來了。在他鑽進冰洞以前,分明天空是鉛灰色的,低低的雲層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現在,既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粒雪,而且微有暖意的陽光,正從枝櫥的縫隙透過來,簡直是個臘月裡的小陽春。那麼,陌生人大概不是撒謊,確實是昨天的事了。

對於死者,歷史就可以較客觀地寫了。

當他在冰上趴倒以後,那是蘆花第一次把他從死亡狀態中揹著奔波,命中註定她還要第二次從黑斑鳩島揹著垂危的他跋涉。哦!歷史不憚其煩地重複,常常出現許多驚人的雷同之筆,而且也不一定如馬克思在《霧月政變》所寫,第一次出現是悲劇,第二次重現就是喜劇。不,甚至是笫三次、第四次都可能是悲劇。

蘆花終於把他揹回到船上,放平在艙裡,趕緊端來一瓢清水,那時候,他已經和《水滸傳》描寫武大郎被毒殺時的情景一樣,渾身痙攣,臉皮紫黑,四肢僵硬,不省人事,就差七竅流血了。像所有臨近最後一刻的死人捯氣一樣,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奄奄一息,在那裡等死了。她手一鬆,水瓢跌落在艙板上,撲在於二龍身上,死命抱住,傷心失望地哭了。那些鄰居,都是船靠船、幫挨幫凍結在石湖裡的水上人家,被蘆花的嚎啕哭聲招來了。

誰看到那副凶死惡殺的恐怖面色,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退後半步。有見識的鄉親們翻翻於二龍的眼皮,嘆了口氣:“蘆花,快抬上岸,燒點紙錢,送二龍上路去吧!”

蘆花說什麼也不撒手,只是一味放聲哭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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