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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服他們自動繳出來的?”

“也談不上說服。”王緯宇說得輕鬆愉快:“我只是讓我們那位鐵的手腕,保衛處老秦,去警告了一下,那幾位頭面人物,可能覺得日子不好過了吧?……”

可憐而又愚蠢的蝦呀!於而龍又一次從河裡提起捕蝦的籃子。這一回,江海終於餓得忍不住了,只好學著於而龍的樣子,把那草腥氣的鮮蝦肉,閉上眼睛,塞進嘴裡,不敢怎麼細嚼就嚥下肚去。慢慢地,品出點味道末了,最後,連那些小蝦米都不放過,大口大口地吞吃起來。

江海的胃口,還真不小,簡直來不及地往嘴裡送,那模樣,使於而龍想起,很有點像王緯宇舉著白金坩堝,張開血盆大口在喝酒的形象。

當初康“司令”們用白金坩堝燉雞,現在,他們可敬的王老,卻用這隻鍋來煮他們。正如十年前,那次雪夜的談話以後,他把於而龍推上斷頭臺——那臺七千噸水壓機,自己脫身出來一樣,他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又該用那些小朋友們的鮮血和淚水,來沖淡他靈魂上的不安了。

老天總降福給他,他度過了去年十月的慌亂以後,只是犯了幾天痔瘡,又恢復了鎮定的神態,又聽到了他那自信的笑聲。

“不,編輯( 夏嵐從那個寫作班子回到報社來了 )!你是不會獵取到這個鏡頭的!”於而龍掂了掂那隻白金坩堝,它一點也不像它應有的貴金屬身份那樣燦爛輝煌,有點像錫,有點像鉛,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一點也不出色。嘆了口氣說:“這酒,我是無法奉陪的,眼珠掉了,眼眶還有什麼價值呢?”

他那顆皇冠上的寶石,已經被人摘除了,只留下鑲嵌寶石的底座,一個空洞,像那剜去眼球的孩子,死死地盯著。

啊!難怪那個廖總工程師還在那裡憑欄遠眺,是的,心靈上的創傷是永遠無法癒合的。於而龍想:你和我一樣,失去的東西未免太多了。

他終究還是走了。

在飛機場高大宏敞的候機室裡,在那些穿著奇裝異服的外賓和僑胞中間,他們全家人來給廖思源送行。送一位相處了二十五年的朋友,送一位一去不回,註定死在異國他鄉的老人。

他穿著一件樸素的滌卡上裝,我們國家每個拿工資的男人都穿的標準國服。看那樣子更像是去開會、去出差,而且也非常像過去經常發生的情況一樣,他總是不樂意放下研究工作,去參加那些與他無關的會議。於而龍記起來了,老頭子總是勉為其難地搖頭,他對這位廠長毫無辦法,拿著塞給他的飛機票,離開實驗場,也總是攤開雙手埋怨:“你把我毀了!”

現在,他不這樣講了,已經無此必要了,他站在這一家雖說不上生死與共,但也休慼相關的人前,心情絕不是愉快的。當他離開這九億人的土地後,除了那骨灰盒裡的老伴的殘骸,除了陳剴惟一的親戚,還有誰牽住他的心呢?不就是這一家的幾口人麼?他們全來了,而且那難以抑制的惜別之情,從他們的眼光裡流露出來。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看得清清楚楚,人們甚至帶著最後一刻的希冀:“扯掉那張飛機票,回到這個家庭裡來吧,決不會多你一個的。”謝若萍招呼他坐,他不肯,只是不安地,多少有點神經質地走動著。

“你把我毀了!”

他雖然沒有講出口,但是那個曾在王爺墳滾過一身泥的於而龍,卻聽到了這無言的責難,他在腦海裡反躬自問:“難道你不承認把他毀了嗎?”

於而龍責備著自己,悔恨地望著這位馬上要走的老人,想起二十五年前,到火車站去接他們夫婦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料不到,甚至有最豐富的幻想力,也估計不出會有今天,又由他親手把他送走——文靜的廖師母永遠留下了。

那時候他們兩口多麼高興回到故國來啊,在月臺上興致勃勃地等待著,等待遲遲不來的於而龍……

原諒這位泥人兒來晚了吧!

那輛從朝鮮戰場帶回來的吉普車,在王爺墳的爛泥塘裡拋了錨,怎麼也開不出來了。他不得不派他的騎兵,套上四匹軍馬,拉著吉普車在石人石馬間馳騁,那種場面使人回想起電影裡夏伯陽的騎兵才能幹出這種事,大概石翁仲也覺得可樂,竟笑得歪倒在路邊了。

他的那些個騎兵們,高興得直是呼嘯,因為他們終於得到機會,向他顯示,也向王爺墳那些看熱鬧的人表白:騎兵永遠只能在馬背上生活,離開馬匹是不行的,讓騎兵交出馬匹,告別無言的戰友,像老孃們守著鍋臺似的,成天圍著機器轉,當工人是決計不幹的。

現在回過頭去看,這許多年該浪費了多少精力呀!無數的氣力都浪費在無用的地方上去了。就拿讓騎兵們交出他們的戰馬來說,要他們脫掉軍裝,穿上工作服,去駕馭機器,費了多少口舌啊!宣講動員,恫嚇威脅,那些丘八們哪,為了和那些啞巴畜生告別,哭天抹淚,抱著馬脖子號個沒完,如今一提起都成為笑話。大概中華民族的性格習慣,比較傾向於因循守舊,因此,每一次改革轉變,都像蟬蛻殼似的要經歷一陣苦痛。一旦離開了原來走慣了的老路,哪怕面前展現出一條更加光明燦爛的坦途,也會猶豫、退縮、驚懼,以至止步不前。甚至春天的氣息如此濃郁地襲人慾醉,還習慣那悶了一冬天、門窗都不開的屋裡那股汙濁的空氣,反把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春風視之為奇怪的、格格不入的異端。也許正如三百年前的盧梭說過的那樣:“自由這個東西,是一種重味的食品,對於腸胃不好,消化能力不強的民族,是不適宜的。”豈止自由,任何使國家前進,民族向上,人民幸福所邁出的一步,都要付出艱鉅的努力。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周浩打來電話,讓他馬上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去車站接工程師,特別強調了寥寥無幾那四個字。他媽的,只好由著那幾個剽悍的騎兵大爺向他們逞威風了。

吉普車被拖到公路上,解開了那跑出一身汗的馬匹,騎兵向他炫耀地說:“這才是我們的真本事,老團長,咱們還是打仗去吧!”

“上哪兒打去?全國都解放了,只剩下臺灣,你的戰馬也蹦不過去!”

“回部隊去吧!”那時候人們不願意轉業:“那兒才是我們的家。”

於而龍告訴他們:“從今往後,王爺墳就是你們的家,你們要在這裡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將來還要當爺爺,抱孫子,永遠紮下根啦!該變一變啦,過去打個沒完沒了的仗,結束了,今後該搞建設了。咱們比一比,到底是你的馬快,還是我的車快?時代在變化,不要拽住馬尾巴,落在後邊啦!”他把司機推到邊座上,把住方向盤,沿著進城的盤山公路飛馳起來,很快掛上了四擋。那幾個騎兵追了一陣,看距離越來越遠,也不上勁兒了,掉轉馬頭往回走了。

他停下車,向他們哈哈大笑,那幾個敗興的騎兵,竟然捏起拳頭,朝他伸出中指,做了個猥褻的手勢,那是浪蕩的驃騎兵罵人的話,意思是給你個卵吃。

“好小子,小心跟你們算賬!”師長罵著他的戰士。

那些調皮鬼嘻嘻哈哈地一挾馬屁股,一溜煙跑了。

等他走進車站月臺,旅客已經星星零落,所餘無幾,兩口子正在用英語交談,那時,於而龍一點都不懂。

現在,在機場候機室裡,於而龍可以完全聽明白,緊挨著他們坐的那對澳大利亞的年輕夫婦,正悄聲談論著是否應該去小賣部給墨爾本的姑姑,買些什麼紀念品?——“哦,廖總,謝謝你的比較語言學,我發現我的牛津式發音,甚至比他們還要標準些。”

二十五年前,他聽不懂嘀裡嘟嚕的廖師母在對她丈夫議論些什麼,也許在打量這位滿身泥水的共產黨員,是不是未來的合作者?但於而龍一眼認出,這兩位確實屬於寥寥無幾的人物,只看廖思源的領帶,廖師母的項鍊就明白。儘管看不習慣,他還是禮貌地伸出手——於而龍記不得曾經向他們索取介紹信,或要過證件,也許那時的階級鬥爭觀念要低一點吧?廖師母那落落大方的姿態,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說實在的,他那漁民的手,騎兵的手,如果形容為銼刀未免過甚其辭的話,說是鯊魚皮是一點不過分的,但她卻文質彬彬地握了握,連忙把她的丈夫介紹給他。那溫文爾雅的性格,使他得出結論,誰有她那樣的妻子,肯定是非常幸福的。

她一直到垂危時刻,也還是這種文靜和特別明白事理的樣子,她要求謝若萍——那是惟一陪伴她的同命相憐的人,不要馬上去告訴關在優‘待室裡’的廖思源,等他什麼時候放出來,再把她的死訊,找一個最適當的方法使他知道。

哦,一位多麼深愛丈夫的妻子啊!

她寧肯自己孤獨地死去,也不願使身陷囹圄的丈夫更加深一層痛苦。

“……會把他放出來的,一定的,會把他放出來的,有那麼一天,會放……”她懷著這個信念,閉上眼睛,離開這個世界了。

唉,二十五年前,他們是兩口子一塊兒回到祖國,來投身社會主義建設的。二十五年後,他卻孤孤單單,孑然一身地離開了祖國。“老廖,我的老夥伴,是我把你毀了!”

“老廖,如果有什麼使你不愉快的地方,你就怪罪我吧!”這時,大家已經來到了停機坪,馬上就要握手告別了,於而龍說:“周浩同志本要來送你的,因為今天一早他要去國務院開會,他委託我代表,並且說,歡迎你作為親戚,常來常往著吧!”

廖思源激動地哭了,但只見淚珠從那乾澀的眼裡滴下來,而沒有哭聲。

於而龍嚥下了“將軍”接著講吓去的話:“……二龍,對於祖國,我們是不肖的子孫;對於黨,我們算不得真正的革命者,眼看著一個好端端的國家,一個好端端的革命事業,搞成這種樣子,而束手無策,甚至坐以待斃。你說他一個知識分子,傷心失望到這種程度,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呢?寥寥無幾啊!二龍,再那樣下去,我們可真要成為千古罪人啦!”

“再見吧!”謝若萍忍不住嗚咽了,也許她想起了那文靜的廖師母,於是於而龍再也憋不住了,索性說出來吧,分明是塊苦痛的傷疤,捂著蓋著疼痛就會減少嗎?他握住廖思源的手:“老廖,我完全瞭解你的心情,原諒我沒法替你分擔這種痛苦。本來,今天還應該有一個人陪你一路走的,但她永遠也走不了啦!還是那句話,老廖,千萬別悶在心裡,怪我吧,你要恨的話,就恨我好了。”

“不,那你恨誰去?”他緊緊握住於而龍,“老於,咱們都是無罪的罪人。”

“可是廖師母……”謝若萍用手絹擦拭眼角。

“人遲早都要到上帝那裡去的,那是必然的結局,但實驗場不應該死,科學不應該死,但終於死了。人死了,銷聲匿跡了,可實驗場死了,骨頭架子永遠擺在眼前,觸目驚心,從哪找到妙手回春的法術,沒啦,死定了!難道你以為我願意離開嗎?那終究是咱們一把屎、一把尿侍弄大的嘛,它本不應該死,它完全可以活得很結實,很健壯,二十多歲,正是它應該出力的時候了,它可以做多少事啊!……”廖思源懷著一種摯愛的感情,像談論一個人似的說著實驗場。

於而龍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似乎想把自己那股勁也傳送過去:“老廖,咱們可以從頭搞起來!”

“老於,我們都太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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