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五章 六,冬天裡的春天,李國文,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哦?”

“原來不是一條船上的人,二龍,你還記得死去的蘆花好說的一句話——”

“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呵……”

舢板劃出了茂密的蘆葦叢中的河道,現在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連綿的島子。這些小島,和沙洲、沼澤地都曾經是石湖支隊賴以寄身的地方,也是和敵人周旋的戰場。歲月流逝,滄海桑田——特別是人為的改造,已經變得不大認識了。

石湖裡的小島,準確的數目,誰也說不上來,漲水鬧汛的季節,一些島子失蹤了,可到了枯水期,沒影的小島又出現了。但是有名目的大一點的島嶼,照例不受水漲水落的影響。現在,正好一年一度的桃花汛,所以島子的面積都縮小了,有的只在水面上留著一點痕跡,像魚脊似的表明它的存在。但是,又劃了一陣以後,只見一些島嶼上,人聲鼎沸,旗幟飄揚——多好的魚汛期啊!人們不去打魚下網,卻在這裡進行轟轟烈烈的圍湖墾田的勞動。原來,那在湖裡撒出去的一路小木牌,敢情終點是在這裡。哦,難怪葉珊要為鰻鱺的命運奔走呼籲,要照這樣大規模圍墾下去,於而龍想:在他見到上帝之前,石湖就要在地圖上抹掉了。

越劃越近了,面前那島子的整個輪廓看得越來越清晰了,他顧不得去憂慮魚類的生存,這島子他簡直在腦海裡印象太深刻了,然而,很像在路途中邂逅一位久別的熟人,剎那間竟想不起對方的姓名。“那是什麼島子?好眼熟!”

老林嫂不但詫異他的健忘,而且驚訝他的麻木,甚至帶有一點責怪的口氣:“怎麼?二龍,你連黑斑鳩島都認不得啦!”

啊!黑斑鳩島……

他像被誰用棒子敲了一下腦袋,剎那間幾乎近乎休克似的怔住了,舢板失去了控制,在湖面上滴溜溜地轉起來。

老林嫂以為他還未回憶出那段往事,便提醒地說:“……”蘆花就是好不容易把你從這島上找到的呀!你只剩下一口氣了,她揹著你在湖裡蹚了那麼遠的路,總算撿回一條命。可她——”她看到於而龍的臉色,不怎麼好看,彷彿受到過度刺激似的,便把話頭煞住了,不再往下講去。

有幸福甜美的回憶,自然也會有苦痛辛酸的往事,儘管那是很不愉快的題目,但總該有勇氣去觸及。可是一提起黑斑鳩島,他無論如何排遣不開一場噩夢的感覺,真是害怕去想啊……那是他生命史上一場可怕的噩夢啊!

在那樣一個黑洞洞的冬夜,那樣一個濃霧瀰漫的絕望天氣裡,他,已經不抱任何生還的希望了,腿部受到了重創,一塊美製的霰榴彈片,啃掉一大塊肉,嵌進了股骨裡,由於失血過多的衰竭,再加上在冰水裡潛伏的時間過長,已完全喪失活動能力。即使撤出包圍圈的同志們,打發人冒險回來尋找他,夜黑如鍋,霧重似幕,在茫茫冰封的石湖上,是絕對不可能把支隊長髮現的,除非兩隻手把一英寸一英寸土地摸遍。

然而那又談何容易!敵人在湖面上佈下重重封鎖線,東一堆,西一攤的篝火和那破冰巡邏的汽艇燈光,正企圖一網打盡石湖支隊。

眼看自己馬上要向世界告別了,十年前,那砒霜酒使他在熱昏中人事不知地死去;現在,卻是頭腦異常清醒地,注視著自己在一點點離開人世。如果到死亡那一站,有可以計算的里程錶,也就僅有一步之遙了。看不到同志,見不著親人,在這塊生養他的土地上,在冷酷的懷抱裡,孤獨地死去了。看得清楚極了,再沒有比看著自己的死更痛苦的了。死亡在一步一步地朝他靠攏,而且是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逼近過來——哦,時代的錯覺又把游擊隊長攪住了。枕木?哪來的?石湖上怎;麼出現了鋼軌,火車頭?

那分明是高歌指揮著浩浩蕩蕩的人馬,開著火車頭,轟轟隆隆地朝站在兩根鋼軌中間的於而龍滾軋過來,他甚至聽見高歌在咆哮:“壓死他——”

錯啦錯啦,神經發生了故障,又亂成了一鍋粥。他想:黑斑鳩島是一九四七年的事情,它與一九六七年整整相差二十個年頭,火車頭怎麼會從黑斑鳩島上開來呢?然而也怪,他耳畔響著凍壞了的斑鳩,那悽惶的啼叫聲,但是,眼裡卻看到那火車頭噗哧噗哧地,冒著氣衝他而來。

“馬上就要壓成肉泥啦!於而龍,滾開——”

他眼前完全黑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一聲巨響,火車司機撂了個死閘,車頭正好停在了他的臉前,再差幾個厘米,就會碰著他的鼻尖。

——馬克思向他揮手說:“於而龍,你還得再繳幾年黨費,好好幹,再見吧!”

火車司機兩隻大眼瞪著他……

後來,於而龍一直在尋找這位對他手下留情的小夥子。可再也打聽不出訊息,像一猛子栽進水裡,被漩渦裹走的人,連屍首都沒影沒蹤。那年輕人長得虎頭虎腦,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眼睛大得嚇人,尤其瞪起來的時候。舍此以外,什麼細節都記不起來了。因為電工室裡,只有一盞開關板上的指示燈泡,而且還是藍色的,所以除了憧憧往來的人影,誰的面目都看不真切。他是誰?叫什麼名字?究竟是哪個單位的?現在活著,到底還是被秘密弄死了?都探聽不出一個下落。十年間,有過多少這樣的無名冤魂啊!

他肯定不是工廠裡的職工,因為廠裡運輸部的火車頭,都是和鐵路局簽訂合同,由他們承派的駐廠人員,於而龍悄悄地查過,倘若不是守口如瓶,那就確實不知底細。他們誰也回答不上來,那個火車司機是誰?當然,高歌,或者躲在電工室外面,喝令往死裡打的那一位,能說出子午卯酉,但是於而龍無法張嘴去問他們幾位:“喂,你們把那個大眼睛小夥子搞到哪裡去了?”

只是提一下被派出所拘留的歷史事實,都使得“司令”們如喪考妣,大發雷霆,何況人命關天的事情。但是,連個苦主都找不到,於而龍也就只好在腦海裡記下那血的洗禮之夜,共同度過災厄的難友了。

火車頭在於而龍面前站住,但他還是立在鐵道中心,動也不動。立刻,從車上跳下幾條彪形大漢,扭住他,拳打腳踢,“老子娘”地被他們狠狠地詈罵了一頓,然後帶到離主廠房較遠的變電站裡去。

掃帚總統於而龍確實把形勢估計得樂觀了些,以為這樣一來,內戰危險總算避免,雙方腦袋能夠冷卻下來,說不定還會感激他作為一根人樁矗立在鐵道當中的作用呢!要不然,槍炮開始說話,那死傷人數肯定不會少的。但是,他可不曾估計到,現在,所有的賬都得算在他頭上。游擊隊長進到電工室裡,他徹底明白了,看那一個個凶神惡煞的樣子,自己嘲諷自己:老兄,和一九四七年一樣,是石湖支隊最不好過的一年,恐怕是進得來,出不去的了。

他看到:電工室裡出場的人不是很多,直接出場的也就六七個膀大腰圓的傢伙,儘管他很不想把這兒形容成“渣滓洞”,但眼前這幾個滿臉橫肉的人,卻使他無論如何也排除不掉渣滓的概念。這些七十年代的“麻皮阿六”,別的不說,僅僅是那些刑訊逼供的器具,就很有點奧斯威辛的味道。他們只問了三句話:“你有沒有罪?”“你反不反黨?”“你低不低頭?”還來不及等到於而龍回答,電工室窗外影影綽綽一位不出場的人說話了:“先給個下馬威——”緊接著,那些個傢伙劈頭蓋臉地打過來,打於而龍,也打那個被他們斥為“工賊’的火車司機。在那些打人的器械中間,於而龍認為電工皮帶是最客氣的了,這種時候,誰能相信孟軻宣揚的那一套呢?“人之初,性本善”,半點也不對,年歲都不那麼太大嘛,為什麼心腸會那樣歹毒?下手那樣狠辣?他們從哪裡學來的一套法西斯手段?

那個火車司機想不到他的同伴們,竟那樣毫不留情地對待他,他起先暴怒地予以反抗,大罵不已,但很快,一個五大三粗的打手,順手抄起一根電工用的令克棒,擊中他的腦袋,當場暈倒在地。第一課不算長,二十來分鐘就結束了,由於那個大眼睛的小夥子跳鬧得厲害,他挨的揍要多一點,等門哐啷一聲鎖上以後,於而龍爬過去,扶住他,但是,想不到他從昏沉沉的狀態中,醒來以後,發現自己在於而龍的懷抱裡,連忙慌不迭地掙扎出去:“離我遠點,滾開,滾一邊去。”

於而龍也不客氣,把他推走:“請吧!我是怕你一口氣過不來。”

“我死了也是革命的,你——”

這真是可笑的愚昧:“那麼你說我是什麼人?”

他粗聲濁氣地回答:“壞人!還要問嗎!”

“你好像並不認識我,我也從來沒在廠裡見過你的面孔,你怎麼斷定我是壞人?”

“別人都這麼說的。”

於而龍搖頭嘆息:“那每個人自己長個腦子還有啥用呢?”愚昧固然可悲,而製造愚昧就更可悲,整天“岌岌乎危哉”地害怕人民群眾覺醒,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恨不能使每個人都成為按照程式控制,或者是編碼穿孔帶操縱的機器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弄到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出息可言?

他翻過身來:“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願意聽我說老實話嗎?一個需要別人代為思考的可憐蟲和白痴有什麼區別呢?”

那小夥子差點要翻臉了,眼睛瞪得又圓又大,真像個銅鈴,但剎那間改變了主意,歪扭著鼻子笑了:“要不是思考,我還不會撂個死閘,當工賊,捱揍呢!”

於而龍是不大肯安寧的,已經落到如此境地,就老老實實做鐵窗裡的囚徒算了。不,他興致勃勃地附身過來,研究心理學物件似的問:“小夥子?你幹嗎緊急剎車?”

“老兄!我沒想到你真的不怕死——”

“那你說錯了,我想活,而且非常想多活上些日子。”

他有所發現地問:“喝,原來你也害怕啊,哈哈,敢情是假裝鎮靜!”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臨淵

尤四姐

全世界盼我鬧離婚

松子茶

高考還有半年,我覺醒了超能力!

一坨肥嘎嘎

御獸:登入百萬年前

七七四十六

求求你,別把木頭做成傳世文物了

北海朝陽

1983小海島,從養殖大戶開始

七月不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