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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荷給慶連說故事,說得玄天玄地,他也不覺得有什麼怪異——他在陪她的日子裡,在一個個長長的不眠之夜裡,已經全都習慣了。她讓他像大鳥一樣和她玩,他嚇壞了。她說我的好慶連啊,你快離開我吧,我已經不是人了,我跟了一隻鳥精,不久就要生出一隻老大的鳥蛋,到那時你就會嚇得撒開丫子跑沒了影兒。慶連只有這時候才覺得她說的是痴話,一個勁兒安慰她:不要緊,你就是變成了母夜叉都是我的人。她告訴他一個故事,說那是鄰村的一個姐妹身上發生的真事,說得有名有姓——那姐妹比她還要晚半年來到公司,人長得說不上最好,因為最好看的是自己;不過這姑娘長得有些怪怪的,小臉兒大屁股,眉眼兒俊呢,真像一隻水靈靈的小母雞,走起路來也像母雞那樣,頭往前一伸一伸的。公司裡的大小頭兒都喜歡上這隻小母雞了,一個個不吃不喝也要找她。要知道這些頭兒腦兒都是大鳥閃化的,這是一般人不知道的,只有荷荷知道,因為大鳥的總頭兒暗地裡告訴過她。小母雞一年不到就下了一隻大蛋,她聽說就去看了——當時人在醫院裡待著,是一處鄉間醫院,裡面給隔離開來,沒什麼病人吵鬧。小母雞一見她就拉住雙手哭啊哭啊,說要看自己生下的那隻蛋。那是做媽媽的想親生孩子的滋味啊,我們當女人的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問她知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她說不知道,弄不清楚——不過她還是想看那隻蛋!狠心的壞人哪,他們就是不讓她看自己生下的骨肉,說反正是一隻蛋,不是一個正常孩子,早就給接生的人一抬手扔了。說到這裡她就哭成了淚人,拉著荷荷的手說:求求好妹妹了,你去替我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荷荷對慶連說:她一輩子都忘不掉那一天看到的情景。那真的是在一處大鳥窩一樣的地方,記得它是用絲綿什麼的做成的一個大碗模樣的東西,它擱在一個空蕩蕩的屋子裡。屋內什麼都沒有,冷颼颼的,只有這隻大窩,旁邊是一個背了武器計程車兵。有人領她進來,條件是不許告訴任何人——這次算是大鳥頭兒格外開恩,禁不住她的反覆哀求才應允的——她小心地一步步走進來,走到大窩跟前,可惜個子太矮,頭頂只達到那隻大窩的中部。那個領她來的人搬來一個高凳,再把她扶上去,她這才得以見到窩內的東西——這一看不要緊,她差點驚叫出來……原來那大窩的中央真的是一隻蛋,不過這不是一般的鳥蛋或雞蛋,而是像最大的南瓜那麼大、通體閃著肉紅色的、一隻橢圓形的大蛋;那殼兒好厚啊,正微微顫動—— 一旁有人說,這是因為眼看就要破殼而生了……她驚訝極了,心想這真的是姐妹的孩子嗎?正這樣想著,那個人說:“可不能讓它生出來,這東西壓根兒就不能留,這是老闆的指示……”她嚇得大叫:“這好歹也是姐妹的親骨肉啊,你讓她看一眼也好啊,求求你手下留情吧!”那個人只是冷笑,不再吱聲。

第二天荷荷再求大鳥的頭兒,苦苦哀求,總算被應允去觀看那隻大蛋破殼。她照例被扶上一隻高凳。一旁的另一個人手持一隻長柄木錘,要敲開那隻大蛋。她央求說:“還是讓它自己出來吧,這一敲還不是要弄死裡面的小崽兒啊?”那人說:“這你就不懂了,這殼兒太厚了,再不敲破它,小崽兒就得憋死!你不信問問他——”旁邊有一個穿白大褂、脖子上掛了聽診器的中年人,一直鐵青著臉。正說著木錘就舉起來,砰一聲,蛋殼破了,咣咣的,汁液飛濺,一股腥羶氣直刺人的鼻子。一陣濃霧似的東西從眼前飄過,讓她不得不眯了一下眼。等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只見像瓷碗那麼厚的蛋殼已經碎成了無數屑片,所有的汁液都漸漸滲進絲綿窩裡,中間只剩下了一隻剛長出小白翎子的幼鳥:可憐的小傢伙正極力掙脫幾綹黏液,用盡力氣撐著光禿禿的雙翅……一陣若有若無的尖叫聲從耳畔掠過——這一瞬間她突然想到,自己未來的結局也是一樣,就是為某一隻大鳥生下這樣的一枚巨蛋……因為一種難過和絕望交織的心情,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當她重新睜開眼時,那個一直守候在一旁的醫生已經踏著早就準備好的一隻木梯走上去,然後伏身探向那隻正在劇烈掙扎的小鳥……她看到他從衣兜裡抽出了一支針管……一種極大的不祥讓她大呼一聲:“不要啊……”

她那時在替鄰村的姐妹難過。她預感到那個醫生要扼殺姐妹的嬰孩。這是真的,因為最後的時刻她聽到了那隻小鳥發出了一聲尖叫。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可是這永遠都會是一個謎。因為大鳥陰著臉向她下令:看到的一切不得向任何人說起,要讓它爛在肚裡!可憐的鄰村姐妹還在等待一個生命的訊息呢,那是她的親生骨肉啊……

<h5>3</h5>

慶連瘦得不成樣子,整個人都變了。往日是那麼英俊的一個小夥子,如今一張臉變得暗淡無光,眼窩深陷,只有一雙眼睛時不時地噴吐著焦火。我主張荷荷仍然要住到林泉去,因為在家裡待下去不是長久之計——那座著名的精神病院在國內應該是一流的。他十分猶豫,我一開始以為他考慮到了錢的問題,因為長期住下去費用蠻高的——我告訴他千萬不要顧慮這些,我會幫他想辦法。他搖搖頭說擔心的是另一些事情——荷荷已經治了這麼久,該想的法子全想了,大半是有什麼心結沒有解開——這樣即便住上再久也無濟於事。慶連心疼荷荷,她住院時,一聲聲哀求回家的聲音讓他淚流滿面。他那時總像哄孩子一樣對她說:“好的,咱們回家、回家。”他們真的回家了,荷荷高興得什麼似的,長時間偎在他的懷裡,說:“我會按時吃藥,我會聽話,只求你再也不要把我送回林泉……”慶連一一答應了她。他對我說:“如果我再把她送到那裡,就是騙了她。我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啊!你不知道她在那裡過的是一種什麼日子。她再待在裡面會死的,真的……”

我只想讓他明白荷荷的病是多麼嚴重——聽著她的胡言亂語,一些天外來客般紊亂荒誕的資訊,任何人都會絕望的——可奇怪的是當我試圖向其稍稍做出這個提醒時,他竟然連連搖起頭來:“不,不是這樣……我知道不是……”

“不是?那是怎麼回事?你的意思……”

“我後來,就是現在,才一點點全聽明白了……荷荷的病沒有咱原來想的那麼重,她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啊——她是嫌我們聽不懂,所有人都聽不懂,才急成了這樣!她沒法讓我們聽懂……才急成了這樣!”

我大驚失色地看著慶連。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甚至認為他是長期和一個重症精神病人在一起,結果連自己的思維也不正常了。我在想怎樣讓他明白過來——這時如果連他也糊塗了,那可就糟透了!那真的是糟得不能再糟了!我一時想不好該怎麼說,只是長長地嘆息。

“那些林泉的大夫們當然聽不明白,結果也就把她當成了重病號,一個勁兒加藥、加藥,最後也就把荷荷給毀了!你不知道,他們還給她用了電擊療法……那對荷荷來說真是生不如死啊!老寧哥,你會明白的,荷荷的病壓根兒就沒那麼重,一開始或許還沒病哩,她不過是太累了,太累了,只要好好休養一陣就好……全怨我啊,把她送到了林泉,是我把她害了……”

我一時不再說話。可我的目光讓慶連看出了什麼,他伸著手,急於讓我明白、讓我和他取得一致的看法:

“你沒和她一起,沒聽她一夜一夜說些什麼;還有,沒看到她夜裡是多麼細聲細氣地跟我說話、多麼體貼我!她,她有時比我還正常還心細哩,怕我累著、凍著……她總是哭著求我回家,說‘咱們回自己的家吧,咱們這輩子哪裡也不去了’。我的荷荷啊,沒有比她再正常的人啦。只要別讓她急,只要聽她一點一點說話,只要相信她的話,她就不會那樣了……”

我終於忍不住。我不能再這樣遷就下去了,因為這樣不僅於事無補,還會極大地加劇一家人的苦境。我問:“難道她說那些大鳥的事、所有的經歷,會有可能嗎?這顯然是一個精神錯亂的人,是幻覺,是譫語,你到底怎麼了?”

慶連的脖子馬上紅了,青筋暴起來:“讓她急的就是你這樣的人啊!老寧,你還不明白嗎?你啊!你讓我怎麼說才好啊!我們沒有被大鳥捉弄過,當然也就不信了。村裡的老年人都知道這樣的事,我媽也說過——她半夜裡勸我說,認命吧孩子,你得好好和她過日子,這就是咱的命啊,再說她又不是和男人胡來的風騷女人,她是被不長進的精靈給戲了!咱這時候可不能嫌棄人家,千萬不能啊……我媽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們孃兒倆抱在了一塊兒。我讓我媽放心,我說荷荷一生一世都是我的老婆,我疼她還來不及哩,怎麼會嫌棄她!我一輩子都會聽她講,講出這些故事,讓她把心裡這些苦水全吐出來,那時她的病就好了。我得有耐心,一輩子聽她講、聽她吐苦水……”

那就等待吧。我不願將平原兄弟看成是一個愚不可及的鄉村青年,而只能給予更多的同情。我知道他是一個多麼聰慧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相信他完全是被猝不及防的災禍擊垮了、弄懵了。等待吧,他終有清晰起來的日子。另外我也相信,關於大鳥的傳說在海濱平原一帶自古以來真的是太多了,它也許深入了人們的骨髓、化進了血液,一經撩撥就會復活起來。

出於對大鳥精靈的恨,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位好兄長,他就是柺子四哥——他有一杆獵槍,並且有極好的槍法——他對付那些害人的飛翔的精靈應該自有辦法。霰彈才是解決這個問題的良方。在巨大的無法面對的人間苦難面前,人們只好一次又一次想到了火藥。這是下策嗎?可是遇到了無惡不作的大鳥,你又有什麼辦法?

有一天下午,大約三四點鐘的樣子,我正在西間屋裡讀書,突然聽到了一陣嗡嗡的引擎聲——這聲音越來越大,以至於震人耳膜。當我意識到是一架低空飛行的飛機時已經有些晚了—— 一直安靜地待在廂房裡的荷荷猛然大喊大叫地跑到了院子裡,她的叫聲甚至一時壓過了飛機的轟鳴。我們全都跑了出去,這會兒馬上看到一架直升機在村子上空盤旋——它飛得那麼低——也許是我的幻覺,我竟然看到了它機身上塗的一隻大鳥標記!再看荷荷,她仰面朝天,準確點說就是向著那架直升機,一聲聲瘋狂呼叫:“大鳥!大鳥!大鳥啊……”她跺腳、呼號,頭髮散亂,全身抽動。當她迎著飛機往前沒命地跑去時,慶連一把將她抱在了懷裡。她掙扎的力量可真大,慶連無論怎麼安撫都無濟於事……這樣直到那架飛機遠去了,荷荷才一點點伏到慶連肩上,像睡著了一樣。剛才那一陣劇烈的掙扎讓她耗盡了力氣。

這種直升機大概是在海濱搞測繪的,我以前也見過。但剛剛飛走的這一架塗有一隻鳥的標誌,倒讓我心上一慄!我一瞬間想起了一個人——我馬上問荷荷工作的那家公司的名字,慶連的回答又讓我迷茫起來。

不過我還是長時間想著那個人——他的面容印在腦海裡,以至於再也驅趕不開。

是啊,那架直升機在低空盤旋時,多麼像一隻大鳥啊。

也就從這一天開始,荷荷的病一下子加重了。她幾乎又像發病最厲害的日子一樣,夜夜不睡,頭髮散亂,時不時地尖叫。慶連雙眼快要從眼眶中瞪出來了,那是一雙血紅的眼睛。他顫著兩手在屋裡走動,一會兒跑回廂房裡一次。他的喊聲不斷從廂房裡傳出:“荷荷!好荷荷,我的老婆,你不要怕,有我呢,我在這兒……”這聲音真是催人淚下。這樣的日子使全家人、也包括我這個客人在內,一下子跌入了人間地獄。我不敢看慶連母親那佝僂的身體、那一頭白髮。

我還是在想那個人。他是我城裡的一位摯友,一位直升機駕駛員,時下正在一個舉世聞名的大公司裡工作。是的,他駕駛的飛機上就塗有一隻大鳥的圖案——那是他們公司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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