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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可是我們這些城裡人誰見過這些。我們當時都有一顆火紅的心,要建設新農村,學習貧下中農的……”

“學到了嗎?”

他不再理我的話茬,繼續下去:“反正我是太天真了。我們太激動,情緒高昂得很,過節都不回城。那時穿著舊軍裝,身上背一個搪瓷缸,扎一條白手巾,就這樣到田裡做活。後來,第一批迴城的人有我,我卻拒絕了。反正那時我一心想的就是在這個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那時候真想改變整個世界,灑盡一腔熱血。我現在痛恨的,就是那個時代的幼稚和狂妄,我為丟失的那段青春而……痛苦。我現在正給這種殘酷的生活來一個回顧,一個總結,還有最深刻的抨擊……”

可惜關於這一段歷史的抨擊早已經汗牛充棟了……我問起分手的這段時間他都在幹些什麼?因為我知道他身體不好,已經脫離工作崗位,大致算是病休,只拿很少一點工資,可見日子不會富裕。

他老婆聽到了,這時跨進裡屋:“他什麼也不能幹,病歪歪的,一天到晚就是唉聲嘆氣。他在想事兒,老跟我講那幫人下鄉時幹了些什麼,怎樣唱歌,幹活,中午吃窩窩,再不就會餐一頓,村裡殺一口豬……他想得又苦又累,天天想。天哪,書還沒有寫就苦成了這樣……”

看著他那因痛苦而變得格外衰老和醜陋的面孔,我真有點心涼。我發現他的所有痛苦都是依照世俗的要求適時而至的。類似的痛苦有人已經在電視和報刊上表達過一千次了。總之在他這兒仍然有吐不盡的委屈。我從他的痛苦當中聽不到一點點真正屬於個人的東西。我不願就這個問題與他討論下去。

他還在嘆息:“那時候我多麼年輕。我年輕的時候長得比現在好多了,村裡的姑娘常送我一點兒什麼小東西……”

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既然這樣,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他抬起眼睛,像受了驚似的瞪我。

我又問:“一個從小在城裡長大的年輕人,到農村去幹上幾年,他的損失到底在哪兒?要這麼撒了潑地控訴、一波接一波地控訴?”

“你難道在——在讚揚那個運動?”他抬起彎彎的食指,點著我的胸口。

我沒有回答。我講不清,只是覺得,我厭惡一切適時而至的痛苦。如果一個人的痛苦也總要合乎時宜,那麼這種痛苦就一錢不值。我想在這個“思想者”面前聽到一點新鮮的東西,可惜沒有。倒有一股臭皮子的氣味,這使我深深厭惡。當然,我不想也不會跑到另一個極端裡去。但我現在面對的是一個非常具體的“老知青”。我想問的是:從那時到現在——從農村裡回來到現在,你到底又幹出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業?就我瞭解的而言,你什麼也沒幹,除了回城安窩、找老婆、參加工作,再就是滿腹牢騷。你靠罵自己的過去過日子,除此而外就什麼都沒有了。相反,我覺得面前這個人所經歷的最輝煌的時期,倒是他葆有那種純真和熱情、今天又為他所猛烈攻擊和控訴的那些日子。他這一套唬別人行,唬我就未免太過分了。在一些人的回憶中,那一段熱騰騰的生活突然就變成了地獄般的折磨。果真如此,那些沒有任何希望離開土地的人就算是打進了十八層地獄……“知青”撒在土地上的每一個角落,他們的故事說也說不完,悲悽的故事,幸運的故事,慘不忍睹和僥倖的王子,這一切都摻和在了一起。讓我感到悲憤的是,我面前的這個人對於那段不能泯滅的回憶,對於那片土地,竟然沒有了一點點感激。農村就算他的後媽吧,他也不該這麼詛咒吧。

真的,也許上山下鄉運動是一個了不起的動議——恰恰由於這個動議太“偉大”了,也就足以把人逼瘋。眼前的朋友不知怎麼讓我想到了小鹿的女友小阿苔——這個小傢伙那一段日子竟然幫助自己的爺爺搞起了回憶錄,爾後又想根據這些材料搞一點什麼“紀實文學”。我一開始不知道小阿苔的爺爺是誰,看了看才知道,他原來就是這個城市裡頂有名的一個當權者。

這個人在那些年裡可算是臭名遠揚了。一個胖子,禿頂,肚子很大,外號“老瓜子”。他在六十年代初曾經借工作之便蓋了好幾幢別墅,他自己就長期佔有一幢,而這與他的身份是遠遠不相稱的。這個人失去了遏制,住賓館姦汙服務員,住療養院就姦汙護士。“文革”起來了,這傢伙理所當然地要被揪鬥,掛牌子戴高帽……這個過程看起來和其他老幹部沒什麼區別。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能有小阿苔這麼一個小孫女,可真是天大的奇蹟。小阿苔在做什麼?如今她也在替這個流氓爺爺控訴了,把那些造反派罵得體無完膚,她爺爺儼然變成了一個道貌岸然的人物、一個無辜的受害者。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不得不告訴她:

“你爺爺是個流氓。”

“可是,可是……”

她委屈極了,蹙著鼻子,但就是找不出反駁的話。

“你是多麼好的一個小姑娘,你如果再長上一副自己的腦子就更好了。”

她看著我。那個時刻她驚訝、美麗。我敢說,她像一個受驚的小貓那樣看著我。她這個年齡,對於那一場急風暴雨和那一段歷史該是多麼陌生……

老羚羊在屋裡弓著腰踱來踱去。這個小小的空間根本活動不了這麼大的一個動物。我好幾次從沙發上站起,因為我坐在那兒,兩腿老要礙他的事兒。他瞅瞅窗戶外面那棵半死不活的柏樹,說:

“好在一場噩夢總算過去啦!”

我苦笑了一下。我在想,人和人多少也可以是不同的,比如對我而言,一場噩夢才剛剛開始呢。我驚奇的是他竟然一句也沒有問歸來的我、還有我們的過去、小茅屋裡的所有朋友。他只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了。可憐的人。

<h5>2</h5>

我在老羚羊這兒宿下。

我發現這個人頭腦裡裝滿了書籍和思想,惟獨缺少人世間的歡樂。他對窗外的事情所知甚少,但有時說起更遠處發生的事,卻又頭頭是道。後來我才看到他有一個收音機。那是一個髒膩膩的帶皮套子的東西,就放在枕頭邊上。

“我們終於在大踏步地前進了!”他這樣說,伸手拍打那個小半導體收音機。

老婆在一旁做手工,一邊忙一邊說:“他只聽新聞,文藝節目是不聽的,只要一唱起歌來,他就把它關了。我老跟他說,你也該出去走走啊,買買菜呀,聽聽戲呀什麼的……老這樣會悶壞的,身體怎麼會好!”

我很贊成她的話,就極力鼓勵他出去散散步,吸吸這個城市裡的空氣。這個屋子可真憋悶。他多年訂閱的那些雜誌也從不處理,悉數捆起來,堆在那兒都發了黴。床下,櫃子下,所有的空間都給塞滿了。他一直堅持訂閱的雜誌很多,但只有一小部分是文藝類的。他堅持研究所謂的哲學已經很久了。我問他最近這方面的動向,他卻答所非問,說道:“貝特蘭·羅素,很反動。摩爾與普里查德也是資產階級的代言人。”

我故意問:“你知道摩爾怎樣批駁那些唯心論者嗎?”

“摩爾的道德觀是有閒階級的道德觀,這並非是對他的致命反駁,”語調闆闆的,像背書,“我現在更多地在看墨子和孔子。莊子是滑溜溜的鬼芋頭,抓不住。薩特唬過我一陣,現在不看了。海德格爾、斯特勞森、維特根斯坦全不看了。”

我逗他:“你怎麼看待斯大林呢?”

“極左;總體而言還要三七開吧!”

“赫魯曉夫?”

他不假思索:“那個人不讓人喜歡,不過還總應該有點兒道道吧。思想比較解放。”接下去他又說起另一個領袖人物,說這個人最好只領導打打仗呀,經濟建設多聽別人的呀,不要搞階級鬥爭啊,無比偉大又犯過嚴重錯誤呀,等等。

我發現儘管他深奧的表情痛苦不堪,說起話來語重心長,伴著連連嘆息,卻實在沒有一點自己的見解。

“好啦,還是聽你老婆的話,我們到外面走一走吧——哎,你能陪我看一場戲嗎?我路過了那座有名的大劇院,生出了點懷舊的情緒。你看我現在是一個流浪漢了,好不容易轉到你這兒,你也該請個客,陪我看一場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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