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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那座茅屋的來歷令人心酸。那是我的母親和外祖母、我們一家人躲避苦難的一個去處。

很早以前我們家還在那座海濱小城,父親和母親、外祖母,全家人一起居住在外祖父那個有著玉蘭花的府邸。是一場連一場的戰爭把這個美麗的住所生生毀掉了。父親三十多歲時從很遠的地方來到了這個小城,那是因為海濱叢林地帶活躍著那支有名的隊伍,他們與外祖父來往密切。外祖父從二十多歲起就是有名的叛經離道者,是全城第一個走出深宅大院的少爺。外祖母原是他們院裡的一個使女,當年與外祖父雙雙出逃。兩人一去十幾年,當再次回到這座小城時,外祖父已經成了一位很有名望的醫生。大宅院裡再也沒有了那個用柺杖搗地的老爺,沒有了他當年望向兒子的憤憤的目光。最後的日子裡老爺沒有等來兒子,他認為正是這個不肖之子毀了他的一切:他的希望、他的基業。他曾經把一切都寄託在聰慧的兒子身上,可想不到這小子竟然為了一個女人瘋癲。他最恨的是那個使女,是那個小妖精使兒子痴迷。他最後對兒子僅存一絲希冀:待其上了年紀,心中的火焰漸漸平息的時候,或許會顧戀一下這萬貫家財,持續這一代又一代積攢起來的巨大資產和聲望吧。

世上真的會有一個人忍心拋棄這一切嗎?這個大宅,這兒盛開的玉蘭花——它們真的會對一個男人沒有一點吸引力嗎?

老爺想得不對。因為外祖父離去的原因不僅僅是為了外祖母。是這座壓抑的小城讓他厭棄,而遠方,大海另一面吹來的風,還有湛藍的天空和白雲,都一齊在誘惑他。於是,那天深夜,一艘白色客輪載著心氣高遠的外祖父和嬌小美麗的妻子遠航了。

要不是後來外祖父突然決定要返回海濱小城,那麼一切都該是另一個樣子。外祖母沒有半點怨言,儘管她心中盛滿了恐懼。她還記得老爺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那“咚咚”搗地的柺杖。她特別忘不了的是老太太手裡那柄雕花捶布槌:惡狠狠揚起,只一下就把她的頭打破了。她頭上一生都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傷疤。她險些為此送命。她有一頭濃密滑潤的烏髮,是這秀髮遮去了那個疤痕。她伏在男人懷裡輕輕泣哭,外祖父的大手撫摸著她的頭髮,兩人一聲不吭。

他們究竟為什麼回到小城,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問過媽媽,媽媽也說不明白。反正他們回來的時候,這座宅院已經沒有了原來的主人。老爺和太太相繼去世,他們病入膏肓時還在唸叨自己的兒子。

外祖父回來的那年正好是玉蘭開花的時節。媽媽曾告訴我:“你外祖父永遠也忘不掉那個春天……”

媽媽還說:老爺至死也沒有原諒他的兒媳。他覺得自己的全部怨恨和苦楚都來自這個不祥的女人。“你外祖母覺得應該對自己的公爹盡一份孝心,可惜這種機會再也沒有了。以前你外祖母千方百計討好老爺,任何兒媳都不會像她那麼孝順。可怕的老爺呀,那個遲早要撒手的老宅主人哪,玉蘭花庇護了一輩子的倔犟老人,知情後就是不肯饒過她。他讓她跪在瓦片上,讓她死……這些都像夢一樣過去了,可就是忘不掉。說說你外祖父回到小城以後的事兒吧——他剛剛回來就有許多生人找上門來,港上的人,山裡的人。這些人都打著求醫的幌子,其實到底要做什麼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求醫者絡繹不絕。後來這些人當中就有了你的父親。他一開始是到海港,後來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成了你的父親。他與你外祖父一整天都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有時也免不了要發生一點爭執。是外祖父介紹你父親與那個港長成了朋友。當然這都是後來的事了。當時我不知道你父親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也不知道他們商量的是多麼重要的事情,更不知道你父親是隊伍上的人。那時候隊伍活動的範圍很大,要根據戰事的變化周旋。有好長時間隊伍過得很苦,頭兒換了好幾次,你父親是最後才參與領導這支隊伍的。不過他在那兒待的時間不長,後來離開了,又做起了‘生意人’。他從來沒有賺過錢。他當時正和你的外祖父合夥搞一筆‘大生意’,城裡人都這麼認為。可是直到如今也沒人明白這筆‘大生意’是什麼。大概也就是因為這筆‘大生意’,他們一前一後都遭了暗算……”

母親的話說來說去,大致就是這些。其中那些細小的情節讓我難以忘記。記得有一天我在茅屋的旮旯兒裡發現了一個木箱,開啟木箱,裡邊是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有紅硬木的手串子,半截琴絃;再不就是幾枚黑白圍棋子、一個殘破的八音盒子……我相信這些東西都是外祖父遺留下來的。有一次我還翻出了一個發黴的破舊禮帽,禮帽上有一個洞眼。我覺得很好奇,就戴著禮帽悄悄轉到外祖母和媽媽身邊。誰知道外祖母一看到這禮帽,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媽媽抖著聲音說:

“孩子,你怎麼把它找出來了?你怎麼能這樣?!”

我不明白,仍然戴著那頂禮帽。我的目光在問:為什麼就不能這樣呢?媽媽把禮帽一把摘下。她看著,厭惡地放到了一邊。後來外祖母不知什麼時候就把它取走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發現那頂奇怪的禮帽。但我那時相信它一定有什麼故事。

<h5>2</h5>

我長大了,可我偶爾還要記起那個帶洞眼的禮帽。有一天我就大著膽子問起來。外祖母長長嘆息,只不回答。

很久以後,母親斷斷續續講了禮帽的故事。

“那是一個交通員戴的。那個交通員就來往于山區和這個小城。他一開始也是你外祖父的病人。當然了,是那種特殊的病人。他的年齡要比你父親小得多,當時還只是一個小夥子。他的真實身份是交通員,是上邊派下來的。他有個特別的本事,能夠在山裡和海灘上飛跑,跑起來就像兔子一樣快,人們就給他起個了外號,叫‘飛腳’。人們說所有能這樣飛跑的人,腳心裡都長了一撮毛髮,奔跑時,這一撮毛髮就直立起來,腳不沾地。”

我看著媽媽,簡直聽傻了眼。

“其實那不過是傳說。在他洗腳時你外祖母偷偷看過,說根本沒長什麼毛髮。你外祖父沒有兒子,有一陣把他看成了親生兒子,與他一塊兒喝酒,給他最好的東西吃。這就引起了你父親的不快。當然他的不快還有很複雜的原因——你父親從第一眼看到飛腳就不痛快。他不信任他。為這個你父親跟你外祖父鬧翻了,拍起了桌子。那是翁婿兩人不和的種子。打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好好長談過。只是由於他們共同做的那筆‘大生意’的緣故,才仍然要時不時地走到一塊兒。不過他們談話的時間大大縮短了。那時我們的婚期也指定了,若不是婚事提前,很可能就因為你父親和外祖父的關係給吹掉。一切都要感謝你外祖母,是她在最關鍵的時刻支援了你父親,儘管她後來由於你外祖父的死,也對你父親有了誤解和怨恨。但那時她偏向著我們。是她親手選擇了你父親這個人,讓他做了自己女兒的丈夫。

“你父親有時候一離開就是很久,我們全家要一塊兒苦苦等待。你外祖父差不多和你父親坐不到一塊兒去了,他們一見面就吵。這樣久了,我對他們爭吵的原因也越來越清楚了。因為那時有了幾次不順利的戰事,你父親和外祖父都格外懊惱。他們私下裡在爭論一個事情,那就是怎樣看待飛腳。現在看你父親是對的,可當時你外祖父拼命維護那個人。他把飛腳叫‘好小子’。可是你父親已經注意了那個‘好小子’許久了,盯過梢,也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有一天夜裡,你父親正在和外祖父談事情,突然聽到了屋後有踩碎瓦片的聲音。你父親跑出去,什麼也沒看到。你外祖父就說他大驚小怪,說那不過是一個野物。接下去的日子你父親更加惶惶不安,深夜就伏在宅院的玉蘭樹下。

“有一天宅子裡響了一槍,全家人都跑出來了。我看見你父親從外面走進來,臉色發冷。他的槍筒還沒有涼,另一隻手裡就提著一隻打了洞眼的禮帽。你外祖父盯著那隻禮帽說:‘這隻禮帽有點熟。’你父親說:‘你不是說有野物嗎?這隻野物戴帽子呢。’我們都明白他是指飛腳。外祖父拿起禮帽看來看去,將信將疑。後來他又說戴這種禮帽的人很多。不過打那以後,飛腳再也沒有來過我們的宅院。本來事情已經很明白了,可惜你外祖父太固執也太麻痺了。可能他們之間還保持著別人不知道的什麼聯絡吧,反正後來的事情就是我們看到的那個結局了。”

我聽到這兒開始嗵嗵心跳。

“一切都像在眼前一樣。我說的是你外祖父遇難的那一天。那天他一大早騎著我們家的大紅馬走了。回來時太陽還沒落山。大概就在這個時辰他騎著馬走進了西郊的那片小松林裡。他在那裡中了埋伏。紅馬先跑回來,叫著,引著你父親、引著全家跑出庭院。大家都跟上沾滿鮮血的紅馬跑,跑,一口氣跑到了出事地點。當時你外祖父還有一口氣,我們把他扶到馬背上馱回來。

“從那以後這座宅院裡再也沒有他了,你父親就成了這座宅院的主人。當時不知道在你外祖父去世的那些年裡,我們後來的避難所——海灘雜樹林子裡的小茅屋已經落成了。

“說到小茅屋,那要感謝神靈呢。在你外祖父活著的時候,我們家裡曾發生過一件大事。儘管這事兒在當時誰也沒有在意,可日後大家才明白:這是神靈有意為我們一家人安排下的。就是這事兒改變了我們全家人的命運。

“原來老爺在世時,我們家裡收留了一個孤兒。這個孤兒由老爺一手撫養起來。他差不多像他自己的孩子一樣。不過他畢竟不是親生的孩子。那孤兒實際上成了這個宅院裡最可靠的男傭。他對主人忠心耿耿,堅信一切都是主人給的,生是主家的人,死是主家的鬼。他一輩子都沒考慮成家立業的事兒,從來沒跟主人提過這個。主人也沒有為他安排婚事。後來老爺去世了,你外祖父接管了這個宅院,就給了男傭一大筆錢,告訴他:人都該有自己的一份日子。那個男傭哭了,跪在地上不起來。他說這輩子都是老爺家的人,怎麼也不願離開。不知費了多少口舌,你外祖父好不容易才讓他走了。誰想到他日後仍舊沒有婚娶,只用去那筆錢的一小部分到遠遠的海灘上買了一片林子,搭了一座茅屋,剩下的錢就裝在瓦罐裡埋了起來。每年秋天,他都把林子裡結下的第一批果子送到宅院裡來。他對你外祖父說:有一天世道亂了時,要躲避也該有個地方呀。他說自己搭了一座茅屋。當時他的話誰也沒有在意。

“誰知後來世事越變越大,你父親從一個英雄變成了一個罪人,被自己人抓走了。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會家破人亡……”

媽媽每次只講到這裡。

接下去的故事我已經非常熟悉,那就是媽媽和外祖母被人逐出了那座大院,她們只帶了兩隻木箱,坐在一輛馬車上逃出了海濱小城—— 一直向北,穿過大片荒蕪的土地,來到海邊的雜樹林子裡,那裡正有一個忠誠的老人和他的茅屋在等待著我們一家。

很久之後,當父親從南山監禁地放回,他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一頭撲到小城去尋找那座大院——可惜那裡早已換了主人。他給逐出來,像個瘋子一樣到處打聽,最後總算踉踉蹌蹌趕到了海灘上。他尋到的是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柴窩。

這就是我們一家的故事,這就是茅屋的來歷。

讓我難以釋懷的是那兩個男人的衝突——外祖父直到去世之前仍然與父親有著深深的隔閡。我問媽媽這僅僅是因為飛腳的事嗎?母親點頭又搖頭。她說他們兩個人的爭執越來越厲害,但起因可不完全是飛腳。他們彼此都發覺:這麼多年來雙方都在維護著不同的原則。就是說,他們的爭執其實發源於一個很深的根源。“有一段你外祖父曾經跟我說過一句氣話,我並不認為他從心裡是那樣認定的。可是漸漸的,那句話又讓我覺得是一句很認真的話。”我問媽媽那是一句什麼話?媽媽嘆氣:

“你外祖父認為,你的父親從那座城市到這座城市,從山裡到平原,辛辛苦苦玩命地折騰,那並不表明他對自己的事業有多麼忠誠;他那樣,完全是因為骨子裡有一種流浪漢的習氣——那是一種‘嗜好’。”

媽媽講到這裡笑了,一直笑出了眼淚。我想媽媽一定是在懷念死去的父親。媽媽說:“你外祖父說得多麼輕鬆啊,他說那只是一種‘嗜好’。你爸爸出生入死,身上到處是傷,有好幾次差點丟了性命,那僅僅是一種‘嗜好’嗎?你外祖父太不公平了。”

媽媽接著告訴:外祖父有一段時間甚至很認真地研究了父親的由來,他在找他們那一族人的蹤跡。“用現在的話來說,那叫‘查祖宗三代’。一個人對自己的女婿尚且這樣,多麼不可思議呀。你外祖父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連多少天不願出門。他查了一摞又一摞書籍,最後竟然告訴我說:你爸爸他們這一撥人實際上是一支遊牧民族的後裔。你看,他把你爸的不安分與這個勾連起來——‘他們是連在另一根血脈上,那些人大多姓淳于,與我們不同。’你的外祖父甚至還勾畫了那個遊牧民族的‘南進圖表’,說當年他們就是從貝加爾湖一帶,從更遠的外興安嶺穿過大片山脈,跨過還沒有陸沉的老鐵海峽,最後在登州海角落腳的。他說這個遊牧民族擅長騎射、種桑、養蠶。後來是因為黃帝和炎帝的東進,才不得不縮回老鐵海峽以北。不過這個遊牧民族至少有一部分人至今還留在登州海角,改姓‘淳于’,在那裡繁衍了後代。他說你父親就是這些人的後裔——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長了一雙極不安分的腳,這輩子都要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地走、走。‘那可是一種血脈裡的東西!’你外祖父這樣說。我對這些話將信將疑。因為你外祖父是個有學問的人,如果不是偏見,不是走火入魔了,他大概是不會弄錯的。”

媽媽最後這些話一輩子都深印在我的心裡。我不得不一再地注視“淳于”兩個字,不得不感受自己的血液裡流動著什麼:一種到處奔走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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