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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了什麼?”

“他說你們繪製了逃跑、偷越國境的路線圖,而且準備好了武器……”

“這……這完全是無中生有。這是陷害!”

藍玉磕碰著牙齒:“你否認也沒有用,因為你的同夥已經交待了。”

曲定定地站著,後來提起一對拳頭,又緩緩地放下。老人笑了。他笑著走到窗前,兩手一下子抓住了那沓稿子,越抓越緊。藍玉想奪下來,已經再也不能了。

曲說:“你們可以毀掉我,可是你們不能毀掉路吟。這種編造太可怕了,你們自己也明白這是編造。也許你們把他打得受不住,他順從了你們;也許他壓根兒就沒講什麼……”

藍玉怔怔地望過來。老人像自語一樣:“該是走出‘囚室’的時候了,該是和我的學生在一起的時候了……”

說著他就動手撕那沓稿子。藍玉抱住了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那沓稿子搶下,可是有好多地方已經撕破了。

曲說:“我立刻走,讓我明天就到工地上去吧!”

“你以為能回到工地上嗎?”

“……”

“你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要犯,你知道嗎?你已經是我們最危險最兇惡的敵人。這裡沒有囚室,不過從今以後你就真的要到最可怕的地方去了!”

第二天有人把曲押出了農場。他要帶上自己的洗漱用具,馬上被拒絕了。押他的人告訴:“放心吧,送你去一個好地方,那裡什麼都有哩。”

與他一起的還有好幾個人,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他終於明白這是要把他們押到礦山上。他心裡納悶的是:同是囚禁,兩地又會有什麼不同呢?他很想問一問,但知道沒有一個人會回答這個問題。同行的幾個人垂著頭一聲不吭,幾個人都沒有綁,也沒有戴手銬,就像平平常常的一次轉移,從一個工地到另一個工地。他覺得事情有些奇怪。

那些持槍的人讓他們排成一隊,一直向西,順著通往礦區的那條小路往前。拐過兩道鐵絲網編成的大門,就看到了高高的崗樓。崗樓上有探照燈,涼臺上有來回踱步的看守。他們都揹著槍,槍上的刺刀閃閃有光。

踏入這個大門,他一點緊張的感覺都沒有。最掛記的是學生路吟。剛開始他怎麼也不信藍玉的話,直到他被吆吆喝喝地領出那個窩棚,這才明白一切都是真的。他覺得這裡面一定有什麼緣故,事情很可能真的出在路吟身上。他覺得最大的遺憾就是臨行前沒有看到自己的學生。他擔心他們就此永別了。

<h5>3</h5>

他明白自己是一個真正的重犯了。這裡的氣氛與那個農場大為不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在臨近邊門的地方,那些持槍的人來來往往,總是瞪著一雙警覺的眼睛。還有,穿黃衣服的人也多起來,手持武器的人比農場多了一倍。這裡完全是一種臨戰氣氛。很明顯的是,這裡絕對不會發生暴亂之類,因為一眼看去就能明白,另一方是完全不具備還擊能力的老弱病殘者。那些人不僅標記明顯,都穿了一種灰衣服,而且還一律剃了光頭。他們精神沮喪,差不多沒有一個不是弓著腰走路,而且都邁著小碎步,頻頻挪動雙腳,但走得很慢。曲想:如果這些人奔跑起來,稍稍越過邊界,那麼一定會馬上打過去一顆子彈。

完了。他咬了咬牙。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絕望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不甘。他看了看那些剃了禿頭、穿了灰衣服的身影在一溜上坡土路上低頭行走的樣子,覺得生活簡直是在變一種殘酷的戲法。

他們這些新來的人第一件事就是被領到廣場上重新排隊,然後登記,編到一個隊裡,並且立刻委派了一個牢頭。那個牢頭也是一個穿灰衣服的人,顯然是個犯人。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在這裡神氣得很,揹著手走路,簡直像一個首長。他最顯著的特徵是左腮上有一道粉紅色的疤;人長得很白,即便被太陽曬這麼久,一張臉還是比普通人白得多,因而那道疤就顯得特別刺眼。他在新來的人面前踱著步,一會兒抬一下頭,說不定猛地瞪誰一眼,讓人打個哆嗦。曲想:他的這些派頭肯定是跟那些看守學來的。不過讓人奇怪的是:這樣的一個人怎麼配做頭兒呢?他讓這一幫人長時間挺胸昂首站著。有的人年紀大了挺不直腰,他就過去生硬地糾正幾下,然後又退到一旁看。他好像在故意拖延時間,以顯示威風。

正在這時一旁的持槍人喊:“老疤!”

他“哎”了一聲,趕緊邁動小碎步跑了過去。

持槍人對他咕噥了幾句什麼,他連連點頭:“好了,好了,是啦,是啦。”

當他再一次轉回這幫人面前時,立刻又挺起了胸脯。

正在這時,同來的一個五十多歲的人突然“哎喲”了一聲,接著就嚷:“頭兒,我的肚子……我想去方便一下。”

“老疤”好像什麼也沒聽見,故意不往那個方向看。那人一聲連一聲“哎喲”,“老疤”就喊起了跑步的口令,接著領頭跑了起來。那個弓腰的人疼得更厲害了,他按著肚子跟上,到後來不得不蹲下來。“老疤”厲聲吆喝,叫著“跟上跟上”。蹲在地上的人只得站起,不過這會兒他的臉都歪了,當然跟不上隊伍。這樣跑了十幾分鍾隊伍停下時,那個人勉強回到他原來的位置,已經渾身哆嗦、散著惡臭。“老疤”臉上露出了笑容。

居住的地方只是一些矮矮的平頂石房,好像是倉庫改成的,裡面所有的小床都窄得不能再窄,上下兩層。這讓人想起擁擠的學生宿舍。他們這一幫人整整佔據了兩大間屋子。進屋後卻並不讓他們歇息,只是領了鋪號就被趕開了。

“鋪號”同時也是他們這些新囚犯的代號。曲的代號是“六六”。以後的日子裡他總是被喊成“六六”。從此他的名字消失了。

領了鋪號後被帶去洗澡。一大幫子人都到一個寬敞的水泥屋裡,裡面有一溜蓮蓬頭,蓮蓬頭之間只有一尺多寬的間隙。所有人進屋後先要把衣服脫下,用皮帶捆成一球,扔在角落的木條箱裡。這樣那個腹瀉者的衣服和大家的都混在了一塊兒。曲的衣服和他靠在一起,剛開始他還猶豫,可是旁邊的人不由分說,抓起來就投到了木條箱裡。曲看了看這一溜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裸體,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們這一夥再醜陋的動物了。他特別注意了自己,發現胸腔癟下去,後部卻凸出來,小腹也可笑地癟著。他相信,在這種生活環境下卻仍然白胖的那些人肯定是浮腫。他覺得自己的樣子很像刻成的滑石猴——他的一個學生在放假歸來的時候曾贈給他一件家鄉特產,就是一個像他這樣瘦削的“滑石猴”。

他們在蓮蓬頭下站成一排,讓熱乎乎的水流噴灑沖刷。屋裡發出一種噝噝的聲音,還有他們舒服的叫聲,“啊啊,呀呀,啊呀……”這叫聲漸漸變成了呻吟—— 一種細小的若有若無的呻吟。誰發出這麼好聽的呻吟?曲聽了一會兒才明白,是他自己在呻吟。不知多久沒有洗澡了,好像來過農場之後再也沒有正經洗過澡。他覺得還是這兒好,一來就可以洗這麼好的熱水澡。漸漸水蒸氣吞沒了一切,他看不見同伴,只聽見他們噗哧噗哧雙腳濺水的聲音,聽到水蒸氣從蓮蓬頭裡噴射而出的吱吱聲。水霧裡好像有人在泣哭,當然那不可能——太舒服了。他用力搓洗周身,搓洗所有藏汙納垢之處,他要把渾身都弄得乾乾淨淨。太好了,他大張著嘴巴,讓熱水把嘴巴盛滿,然後再向上,迎著蓮蓬頭噴出。

這樣大約有十幾分鍾,鐵哨子又響起來了,那是要他們趕緊離開的命令。才剛剛開個頭呢,他真捨不得這些熱水。就這樣,他們被人驅趕著從另一個邊門走出,就像機械作業似的,從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走過那個邊門時,他突然想起以前參觀過的一個屠宰場,那兒與這兒的情形倒很相似——那些被除了毛的豬就在一個機械裝置上吊起,從一個程式再移動到下一個程式。進了另一個邊門他們立刻凍得哆嗦起來,那兒扔著幾條像破麻袋似的又髒又臭的粗布巾,他們一個擦完再傳給下一個。擦淨身體之後就有人給他們分發服裝。

“俺原來的衣服呢?”他們當中的一個可憐巴巴問了一句。

沒人理。

發下來的服裝就像他們看到的那些服裝一樣,一律灰色,帽子也是灰色。發服裝的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他沒有穿灰衣服,看得出他是一個“自由人”。發著發著衣服沒了,他吆喝一聲,就從裡面走出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奇怪的是這個女人看了這些赤身裸體的人從面前走來走去,好像一點也不在乎。有時她還抬起眼睛打量面前這些裸體人。他們不由得把身子背過去。

接衣服之前要先報自己的“鋪號”。

“六六。”曲說。

那個發衣服的人就從桌上抓起一個印章,在衣服上用力地蓋一下。他趕緊把衣服穿上了。他嘴裡咕噥著:“六六……”

他們穿上衣服後又進入了下一個程式,就是理髮。理髮的人是兩男一女,從打扮上很難判斷他們是什麼人。他們繃著臉不說話。一個人走過去,他們就把手在他的肩膀上一按,讓其坐在一個方凳上……剛洗過澡,頭髮還是潤溼的,冒著熱氣。這把刀子用得可真熟練,只聽到哧哧啦啦的聲音,一陣火辣辣的感覺,頭髮就從前前後後刷刷滾落下來。

曲在沒捱到自己的那一會兒裡,希望讓那個女的來給他理。他這會兒已經端量清楚了,女的有四十多歲。“年齡和她差不多。”他在心裡說。她長得不難看,不過臉上有不少皺紋,這些早生的皺紋使她看上去無限愁楚。不過她的一對眼睛還好,一對眉毛又細又彎,簡直像畫出來的一樣。她握著那個剃刀,小拇指蹺起,那姿勢讓曲覺得漂亮極了。

男理髮員很快把跟前的人給打發了,接下去就輪到了曲。曲那會兒故意蹲下來,去摸自己的鞋子,鞋子裡面的一個墊子不知怎麼鑽了出來。他脫下,小心地把墊子舒平,重新把腳插進去。這時凳子上就坐了另一個人了。終於,他坐到了那個女理髮員的凳子上……她的手碰到了他的額頭,剃刀從額角那兒颳起,哧哧的,火辣辣的感覺。他閉上眼睛,只想讓這理髮的時間再長一點,再長一點,儘管刀子刮在頭皮上的滋味並不好受。女人的那種奇怪氣息環繞著他,他想的全是淳于雲嘉。“我那過不完的黑夜!我看見了你伸出的手。”他喃喃著,不知怎麼發出了輕微的呻吟。他覺得頭上的刀子突然停住了。女人把頭歪了歪,發出一句:“唔?”“唔!”他應了一聲,剛剛醒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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