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追 尋,人的雜誌,張煒,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這號子聲粗糲嚇人,第一句由人領喊,接上就是眾人的齊聲吶喊,隨之在同一個強大的節奏下猛力拉綆。我的目光在尋找那個領喊號子的人,可惜他摻雜在人群中看不清……他們大多都穿了一條短褲,有的甚至一絲不掛,赤身裸體,讓火把將銅色的面板照得閃閃發亮。額上長紅斑的海上老大手裡握著一根棍子,出其不意地就在那些拉網人繃直的綆上敲一傢伙——誰的綆被敲彎了,就說明他沒有用力,緊接上打綆的棍子又會揍在這人的屁股上。紅斑老大走到哪裡,哪裡的人就要拼上力氣吼,全身凝起一道道青筋。一個身子粗壯的四十多歲的女人竟然和這些男人摻在一塊兒拉網,她儘管穿著衣服,可身邊的幾個男人都是光身子。一會兒那些光溜溜的漢子竟然喊起了她的名字——女人哈哈笑,更起勁地拉著綆……長長的一溜火把左邊,有一些破衣爛衫的人,此刻那麼熱情地跟上呼喊號子,直接用兩手握住溼漉漉的粗綆,隨著號子一塊兒用力。這些人很快就博得了紅斑老大讚許的目光……他們一個比一個更用力,眼珠差不多都從眼眶裡瞪出來了,呼喊聲聲震耳。

<h5>3</h5>

我在他們中間仔細辨認著。沒有。一邊,還有另一些流浪漢插不上手,只在海灘上隨拉網的人活動,像跳一種奇怪的舞蹈似的,在海灘上歡蹦著。是的,在這強勁熱烈的號子聲中,一個人簡直沒法安靜下來……

分開的兩行拉網人漸漸地攏到了一塊兒——當這分開的兩撥人差不多合到一起時,也就該最後收網了。一些靠在網綆上的人跑開,紛紛跳到淺水裡提網漂、踩網腳,以防密擠的魚群急中逃脫。他們的身子一挨水就喊:“涼啊,涼啊!”一邊喊一邊彎下腰。有的紮了個猛子,去摸水下的網腳;更多的人用力地揪著網漂;還有人游到了浮漂後面,在那裡雙手拍水,把企圖逃竄的魚嚇回去。離沙岸只有十幾米遠了,這時圈成半月形的浮漂內,水像被燒沸了一樣,滾動著,濺起一米多高。銀亮的大魚刷地跳起,又撲地落下。有一條花斑魚足有三尺多長,像人的大腿那麼粗,在空中猛地晃動了一下,嘴巴空空咀嚼,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倒栽下來……這時流浪漢的喊聲比打魚人的喊聲高出幾倍:“啊!啊!……”他們的叫聲就像浪尖上的海鷗,這會兒一齊伸長了脖子看。此刻所有的打魚人只顧幹活,反而沒有多少聲音了。剩下的只是海上老大的呼喊——這邊吆喝一句,那邊吆喝一句,發出的命令奇奇怪怪,外人誰也聽不明白。踩網腳的幾個人弓著腰,慢慢地隨著網的移動往後退著,直退到沒有水的沙岸,兩手還在緊抵網腳——直到兩邊的人拼力一聲大喊,漁網徹底地離了水。

所有的魚全部包在網裡了。我給眼前的一切驚呆了,兩耳差不多全是這些魚類在絕望時刻發出的嘶啞呼號——這呼號掩蓋了一切,包括大海的浪湧……高高的火把晃動交錯,擠在了一塊兒。

這時,那個看魚鋪的老人叼著煙鍋出現了。他在離開幹活的人幾步遠的地方背手望著:沾滿了鱗片的柳木鬥從網裡撈出魚,嘩啦啦倒在攤開的席子上。這些魚在席子上躥跳不停,發出了吱吱的叫聲。一條帶魚咬穿了另一條魚的肚腹;烏賊伸出長長的帶吸盤的爪子,猛力攫住了身邊弓起脊背的大蝦……無數熒光在燈火照不到的地方閃動,像火星一樣飛濺,那是帶磷光的水族在死命掙扎。

不遠處,一群呼啦啦的人還在往這邊擁——他們都提著口袋和鐵盒子、柳條筐,大批的魚販子來到了。他們很快圍攏席子上的魚堆,嘰嘰喳喳議論著。漁販子要趕夜路,為了對付海邊的寒冷和水氣,全都穿了厚厚的棉衣。

戴了眼鏡和一頂奇怪黑帽的漁業會計姍姍來遲,他的鼻尖凍得通紅。“快些,抬大秤的近前!”兩個人飛快抬著大秤跑向他,讓人想起一門即將架起的大炮。接著又抬來一張小木桌,擺在魚堆跟前,買賣就算開始了。沒有討價還價,這裡的價錢都是被人喊熟了的。海上老大吐出一口長氣。疲憊的網蜷在海岸的幹沙上,在幾丈遠的地方睡著。

看魚鋪的老人在不遠處吆喝起來,海上老大也隨他喊了一聲。幾乎同時,一股撲鼻的魚湯香氣隨風飄來。要開飯了!那些打魚的人如釋重負,捧起海水搓一把臉,又把腳上沾著的魚鱗和沙子在海水裡擺掉,往魚鋪子走去。所有的火把都收攏到鋪子四周,插在了那兒。在明亮的火把下,人們各自從鋪子裡拿出了自己的茶缸、瓷碗,叮叮噹噹敲打著,圍攏到鋪子外面那個極大的鐵鍋四周。看魚鋪的老人用一把木鏟在鐵鍋裡攪弄,接著又從鍋臺上抓起一把半尺多長的大鐵勺,喊著張三李四的名字,給他們每人舀一大勺濃濃的魚湯。魚肉在鍋裡煮得往上翻起,白得像雪、像棉絮。所有的魚都被揪去了頭和尾,只留下最肥的一段。大把的蔥和姜只勉強切了幾刀,簡直是成棵成塊地拋在裡邊。

打魚人都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到一邊去了。他們從布包裡取出一塊玉米餅,狼吞虎嚥起來。所有的人都領走了自己的一份,連海上老大也不例外——他與那個看魚鋪的老人坐在一塊青石板上,在那兒掏出了一個小酒壺,兩人開始對飲。他們往往一口就喝乾一盅,酒量大得嚇人。這時,一直圍在旁邊的流浪漢都抄著手,可憐巴巴地湊到鐵鍋邊上——裡邊還有小半鍋魚湯呢,魚肉都被撈走了,剩下來的湯很稀了。那些流浪漢,有的手裡拿著一個很大的螺殼,有的解下了腰帶上的搪瓷缸,這時一齊向看火的老人伸過去。老人罵了一句,站起來,取起了那個長把大勺,沒好氣地咣噹幾聲,一人給了一勺魚湯。

流浪漢跳著、吹著熱氣,沒等停下來就咕咚咚喝了一大口,燙得嗷嗷大叫。只一會兒他們就哈哈大笑了,笑著跑到了一邊。

看魚鋪的老人和海上老大繼續喝酒。有兩個流浪漢大約來得晚了,這時伸出了手裡的大螺殼:“大爺行行好,行行好……”我看到兩個流浪漢都四五十歲,可憐巴巴,滿臉灰塵,長得瘦骨嶙峋,頭髮差不多都禿光了;其中的一個流浪漢還戴著一副很破的眼鏡,讓人想起這是一個讀書識字的倒黴漢……他們在那兒哆嗦著,手裡的螺殼也顫抖不停。“大爺行行好,行行好,兩天沒吃東西了……”看魚鋪的老頭罵了一句,沒有挪窩;海上老大說:“滾,都給我滾——你們剛才幫著拉網了嗎?”“俺來晚了大爺,俺是來幫著拉黃昏的。”“拉黃昏”即拉天黑前的最後一網,這是打魚人的專用語——由此可以推斷他們是這裡的常客。“看看你這兩個賤骨頭。”老大罵著,把酒盅一放,弓著腰站起來。可是他剛剛拿起那個長把鐵勺,看魚鋪的老頭就說:“這兩個賤骨頭什麼時候才挪蹭來?喪門星……貓頭鷹。”

老大的勺子碰了碰鍋邊,終於沒有伸進去。兩個流浪漢差不多要哭了,手裡的螺殼抖得更厲害了。

老大扔了勺子。其中一個流浪漢待海上老大轉身走開時,忍不住就往前跨了一步,飛快地抄起了長柄鐵勺……

砰的一聲,海上老大拋了什麼東西,炸雷般喝了一聲。

他們還沒有走開,他就衝過來,啪啪幾個耳光,把兩個流浪漢手裡的魚湯打掉了……兩個流浪漢竟然像孩子一樣發出了“哇”的一聲,哭了。

海上老大肉滾滾的食指就在他們腦門上點畫:“你們算哪路的神仙?”

“俺們餓壞了……這麼多的魚湯……”

“這麼多的魚湯有你一滴嗎?”

兩人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他就把嘴巴湊在他們耳朵上,猛地喊出一句:“兩頭野豬!”

他噴了他們一臉唾沫,還在把滿臉胡楂、長著紅斑的額頭往跟前靠。流浪漢想躲開,還沒挪步,他的大手就一下捏在一個人的肩膀上:像鋼鐵一樣硬,像一把老虎鉗子,差不多捏進了那人的骨骼裡面。那人一動也不能動了。

“哼,你媽的,你媽的!”他罵著,另一隻手在流浪漢的嘴唇那兒打了兩下。那人為了掙脫,猛地往上一掙,頭頂砰地撞在他的嘴巴上,他完全沒有準備,哇哇叫起來,大概嘴巴流血了。老大喊起來:“快來人啊,把這兩頭野豬給我扔到海里去……”

他喊著,有幾個赤身裸體的人跑過來,有一個試圖從後邊抱住那兩個流浪漢,他們就低頭一拱,鑽進了亂哄哄的人群中……這時我看到有人拿起了一根棍子,嚷著:“閃開,閃開!”卻找不到準確的目標。後來這棍子一端落在硬硬的石頭上,一下折成了兩段。這傢伙多麼兇狠,他想一棍子打死別人。兩個人擠到了人群深處。海上老大像一頭豹子一樣在一邊跳,一邊擦嘴巴一邊說:“揍死他們,把他們扔到海里餵魚……”

火把下的好多人都呆呆地朝老大那兒望著,有人在尖聲吼叫,不知喊了些什麼。所有流浪漢都痴呆呆地站著,沒有一個吱聲。

我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面孔,背向著這閃跳的火把、這一雙雙驚呆的眼睛,離開了海岸。天漆黑漆黑,身後是噗噗的海浪聲,一個個浪湧正被大風送到岸上,接著又發出嘩啦一聲,碎裂了。我在心裡呼叫著一個人的名字,茫然前行……漆黑的夜色中,我努力分辨腳下的路徑,尋找著通向葡萄園的小路。什麼也看不見。我這才發覺今夜迷路了——我在走向哪裡?滿天的星斗閃閃爍爍,我望望天空,又低下頭顱……

<h5>4</h5>

我認定一個方向走了許久,簡直累極了。最後我倚著一棵樹坐下來。一股濃烈的香氣湧入鼻孔,讓我想到了夜合歡的香味。真的是夜合歡。倚著它堅實的軀體,我想歇息一下。估摸了一下四周,如果判斷上沒有發生太大的錯誤,那麼這兒離葡萄園不會很遠,大概處於它的東北方。可惜這一段路在黑影裡無法分辨,而且荊棘叢生。這會兒我身上的劃傷一陣陣刺疼。

我望了望北方的星斗,瞅準了那七顆明亮的星星,順著它勺柄的方向走了下去。我想先往東,再折向南,不一會兒就會看到葡萄園的輪廓——小心地繞開一叢叢棘棵,不知走了多久,抬起頭卻一點影子、一點聲息都沒有……

這兒是一片寂靜的夜空,一片真正的海灘荒原了。小飛蟲、各種各樣的小動物,都在四周活動。它們小心翼翼地發出聲響,斂住了自己的氣息……我在一條沙溝前停住了:這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沙溝,可能是當年用來排澇的,年久失修,早已廢棄,被荒沙淤塞了一半,變得淺淺的。溝底長了很多蒲草和上一年留下來的幹茅棵,它們十分柔軟。這時我才感到身上沒有了一點力氣,那麼疲憊,只想靜靜地躺一會兒。

看了看星星,大概是深夜一點多鐘的樣子。我把身邊硬一些的枝條小心地剔出,然後設法把那些青綠的蒲草壓倒,收攏一些柔軟的幹茅草鋪在上邊。我趴在地上做這一切的時候,覺得自己真像一個幸福的大刺蝟。這種勞碌有一種甜美的意味。我想起小時候與柺子四哥在海灘平原上奔跑,夜間就常常這樣在茅草裡做窩。那時我還年少,身上火力正旺,如今呢,只一轉眼就四十多歲了……

我躺在茅窩裡,兩手插進了草團。一活動身子,傷口有些痛。心底正悄悄泛起什麼。我在想那個不幸的朋友,想葡萄園對他的拒絕——我被一種虧心折磨了許久;是的,冥冥中總有一些規定、一些犒賞或懲罰。人哪,要勇於領受屬於他自己的那一份,無論它是什麼。

閉上眼睛,儘量使自己不再想任何事情。風聲、樹葉嘩嘩抖動的聲音;有不少落葉飄到了臉上。我竟然睡去了。這樣不知多久,我給凍醒了。我一點一點活動,像起臥的動物那樣,慢慢地弓背,最後站了起來。小心地動一下腳趾、胳膊,再挪動腳步……我發覺自己餓得很,像有一隻手在腸胃那兒往下用力地揪。我想起從昨晚到現在一口飯也沒吃,而且跋涉了這麼長的路。我想尋一點吃的東西,低頭尋找——折斷蒲葉嗅了嗅,這是一種香蒲。挖出了一塊蒲根,擦掉沙土嚼一口,一種苦澀之後的甘甜立刻在口腔裡瀰漫開來。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骨音:池袋西口公園3

石田衣良

傾城大小姐愛上我

大丙

女扮男裝後被校草看上了

春風榴火

沙丘4:沙丘神帝

弗蘭克·赫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