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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不知道呼喊的人是個瘋子,那麼一定會認為大河決堤了,或者是有了海嘯之類的突然事變。

“發大水啦!快跑噢,發大水啦——”

悽愴的聲音驚起一群又一群鳥雀。

<h5>3</h5>

瘋子的喊叫遠逝了,四周又歸於沉寂。我倚著大李子樹坐下……關於發大水的記憶、關於它的故事簡直太多了。小時候出去玩的時候,外祖母總是叮囑:過河時千萬要先看河的上游,如果看到一道白色水線,那就是大水衝下來了。外祖母的話反而使我充滿好奇,我總想看到那條“白色水線”。外祖母還告訴,看到河裡滾動的大木頭,也千萬不要騎上去,那都是水中的精靈變成的,你騎上去它就把你擄走了。

難忘她告訴的那個嚇人的故事——有一年發大水,一個貪財的人看見漲起的河水漂來了一根木樑,就爬到了那根木樑上。誰知剛騎上去,這木樑就飛快地滾動起來,而且寒氣逼人。他定睛一看,胯下的木樑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一條龍,它在水裡翻滾攪擰。他嚇得面無血色,知道這下完了,長嘆一聲:“可憐可憐我八十歲的老媽媽吧!”那精靈得知他是一個孝子,不忍將其淹死,就一甩尾巴把他扔到了岸上。胯部火辣辣地痛啊,原來是被龍鱗磨得沒有皮了。不過總算保住了一條命啊。外祖母最後總結這個故事說:

“幸虧他臨死還牽掛媽媽,要不就沒命了。”

外祖母的意思我聽得明白,但沒有吱聲……自從那個瘦乾乾的老頭——我的父親回來之後,我就恨著他。我恨他又怕他,遠遠地躲著。我知道當我騎上那條巨龍時,它絕不會對我憐憫的。因為神靈什麼都知道,神靈知道我恨著父親,知道我起過什麼念頭。

洶湧的河水中發生了多少故事。在大河漲水的日子裡,我幾次想渡過河去。我一直尋找那個美妙的機會。

這片平原上的人對發大水都有一種深深的恐懼。夏秋天裡泡在汪洋中的莊稼,在水中漂動遊走的大草垛子,一閉眼就在眼前。那時候屋子泡塌了,豬和羊都從沖毀的圈裡逃出,在亂成一團的街巷上躥跳嚎叫。那時死人的事是最平常不過的了,被水沖走的,被塌牆砸死的,還有被湧來的大水嚇死的。各種聞所未聞的水中小獸和飛禽都出現了,它們恣意鬧騰,在屋頂上徹夜亂叫,讓人心上不停地打顫。外祖母說每次發大水都是有兆頭的——肯定有人看見了“鮫兒”。

“什麼是‘鮫兒’?”我問。

“就是……”外祖母吸著涼氣。

那個“鮫兒”的故事讓我驚得合不上嘴巴:外祖母說他是雨神的獨生兒子,他有一次出來遊玩時被旱魃——就是讓天下遭受旱災的妖怪——擄走了。雨神急瘋了,從此滿世界裡找她的兒子啊,結果這個可憐的瘋婆走到哪裡大水就跟到哪裡,所以只要村子裡有人看見了一個女人喊著“鮫兒”跑過,知道發大水的日子也就不遠了。我問雨神的模樣,外祖母說她穿了白衣白褲,騎在大白馬上,跑那個快啊,長長的頭髮和衣袖,還有長長的馬尾,都在風中飄著卷著。“那個可憐的女人啊,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從野地裡一溜煙飛跑過去,無聲無響的,她是急瘋了。”“你見過嗎?”她搖頭:“有人見過。只要見了,都嚇得頭髮梢豎起來,再也不敢吱聲。過不了多久,那地方就發起大水來了。”“真有那麼靈驗嗎?”“從來不會錯的。”

外祖母一講起那個妖怪旱魃就冷著臉,噝噝吸一口涼氣。我知道她從心裡害怕和厭惡它。那是一個又髒又貪的傢伙,恨不得霸佔喝光天底下的甜水才好,一張嘴扁得像簸箕,黑蒼蒼的臉,渾身長滿了白毛,穿了銅錢編織的衣服,一活動嘩嘩響,一張大嘴腥氣滿天。這妖怪平時在地底築一個冰窖藏了,口一渴就咔啦咔啦嚼冰碴,把雨神的兒子鮫兒用一根鏽鐵鏈子拴上,一天到晚折磨他。外祖母說到鮫兒就嘆氣:“這孩兒啊,有遭不完的罪啊,算掉到地獄裡去了。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捉住旱魃,到那時就好了,五穀豐登,鮫兒也該回他媽那兒了……”

我問怎麼才能找到旱魃呢?外祖母說這得等到大旱天才行——焦乾的大地上如果有個溼乎乎的地方,興許就是他的藏身處。不過那傢伙有妖術,從前有人找到了,四疃八村的人把他圍個水洩不通,又找來法師,最後還是讓他跑了。旱魃這妖魔實在渴壞了,沒有水喝就喝人和牲口的血——“有一年上村裡有個老頭起早趕車進城,剛出村就見前邊路上堆了一堆黑乎乎的東西,跳下車一看,以為這一下發財了,那是一大堆生鏽的銅錢。老頭想也沒想就彎腰往車上捧,誰知捧了兩捧沒捧起,再要伸手就被那個簸箕嘴咬住了胳膊。結果不光老頭給活活吞了,就連車上套的牲口也沒剩下。村裡人等日頭升起出門一看,只見地上一溜血珠兒,還有滿天的腥氣……”

我恨著兇殘的旱魃,想象可憐“鮫兒”正在哪裡忍受折磨。原來大地上藏了這麼多可怕的秘密。我既渴望見到白衣白褲的雨神,可又害怕她真的出現,怕這個瘋婆子帶來一場大劫。怪不得啊,那些年的雨可真大啊,不停地從屋簷上澆下來,就像小孩哇哇大哭似的。只要雨水不停,走在林子中的老人就會一連聲地禱告:“‘鮫兒’啊,快回你媽那兒吧,你找不到媽俺也遭了殃。快可憐可憐老媽媽,也可憐可憐咱莊稼人吧!”

一天大雨之後,我瞞著母親和外祖母跑到了河邊上。那兒站了很多逮魚的人,他們沒法到河裡拋網,因為巨大的水浪把他們嚇住了。水性最好的兩三個人也不敢到河心去,他們只在邊上打了個旋就上來。雨剛停,天上還有雷鳴電閃,不一定什麼時候大雨又會下起來。我在河邊站了一會兒,彷彿看到了河裡真的遊動著巨龍,它們正瞪著暗綠色的眼睛看我。

我長期以來一直有一個隱秘的念頭,只不過對誰都沒有講過。可我相信神靈知道。那是些什麼樣的日子啊,在最艱難最煎熬的時候,我覺得活著或死去都沒有多少意思。我在河岸上搖搖晃晃,閉上了眼睛,心裡叫著母親和外祖母的名字,也叫著那個瘦老頭的名字,一下跳進了巨浪翻騰的河裡——我只想冒死一搏,看看能否遊過河去。

我奮力往前擊打。岸上的人開始沒有察覺,到後來看到了就一齊驚呼起來:“天哪!壞了,壞了!”他們喊我,一齊用手指點著。我頭也不回地向前遊。眼看就要游到河心了。我覺得那條巨龍真的出現了,它向我掄起了尾巴。強勁的尾巴打在我的腰上,打得我搖搖晃晃支援不住。水流帶著我向下游衝去。我哭起來,不過我的哭誰也看不見,誰也聽不見。水浪在我的臉上拍來拍去,把淚水洗去。大水的聲音掩去了一切屈辱。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在那最後的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媽媽和外祖母。可恨的是我最後還想到了那個瘦乾乾的小老頭——我的父親……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暖融融地曬在身上,我醒過來了。天哪,這是在哪裡?四下看看,終於認出這是河灣,頭頂是水流旋出的一個懸土頂子,我給卷在厚厚的一層雜物和樹條堆成的泡沫裡,身體那麼巧妙地斜倚在一棵粗粗的柳樹上,柳樹是在上游被連根拔起的。這時我才知道外祖母的故事有多麼荒謬——水裡哪裡有什麼巨龍啊,水裡分明有一隻孤兒的搖籃。

我不會忘記這個經歷,也明白了一個人不能輕易地去死。就這樣,在黃昏的天色裡,我帶著滿身汙濁和擦傷回到了小茅屋……

父親見我滿臉的傷痕、身上亂七八糟的汙垢,就瞪著眼睛。他不屑於和我說話,不願搭理我,連呵斥一聲都懶得做——事情就是糟到了這等地步。媽媽疼憐我,一把將我抱到懷裡:

“你哪去了?你知道全家為你急成了什麼樣子——你爸到現在還沒吃飯……”那個字眼從她嘴裡吐出來把我嚇了一跳——那個人竟然因為牽掛我沒有吃飯……我咬緊了牙關。我不知為何哭不出來,越是想哭越是哭不出來……

那一場不能遏止的哭泣只在心裡,它讓我至今難忘。

“發大水啦——發大水啦——”

那個瘋子不知什麼時候又轉回來,他好像也在等一個什麼人。他的呼喊又在灌木叢中淒厲地迴旋,接著又是奇怪的嚎唱。

剩下的時間裡我一直伏在大李子樹上,閉著眼睛。

這一刻,我真的夢見了雨神,她白衣白褲,騎在一匹大白馬上,從原野上飛馳而過……

<h5>4</h5>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麗的女人:潔白的肌膚像是透明,圓臉,兩隻長長的上挑的眼睛;好像永遠在微笑;又黑又長的頭髮披散在肩上,當她飛馳時就飄揚起來。她在遠方是一個小點,這小點漸漸近了,白馬長嚏一聲,就停在我的面前了。一隻溫熱的手撫摸我,我久久看著她,因為她太美麗了。我心裡知道她就是雨神,可是我不說。儘管她看上去像在微笑,其實心裡無比悲哀。她在尋找自己的兒子。

“你是‘鮫兒’嗎?”“我不是啊。”“可我孩子就像你這麼大,眉眼也是這樣。”“我不是啊,雨神,你真的認錯了。”“錯就錯吧,咱們走吧,回家去吧。”“雨神啊,求求你了,我不能跟你去啊。”“那我怎麼辦?我總得有個兒子啊。”“可是我有媽媽,有外祖母,她們在家裡等我。”“‘鮫兒’,我的‘鮫兒’啊,媽媽也在這裡等你啊。”“雨神啊,我們所有人都會幫你捉那個兇惡的旱魃。”“真的嗎?誰能幫我救出‘鮫兒’?”“這裡的人,整個的平原,一輩一輩都在捉那個旱魃。”

我聽到大白馬又一聲長嚏,眼前的影子沒有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回味著夢中的對話,真有些後怕。我差一點就被雨神帶走了,因為她是一個瘋婆子啊。她在最後一刻放開了我,是因為憐惜媽媽和外祖母,因為她也知道失去親生兒子的滋味。還有,就是我向她轉達了整個的平原的承諾:幫她捉住旱魃。

這個承諾是千真萬確的。外祖母講了多少捉旱魃的故事啊,它們都是真實發生的。她說就在我們一家人搬來的前幾年,這裡還轟轟烈烈鬧過一場呢。外祖母說那一次捉旱魃驚動了整個平原,七七四十九鄉,一春一夏都在鬧這事兒。起因是連年大旱,從前一年就顆粒無收,第二年轉過春來樹都不願發芽了,平原上餓死了人。所有人都在罵旱魃,罵這個折騰人的妖怪。老縣長左胸口上別了銀桃子,讓人用大轎抬了四下裡看旱情,說:“本縣就要捉住那個旱魃。本縣不信邪!鳥!”人們又驚又喜,驚的是堂堂一個縣長張口就說那樣的粗話,喜的是他下決心要捉旱魃了。各村都相互串通,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大戶人家往外捐銀子。

剩下的事情就是發動百姓四出找旱魃了,不漏一絲疑跡。結果不出半月就有了頭緒:一個要飯的在一個墳地上發現了一座溼乎乎的墳包。不少人都去瞅了,咬咬牙說:這回準是那妖怪了,不信等著看吧。理由再簡單沒有:四周大旱連年寸草不生,土地幹得像瓦塊,可惟有那個墳包溼乎乎像要流水,不是藏了旱魃又當何解?村裡差人連夜報了官府,那個老縣長又坐著大轎來了,理著鬍鬚看了半天,離開時狠狠一拍膝蓋:“著!”

接下的幾天,一群和尚道士做起法事來,煙火燒得嗆眼,祖墳地方圓五里都插了桃木枝,旁邊有法師日夜不停地念咒。村裡人知道,這是為了困住旱魃不讓它遁去。法事做上半月,法力足壯了,旱魃也困得沒了力氣,這時村裡人就該圍上去挖墳了。那會是多大的節日啊,人人都在想象妖怪怎樣被捉,俊美的“鮫兒”如何被救。世世代代的大心願就要實現了,人人激動得不能安眠。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的時候,突然有了波折。起因是幾個大戶聯合起來阻擋,因為祖墳是他們的。大戶說:如果挖不出旱魃,那不是白白掘了祖墳?老縣長說:捉旱魃可是大事。大戶說:裡面沒旱魃咋辦?縣長說:沒旱魃官家修墳,做個最大的道場,就算你們祖上積德。大戶哭著撤了家丁,穿上孝服等著掘墳。

法師一連數日坐在野地裡,頭髮被日頭燒焦了,臉上滿是白屑。第十五天上,法師們乾嚎一聲站起,連連踉蹌,眼冒金星。七七四十九鄉的百姓都來了,破衣爛衫一望無邊,拿著鋤鐮鍁钁,一步一步往前挪,嘴裡咕噥:“捉旱魃啊!捉旱魃啊!”法師將桃木枝拔起,往前走幾步又插上,念著咒語。黑鴉鴉的人群夜裡不睡,舉著燈籠火把走走坐坐。這樣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算把老墳地圍個水洩不通,老縣長一喊,钁頭鐵鍁揮動起來。人群往前擁動,都想親眼見一見妖怪,兵丁不得不往當空裡放槍嚇唬他們。

太陽出山時,這邊掘出了一個大坑。奇怪的是一個溼溼的墳包剖開之後,內裡卻是焦乾的。沒有旱魃……哭聲沖天,大戶人家在嚎哭,黑鴉鴉的人全哭了:“天哪,硬是讓那旱魃跑了,完了,完了,這回四十九鄉的百姓一個個都得餓死啊!”

這就是那個春夏的事。外祖母說:“什麼也沒找到,白白踩死了許多人。這一年是莊稼人的一關,餓死了不知多少人。第二年呢?雨神又出來找她的‘鮫兒’了,結果就發起大水,溝滿壕平,房屋倒塌……”

“發大水了啊——發大水了啊——”

“鮫兒啊——鮫兒啊——”

我伏在大李子樹上,只要屏息靜氣,就能聽到無邊的荒原上滿是呼號,它們此起彼伏,就像湧動漲滿的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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