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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樣的!”岸上的人一齊說。
父親全身抖動,像害冷一樣抖著牙,一邊顫抖一邊往岸上邁步,手裡只緊握那個抓鉤。海蜇被拖上來,父親也倒在了沙土上。
一些人圍上海蜇,一些人圍上父親。
紅鬍子走過來,伸出腳踢了踢父親,又對一邊的人喝道:
“誰捉弄一個生手?我日你奶奶——誰?”
那個交給父親抓鉤的人哎哎往後退縮,被紅鬍子一把抓住。他把那個人的頭髮扯住就是一掄,那個人撲哧一聲給摔仰了。
我蹲到父親身邊。他身上像被鞭子細細地抽過,又像被烙鐵烙過,全是一道連一道的紅印痕,它們在面板上凸起。我哭了。我想父親再也不會活轉過來,因為他上岸後就緊閉眼睛。他的呼吸越來越弱。我的手不敢按在這些紅印上,只叫著:“爸爸,爸爸啊……”
我這樣喊著,直到所有人都離去了。後來爸爸睜開了眼睛,我抱住了他。父親鼻子裡吭了一聲,掙扎著坐起。他望著那個被人拉開了肚腸的海蜇,沒有做聲。
後來有人把海蜇弄成了幾塊,你一塊我一塊兒分開。有人取了最大的一塊兒,對父親喊:“最好的一塊歸你了。”
父親好費力才站起來,我攙著他。
父親的手像鋼鉤一樣,一下抓住了那塊大海蜇肉。
<h5>3</h5>
海上的工作除了拉大網之外,還要駕船到深海里採螺。採螺的人都是三人一個小船。有人不捨得出力氣,作為懲罰,就被海上老大派去採螺。那些採螺人的日子有時卻過得蠻自在。我不時看到一些小船從大海里搖上來,靠岸時就從艙裡提出一簍海螺。海螺不像魚那麼值錢。
採螺人沒白沒黑地幹,卻不比拉網人苦多少。因為有時要拉夜網,拉網的人一直要在海上過夜。
不知為什麼,有一天海上老大對父親說:“你去採螺吧。”
父親就到了採螺的小船上。
我想父親坐上一個自由自在的小船到大海深處,也沒什麼不好。不過拉網只在岸上,而採螺要到深海,我還是多少有點兒替父親害怕。
每一次採螺的小船走了,我就一直坐在岸上等,等他們歸來。有時小船要出去大半天才能回返,有時只需幾個小時就回來了——這要看在海上的收穫,要根據風向和海流、漲潮退潮等等。這個我不懂。夜裡我因為要等父親回來,就常常留在了岸上。夜深了,直到採螺的船回來,我見到了父親,這才安心。那些夜晚我常常留下,睡在漁鋪的角落裡。打魚人滿身的腥臭氣都散發出來,我在這些赤裸的身體中間快給擠沒了,怎麼也睡不著。實在困了才能睡一會兒,一閉眼就要做一些五顏六色的夢。有時我夢見一些奇怪的黑魚,它們在大海里旋轉,成群結隊進攻打魚的人,把大網撕碎,把船掀翻,落水的人全被咬傷了,通紅的血噴湧而出……這時我就嚇得再也不能入睡。父親回岸後困極了,他睡得太沉了;儘管這樣,我還是很想把剛剛做過的夢講給他聽。
有一天我在夢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父親——看到了他們的採螺船。
那船上一共三人,一瘦一胖,剩下的一個就是父親了。他們的小船在平靜的海面上走,一直走進了大海深處。接著黃昏來了。他們採了很多螺,船艙都裝滿了,小船要往回返——剛剛掉頭,就有一個笑嘻嘻的白髮老人踏著海浪走來。父親指著那個老人說:“你,你怎麼能在水皮上走路,你是人嗎?”其他兩人見了白髮人都嚇得臉色煞白。老人只不說話,走到船上,拍拍三個人的肩膀,然後從衣兜裡掏出一束紅色線繩——我覺得那就像紅頭繩;老人不由分說,用這紅繩把三個人的胳膊——紮好。紮好之後,跟他們擺擺手,又重新踏著海浪走去了。三個人愣著,都低頭看胳膊上的紅繩,沒有一個人敢解下……
天亮了,我搓著眼睛跟父親走出漁鋪。採螺小船就在浪印上。父親走過去,那兩個人已經在等他了。突然我揪住了父親的衣襟說:“爸爸,我怕……”
他轉過臉來唔了一聲,並不想耽擱。
我固執地揪著他的衣襟。
這一次他破天荒站下,並認真地看著我。我說我做了一個夢,你一定要聽一聽,這夢裡有你呢!他掏出了煙鍋,看了一眼那兩個等他的人,吸著煙等我講吓去。
“爸爸,我夢見你們三個人在大海深處被一個老人綁上了紅頭繩!”
他皺了皺眉頭。
“你們每個人都被綁上了,一個瘦子一個胖子,最後就是你。”
父親伸手指了指在柱子底下站著的那兩個人說:“是他們嗎?”
我抬頭看了看:多奇怪啊,一點不錯,他們與夢中的形象一點不差,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幾乎是喊著說:“對,就是他們……”
父親的臉色變得鐵青,他四下望了望,用手輕輕把我推開。他磕了煙鍋,把煙鍋插到了褲子口袋裡。接上他蹲下來。那兩個採螺的人走過來。父親的臉色又變得蠟黃。他對那兩個人說:“你們,你們去吧,我不能出海了,肚子好痛。”
那兩個人拍拍手,又找上一個幫手,就要駕船走了。
這時父親突然迎著他們的背影喊了一聲:“你們也別去了……”
三個人用怪異的眼神看了父親一下,轉身離開了。
他們走了之後,父親就到漁鋪裡躺下了。他一口接一口吸菸,整個一天都不願和我說話。天漸漸黑下來,採螺船沒有回來。
快到半夜時分,外面發出了尖厲的聲音。有人從漁鋪邊上咚咚跑過,呼喊著什麼。
爸爸說:“嗯,有了。”
我們都走出去。原來在刮好大的旋風,沙子揚上了半空。拉網的人站在海岸上呼叫。海上老大說:
“幸虧大網不在海里,這陣風啊,鬼猛!”他突然記起了採螺的小船,嚷:
“都上來了嗎?”
“還沒有。”
“天哩,鬼猛……”
紅鬍子咕噥著,滿臉的不安。他到一邊站了許久,才鑽到鋪子裡。
紅鬍子一夜沒睡,我和爸爸也沒睡。那個採螺船仍然沒有上岸。
第二天早上風才停息。海岸上有幾塊打碎的木板,接著發現了三具屍體……
所有人都一聲不吭。
紅鬍子吸著涼氣看著父親,父親的手緊緊攥著。有人在流淚。可是父親沒有,他只把我拉到一邊去坐下。
父親倚靠著一棵柳樹,掏出煙鍋含到了嘴裡——他劃亮火柴,可菸斗是空的……父親又把火柴扔掉了。
他伸出手在我額頭上輕輕撫摸。這手是那麼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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