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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少尉被喝斷,“劉犯糧庫,現在本法庭宣佈,你有七天的上訴期,如果你不服判決,可以向高一級軍事法庭上訴!”

少尉以他未被傷害的左臂抹了把淚,問:“什麼叫上訴?”

“上訴就是:你可以找法律代言人代你向更有權威的法律機構表達你不服原判的理由。一個星期後,如果上訴被駁回,你仍然由本法庭執行原判。聽明白了嗎?”

少尉點點頭。“誰是法律代言人?”

“我們可以為你指定一位律師。”

“你們?”

“對。”

“你們……”少尉緩慢環顧著廳內所有面孔,舉目無助的他感到又一批淚衝上來,但他使全力噙住了它們。

“這就是說,你放棄上訴?”

少尉用力點一下頭。

“那麼現在你可以在死刑執行之前向本法庭提一個要求。劉犯糧庫,你有什麼要求嗎?”

少尉垂下眼瞼:“我想最後見一回我的父母。”

“來不及了。”

聽到這裡,少尉感到呼吸痙攣了。他沒料到這痛苦和恐怖竟如此地大。他也沒料到自己會對充滿饑饉、窮困的這段生命如此貪戀。他更沒料到他對自己生命的難捨程度竟超過了對於饃饃。一段嘈雜的默想之後,少尉又提出其他一些請求,但都被一一拒絕了。少尉唯一被應允的是幾張紙和一支筆,他要把死亡的除夕用來寫信,給父母。

少尉在天黑時分被押進死刑犯的單間,腳被鎖定在鋪位的末端。他一直無思緒地坐著,隔一會兒,他抬腕看看鋪。晚上十點,他習慣地去上表弦,剛捻兩下,他停住了。沒必要了。它反正要停。我的生命停止後它還將走動十餘小時才會停。它還會被髮動,被校準一切誤差,再次迴圈。它的一個輪迴是多麼輕易,不像人。

這時門外的鎖響了,然後是鐵柵欄的響,再然後是全副武裝的警衛與那個女子走進來。她眼睛睜得那麼大。少尉知道自己的眼也睜得空洞洞的大。他一點都不知道她是誰,來幹什麼。從現在起誰都不再對他有意義或有害。女子往前走幾步,同時多次調整臉上的表情。她對警衛說:“請你讓我和他單獨談談。就一小會兒。”

警衛用力瞅她一眼,似乎想看看她神經有無差錯。少尉感覺自己在警衛眼裡是頭獸,即便被縛著,對這樣一個單薄女子仍有威脅性。警衛的神情中還有擔心:彷彿死亡已開始在少尉身上履行程式,對一個已進入死、已部分地死去的東西,女性往往是半恐懼半噁心的。警衛就這樣擔著心把女子獨個留在這死囚牢裡。

少尉瞪著正前方的牆壁,感覺一個乾淨的東西帶著一股乾淨的氣味在他眼的余光中漸漸大起來。

“我,想和你談談。”她說,“我是個搞寫作的。寫小說的。”

隨便你是什麼吧。

“你為什麼放棄上訴呢?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說不定會扳回局面!”她急促地說。

他開始一下一下地搖頭,視野被搖得渾沌了,她的聲音、話語也被搖得渾沌了。她問他此刻在想什麼,委屈嗎?追悔嗎?留戀嗎?他用這連續的、呆木的、疲倦的搖頭回答了一切。假如可能的話,他多想搖掉最後的這點知覺。他一直搖頭搖到這間死囚牢間死死地靜下來,搖到這個以別人的傷心、痛苦為職業的年輕女人死心了,不再多拿一句話來煩他。

他一直看著牆壁,等待她的離去。在這煩躁的寧靜中,他想,人的一生原來是這樣長得叫人不耐煩。

最後她說她走了,好好給你父母寫封信吧,再見。

再見?他險些沒笑出來。聽見門響,他轉過臉。“你……”少尉對自己的突然啟口意外極了。

女作家從門邊一個快速轉身,一身一臉的緊張和激動。“你想要我為你做點什麼嗎?別再錯過這個機會!也許我還能在最後這幾個小時裡為你做點什麼!”

他看著她,準確地說是看著她講話時朝他一動一動的手。少尉怔一會兒,知道她短促地喘息著在等他。他仍是搖搖頭。“不啦,不麻煩啦。”

“你是擔心你的母親,她弱,有病,經不起這個訊息,是嗎?”

她真的能讀他的心思。最後的一次探親,母親慢慢拄著棍送他。他不斷說,娘回去吧。母親也不斷說,再送送,再送送。那天是個大早,青色的天上還有薄薄一片月亮。他本想不驚動任何人地離開,等他偷著摸到院子裡,母親已穿了件整齊衣裳等在門口。快上公路時,他說:“娘,等我攢下點錢,接你和爹到北京看看。”母親像沒聽見。悶走了近半個鐘頭,當他再次求母親別再送下去,母親住了步。然後,等稍喘勻了氣,她眼緩慢地東張西望著對他說:“別再回來了。這回回軍隊,就奔你自己的日子去吧。反正饃饃也不是你的了。別讓我和這個窮家愁死你,拖死你。看看這窮地方,你還奔它個啥往回跑呢!活出一個算一個吧。聽孃的,再別回來了。這趟走了,永生永世別再回來……”說完,母親沒有再送他,也沒看他走遠,而是自己掉頭往回走了,很慢卻很堅決。母親若知道他真的永遠不再回去,知道他不回去的原因,會活不了多久的。

“他們……不該拒絕你的請求。”女作家說。她是指他在法庭上最難啟齒的那個請求——請求執法人將他被槍決的實情瞞住他的父母;請求執法人僅通知老人他們的兒子死了,凶死也好,暴死也好,就是別告訴他們:他以身試法了。

“法律,有時也像罪惡一樣殘酷。”女作家說。他回過臉,看見那條背對鉛色鐵門的乾淨的身影,心裡突然生出一股濃烈的羨慕:她離罪惡多麼遠!

門響著閉上了。再響著開啟時,他停下筆。整整一夜,他以無傷痛的左臂寫滿他僅得到的四頁紙。他還有話,卻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餘的紙了。

少尉見兩名警衛走近,他本能地往後躲一下,同時意識到這一躲是多麼蠢。他沒說什麼“別架我,讓我自己走”之類的話,因為他對自己能否站立行走全無把握。他的腿抖得厲害,只好隨它們抖去了。他還知道自己又是那樣讓人嫌惡地半張著嘴,並有根冰冷的口涎掛在兩齒之間,但他控制不了它了。

刑車前,八名全副武裝的警衛等候在那裡。女作家居然也等在那裡。她緊抿嘴,一眼也不朝他看。警衛們七手八腳將他塞上車,然後他們一個挨一個地坐在車兩側的長椅上。他面向車尾跪在兩排腳之間。一個兵伸手去拉女作家,女作家縱幾次身子,卻沒上來。然後她說:“我不去現場了,你們走吧。”

少尉這時抬起頭。她也在看他,眼被兩泡淚脹大了。少尉不敢肯定自己看清了她眼裡有淚——為憐惜他或為他不平而生的淚。那淚也許只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平等地說聲:“別了。”

少尉被不成形狀地擱置在一塊土坪上。他弄不清自己是跪還是坐,或僅僅是往那兒一堆。送他來的刑車和警衛在將他卸下後很快離去,隨即到達的是一輛被厚帆布蒙得嚴嚴實實的軍用卡車,從裡面跳出一大窩披軍雨衣、戴雨帽,臉被大口罩捂得只剩一對黑眼的人。他明白,每件軍雨衣裡,都藏有一支槍。

在他背後,他們竊竊私語地傳達著口令。

“還差五分鐘到四點。”一個聲音說。

少尉睜開眼,以自己五分鐘的生命再看一眼天和地。地與天之間有一點粉紅——再上面一點是顆黃色的啟明星;再往上,是很薄一片月亮,就像母親說著“再別回來”時他看見的那片。

這時一聲巨響。少尉覺得這響並非來自外部,而是轟鳴於他體內。在這響的同時,他感到自己被放大了一下。再一聲響的同時,他看見天和地一下子被濺滿巨大的血滴。

少尉看見了自己的死,就像看天、地、星和月,他自己血光四濺的死原來是可以被他自己看見的。

許久後,他還看見一個女性身影慢慢向埋著他骨灰的土坪走來。是饃饃。再近些,他卻發現他看錯了:她更像那個女作家。然而還不是。最後他確定,她是他的母親。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母親,那時她年輕,剛生下他,把他作為一捧希望生到這個世界上。

他以草葉吹了悠長、喑啞的一聲,像他童年那樣地吹。他想她是聽見了,因為她忽然開始遠近的顧盼。然後她說:“再別回來,再別回來。”她將聲音壓得很低,因為那只是說給他聽,只需他一人聽見就夠了。

女作家把自己關了多日,出來對人說她什麼也沒寫出來,因為她一點也搞不清那個被判死刑的少尉的心理活動。

“他真年輕,太年輕了。我只記得他那哭的樣子。當他聽說自己被判處死刑時,他爆發性地哭起來,哭得完全像個孩子。”她吃力地回憶著說,“他從頭到尾都很安靜,是一種愚昧的、逆來順受的安靜。對了,他還沒寫完給他父母的信,執行時間就到了。他在信箋的最後一格點了三個點,點不下了,又在另起一行的頭一格里點了三個點,完成了一個規規矩矩的省略號,像小學裡,老師要求的那樣。”

關於她心裡無法形容的不適以及她見車載他赴刑場時,她突然的落淚,她都未提及。

女作家平平淡淡一攤手:“有什麼可寫呢?寫出來無非是個頂通俗、頂簡單的故事,連點驚險曲折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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