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頻提示您:看後求收藏(東山宴,鹽,孫頻,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她轟地跪倒在地,把整張臉都埋在泥土裡久久抽泣著。雪一樣的月光大片大片砸下來,蓋住了人間這些大大小小的墳墓。

<h2>一</h2>

若說這水暖村是鑲嵌在呂梁山山溝裡的一座玲瓏塔,一點都不為過。

村子小巧,不過幾十戶人家,家家住的都是依山勢挖出的黃土窯洞。山是豎著長的,他們就豎著挖,結果這幾十孔窯洞便一孔摞著一孔,出了自家的窯洞便是站在別人家的屋頂上了。最高的那孔窯洞都快攀爬到山頂了,聳立於眾生之上,讓人看著都覺得搖搖欲墜,好像隨時會掉下來。

村子小不過是個體積問題,更重要的是內部結構錯綜複雜而又搭配有致,沒有一個是被浪費掉的,堪比工藝精巧的玲瓏塔。張三家的窯洞裡住著一男一女過日子,不過這女人本是他嫂嫂,哥哥死後,身為光棍兒的他便繼承了哥哥的窯洞和女人。被繼承的女人每日照樣活得心安理得,若是這小叔子身板不強壯又死在她前面了,而他碰巧還有個弟弟,那她還會被一路繼續繼承下去,說不定她活到耄耋之年還要被更小輩的繼承。這女人簡直就像是張三家的祖傳寶物,必得代代相傳下去才好,千萬不能流到外人家中。李四家的窯洞裡住著一個老女人和兩個老男人,老女人的孫子管這兩個老男人,一個叫爺爺,一個叫小爺爺。小爺爺年近七十,瘦小加老邁,一副隨時準備縮回母親子宮的架勢,因為佔地面積太小,稍不留意就四下裡找不到他了。他已經完全蛻化到廢物的行列,終日混吃混喝,專心等死。

這小爺爺是老女人的第一任丈夫,比女人大出二十歲,女人年輕時因為吃不上飯而被這小爺爺收留。女人四十歲尚且生龍活虎的時候,這小爺爺已經衰老,變成滿是老年斑的香蕉了,白天不能養活她,晚上不能滿足她。後續無援自然讓這男人女人都心生恐懼,畢竟還要死皮賴臉地往下活很多年。於是,女人便攜夫嫁給了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兒。嫁給他的前提是,得養活她前夫直到把他養老送終。人活著哪能沒有一點良心?如今把他當爹養老送終也是應該的。她的第二任丈夫欣然允諾,“老香蕉”已經沒有效能力了,要是還能做能動,他一定會無私地讓出來幾宿。獨自霸著一個女人有什麼意思?難道見個人就舉著喇叭宣揚,老子的女人生的孩子可是老子的血親,血統絕對純正?又不是皇族,血統不純則丟了江山,誰的孩子生下來不是在這山裡照樣吃飯、照樣幹活兒?那麼把自己當人真是要被人捂著嘴笑話的。虛榮在這呂梁山裡不管用,相反,無趣得很。

兩個男人相處甚歡,不忙的黃昏,一人抽一支劣質紙菸坐在棗樹下聊天,金色的夕陽包裹著他們,令他們全都面目模糊了,同樣佝僂著背,同樣叼著一支菸,看上去完全就是親密無間的兄弟倆。

水暖村的人不好面子,只講實效,難道對哥哥遺留下來的女人就坐視不管任其餓死或逼她出去賣淫嗎?老婆的前男人老了殘了就把他當包袱扔掉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無論日子怎樣艱辛,大家互相搭救一起往下活總比一個人孤零零活著有意思些。再說救人可是積累功德的事,於是水暖村人人都覺得自己是閃閃發光的佛陀,不唯有今生,還必定會有修來的璀璨來世,即使死掉,那也是上得天堂的。他們對此毫不心虛。於是整個水暖村成了頗為壯觀的浮屠塔,在這與世隔絕的深山裡自給自足,巍然屹立。

他們不僅善於以各種精巧結構搭夥過日子,還最大限度地發揮了自己作為窮人的才華。呂梁山缺水,水暖村至今吃的都是旱井水,水對他們來說是貴如油的東西。沒有水自然就沒有魚,所以魚對水暖村的人來說堪比貢品。在紅白宴上需要上魚的時候就上條木魚,看看就行了。兩年前王五外出打工,回來的時候帶回來幾條活鯰魚。他邊流口水邊向村民介紹這鯰魚肉何等肥美,村民疑惑,比豬肉還好吃?王五不屑於回答,這些山裡的鳥人就知道豬肉,卻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魚肉。他說這鯰魚不僅肥美,還特別容易飼養,比豬好養多了,還專愛吃糞便和垃圾。他設想,如果把它們養在糞池裡,那簡直像給莊稼追了強力肥,不出一年便可肥碩如牛,若過年時把這肥魚宰了,不僅能省出豬肉錢,還省了一年的豬飼料。

眾人都被這金碧輝煌的前景蠱惑著,前呼後擁地來到王五家的糞池邊,然後像打發菩薩上天一樣虔誠地把幾尾鯰魚放養在臭氣熏天的糞池裡。村裡的廁所都是露天的,糞池終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養個魚倒也方便,站在糞坑邊上就能看到魚在裡面游來游去。微風過處,眾人心情都很不錯,覺得自己彷彿也是站在湖邊觀魚,風雅得很。

這鯰魚一入糞池便如虎添翼,不過幾天就嗖嗖長大了兩圈,一年下來果然肥碩如豬,加上週身滑膩,一個人都撈不出來。王五吆喝來幾個男人幫忙,將糞池裡的大鯰魚撈出,然後洗淨糞便,殺魚,架柴生火,燉了一大鐵鍋魚肉與村民共享。村民們吃完魚宴後嘖嘖稱奇,這魚雖說在糞池裡靠吃糞便長大,五臟內卻沒有任何糞臭,肉質鮮美肥膩,真是天外來物。王五的試驗大獲成功,一時被譽為水暖村的英雄。接著,王五又潛心於在糞池中培植魚苗,然後隔三岔五將長肥的鯰魚送與鄰里。於是王五的糞池裡常年養著幾條肥碩的鯰魚,水妖似的蟄伏著。有客遠道而來的時候,他便撈出來一條宰了待客,至此終於淘汰了祖傳了幾代的木魚。

此等盛宴不能不令山外人肅然起敬。

這日,李四家的“老香蕉”壽終正寢,他早已爛熟,就差這往泥土裡的最後一落。一落下去,他就會像粒種子一樣被種進黃土裡,等到再生根發芽的時候就是一個重新開始牙牙學語的嬰兒了。眾人無不歡喜。一個人能老死是最大的福氣,千金難買。他女人送人送到底,極具俠士風骨,雖然一滴淚沒有,卻還是給死人擦臉理髮換壽衣,還給他臉上擦了兩坨濃厚的胭脂,好讓這死人看起來容光煥發,返老還童。末了,她又給已經僵硬的死人嘴裡塞上滿滿一口飯,好讓他去了地下也餓不著。

女人的現任男人則給他打好了棺材,棺材上桃紅柳綠地畫滿了山水、花鳥,有菊花,有蘭花,有桃花,看上去金碧輝煌,生機盎然,好像人躺進去不是為了入土為安,而是要轟轟烈烈、正大光明地開始享受了。水暖村的人喜歡把棺材畫得桃紅柳綠則是因為活著時過於沉悶枯燥了。這黃土高原的山溝裡,整整半年是冬天,以至於每年春天一看到小草發芽都會讓人流淚,覺得總算又活過來了。活著的時候看不到的,只好齊齊都帶進棺材裡了,活著的人把這些桃紅柳綠給死人做陪葬,再看著它們被埋入黃土。

最後一縷顏色都被黃土吞沒之後,活著的人由衷地在心裡笑了,就像看著自己遠嫁的女兒在別處享福一樣,總算是能心安了。

村裡平素沒什麼可供娛樂的,所以一旦有嫁人死人時的紅白宴便是全村老小的節日。白宴上,人也埋了,紙也燒了,肥肉和饃饃也吃了,全村人都打著飽嗝心滿意足散去了,靜等著第二天再排出肥肉味的糞便。這氣味讓他們頗為得意,就像是家家戶戶剛吞下並消化了一頭肥豬似的,何等殷實。

這時候天色已晚,月亮出來了,金黃地卡在黢黑的山頂上,住在山腰上的白氏忽然發現孫子阿德又不在院子裡了。這孩子一定又留在墳地裡了。他像根釘子一樣動輒就釘在墳地裡。阿德今年五歲,出生的時候頭被擠壓了一下,成了半個傻子。平日裡別人問他什麼,他好像都聽不見,溼漉漉的舌頭半耷拉在嘴唇上,不時舔一下嘴唇,他頑固沉默如一座城,薄薄幾句語言根本轟炸不到他。可是,這傻子只要一看到往土裡埋人就立刻兩眼放光。誰家辦喪事往墳地裡抬棺材的時候,他一定會第一個聞著氣味跟過去,辛勤得像蜜蜂一樣一路叮著,跟到墳地裡一直看到棺材埋進去。等到眾人都散去了,他還戳在那裡不肯走,像墳前的石碑一樣肅穆安靜,是所有葬禮中最忠實的看客。每次,他站在人堆裡,大睜著眼睛,伸長脖子,嘴半張著,粉色的舌頭像狗一樣半耷拉出來,一眨不眨地盯著葬禮的每個細節。他表情貪婪狂熱地看著這個埋葬死人的過程,就像一個學徒抓住一切時機偷窺師傅的絕技,一心要早日學到手。

白氏打著手電筒朝山下走去。村莊坐落在東面的山頭上,而墳地就在對面的西山頭上,雖然站在自家門口就可以與那些墳堆遙遙相望,胳膊長點的似乎一伸手都能把那些墳包像饅頭一樣拿起來,可是,望山跑死馬,又不能凌空飛過去,她只好一步一步挪到山腳下。東西兩座山頭之間有一條山路,這路是水暖村與這個世界的唯一臍帶。她穿過山路,再一步步爬上對面的山頭。近年來她體形越發臃腫,走一步路全身的贅肉都要晃三晃。

墳地裡一片死寂,沒有墓碑的墳堆晾曬在月光裡分外悽清安靜,像一堆沒人收留的孤兒聚集於此,摩肩接踵,相互取暖。遠處黑色的樹影無聲而陰森地搖擺,好似很多鬼影正藏在裡面向外窺視。即使作為一個資深的彪悍女人,她也不由得有些恐懼,拿起手電筒朝那黑暗處劈了一刀,黑暗處裂開一道口子,黃色的土和綠色的樹像腸子一樣從裡面翻滾出來。她在墳地裡走了幾步,又胡亂揮了幾刀,果然,幾刀之後阿德小小的影子被罩進燈光裡了,阿德像石馬一樣守在一座墳堆前紋絲不動,燈光把他罩進去了他也沒有動一下。他背對著她,黑暗的輪廓毛茸茸的,看上去,就像一個黑暗的末日世界邊緣的守門人,身上帶著一縷另一個世界裡的詭譎。

她走過去,站在他背後說:“阿德,回家吧,該吃晚飯了。”阿德對著那扁扁的墳堆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忽然猶豫而遲鈍地開口了:“奶奶,你說媽媽在下面吃飯了嗎?”眼前這個扁平的墳堆下面埋的是阿德的母親,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少婦,去年某一天忽然肚子絞痛,然後開始嘔吐,沒過一天就死了。去年阿德只有四歲,他親眼看著母親被裝進棺材裡,然後棺材像種子一樣被埋進了泥土裡。當時他並沒有流太多的淚,可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阿德表現出了對所有葬禮的狂熱,他像個牧師一樣認真虔誠地把村裡一個又一個的死人送到墓地。別人都離去了,他仍然不肯離去,像是要固執地陪伴那些地下的屍體,和他們說話,關心他們吃飯了沒有。即使在沒有死人可埋葬的日子裡,他也終日一個人在墳地裡晃著,像常駐這裡的魂魄一般,似乎此處才是他的樂園,別處都不是人間。別人和白氏說:“你家阿德是不是被鬼魂跟上了,一個小孩子怎麼成天在墳地裡玩?也不害怕?”

白氏舉著電筒,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小孩。阿德見沒有得到回答,便緩緩轉過身來,正對著那束手電光。他那張遲鈍的臉看起來像發光的風箏一樣在夜色裡閃動,見她不說話,他又試探著怯怯地問了一句:“奶奶……媽媽在那裡吃飯了嗎?”

自從他母親死後,每逢吃飯他便要問一句:“媽媽在那裡吃飯了嗎?”他不關心任何人的存在,他只關心那個死人。死人沒吃,他也吃不下。他是真的吃不下。

一次白氏把飯碗使勁往桌子上一蹾,厲聲說:“你媽已經死了,死人不能吃飯。”

“什麼是洗(死)了?”

“死了就是閉著眼睛躺在那裡,不能吃飯,不能說話,誰也看不見她,她也看不見別人。”

阿德忽然跳起來尖叫著:“我能看到她,我看到她就睡在那裡,我知道她就在土裡睡覺。”

白氏一把捉住活蹦亂跳的阿德,朝他屁股上猛扇了幾巴掌:“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再問死人的事。”白氏是個強悍粗魯的老婦人,自打年輕時男人死後就做了寡婦,不是每個女人都有被男人的光棍兒兄弟繼承的命運。雖然經年沒有男人摸了,但因有土豆的滋養,她的屁股和乳房卻彪悍地一路自己長下去,肥碩多肉,對於一個寡婦來說真可惜了這對乳房和這盤屁股。她力大如牛,獨自在山上開墾出十八彎的梯田,靠種莜麥種土豆養大了一個兒子。幹活兒的時候她總困惑於怎麼擱置這對巨大的乳房,因為它們的廣袤和肥碩實在是妨礙了她幹活兒時大顯身手。

情夫倒也有過個把,只是先前那男人骨瘦如柴還外加是肺癆,晚上在炕上根本勒不住她的韁繩,只好任由她在他身上自由發揮。不僅如此,自打被睡過之後,那男人的地也得由她來種,搞得她要對這個瘦猴似的男人從裡到外承包。她被他睡,還要給他種地,就這樣,一段時日之後,她聽見村裡的男人在背後怎麼議論她了——那女人既好×又像男人一樣能吃苦。顯然這話是從肺癆嘴裡放出來的,如今已經獨自成虎成獅滿山跑了。她痛恨自己怎麼瞎了眼,恨不得把那肺癆一腳踹到山腳下去。自此白氏安心守寡,斷絕了再與男人睡覺的心思。奶奶的,就是被豬睡了也不會轉身就被賣掉吧。

兒子好不容易娶了媳婦,生了孩子,眼見自己終於熬成別人的婆婆了,還沒開始舒暢一天呢,兒媳婦就早早嚥氣了。兒子三十歲就又恢復成光棍兒了,終日急得上躥下跳,看見母豬跑過去都兩眼發光。留下這麼一個孫子真是可憐,早早就沒娘了不說,腦子還不靈光,越是看著阿德傻,白氏心裡便越是疼。但是她沒有流淚的習慣,從年輕時候就戒了,因為留著沒用。任何技能長期不用都會荒廢的,她難過的時候只會把淚往裡倒流,旁人甭想看到她的一滴淚。她用更流暢更熟悉的身手來掩飾自己的疼痛,比如現在把阿德抓起來粗暴地打一頓。

捱過兩次打之後,阿德果然問得沒有以前那麼頻繁了,可是他並沒有善罷甘休,他終日觀察著她的臉色,捕捉著她臉上乍現的一絲半縷的晴光,伺機再問。每隔幾日,一端起飯碗,阿德的嘴就會嫻熟地繞到這個話題上來,那就是關於埋在地下的母親有沒有飯吃的問題。白氏從這兒堵住,它又會從另一個地方冒出來,簡直攔都攔不住。每到這個時候他簡直就像一輛上了鐵軌的火車,被軌道牽引著,根本無法停下,即使知道哪個站該停,他也停不下來。他所有的結論一定會準確無誤、莊嚴肅穆地滑進最終的車站,那就是,他地下的母親究竟餓著了沒。

她看出來了,如果有合適的入口,他一定會鑽到地下給他母親送飯的。不管怎樣,這個傻子的悲傷還是讓她有些吃驚,她看著他遲鈍的臉和半伸出來的舌頭,忽然覺得她其實並不真正認識眼前這個小孩。一年前,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也是木訥的,呆呆的,沒有淚。她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的悲傷會一直持續到第二年。而且就是到了第二年也沒有一點剎閘的跡象,他好像不僅沒有淡忘母親的模樣,相反,母親像只會自己發電的燈泡一樣在他身體裡駐紮下來了,時不時就自己發出光來。她透過他的瞳孔都能看見那個死去的女人發出的詭譎光亮,像荒野上亮著的唯一一點鬼魅的燈火。她憂心忡忡地看著這孩子,他正不顧一切地向這點燈火跑去。他那麼渴望去接近它。

現在,站在墳地裡,阿德又迎面繞到了這個百問不厭的問題上,這簡直是一座可怖而堅硬的礁石,似乎只要出海就一定會迎頭撞上去。儘管他小心翼翼、怯生生地拎出這個問題,白氏還是生氣地一把拽住他的衣領,像拎瓶子一樣拎起了他,像晃瓶子裡的水一樣把他晃了幾下,然後大吼:“跟我回家。”說完便夾著雙腳懸空的阿德離開了墳地。

她心虛地看看周圍是否有人,深更半夜在墳地裡流連不去,人們還以為他們祖孫倆是合夥來盜墓的。

<h2>二</h2>

桌上又是毫無懸念的兩碗小米稀飯、一大碗蒸熟的土豆片,土豆片切得厚實,一個個都能賽過磨盤,穩穩地盤踞在碗裡。就是靠這土豆,山裡女人才長出了敦實的屁股和乳房。白氏夾起一塊土豆片,蘸了一圈血紅的辣椒就往嘴裡塞,土豆片下去了,辣椒醬在嘴唇上落了一圈,像抹了極豔的胭脂,妖媚得很。她吃完兩片土豆了,阿德還坐在桌子後面不動。他呆呆地坐在燈光下,像塊煮熟的番薯。白氏敲敲桌子,說:“快吃。”阿德忽然抬起頭偷偷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她生怕他嘴裡又說出關於那個死人有沒有吃飯的話,連忙去堵他的口:“你快吃吧,你媽肯定有飯吃,埋她的時候我往她嘴裡塞滿了飯,她永遠餓不著的。”

阿德看著她,眼睛裡忽然就蓄滿了淚,淚憋在眼眶裡卻不往下流。她看得肝腸寸斷,她嗓子裡一哽,連忙往裡又塞了片土豆,好把那哽咽儘快嚥下去。阿德的淚轉了幾圈還是落下來了,他無聲地流著淚,忽然大聲對她說:“你騙我,你就係(是)騙我,媽媽根本沒有飯吃,她洗(死)了。”

白氏吃驚地看著阿德,她忽然覺得此刻的阿德就像魂靈附體,他身體裡似乎獲得了一尊嶄新的人格,這個人格通透、聰敏,把那個傻子阿德打壓下去了。但是她反而更加害怕了,就像是坐在她眼前的並不是阿德。這時候阿德蹣跚著從自己的椅子上跳了下來,走到她面前,又是那麼無聲地落淚看著她。他怎麼會這麼嫻熟地用眼淚摧殘她?她一邊詫異,一邊抱起了他,把他抱在了懷裡。他畢竟只是個五歲的小孩子,沒了孃的孩子總是可憐的。她把他抱緊了,他也把自己扣在她懷裡一動不動,盡情抽咽。她像哄嬰兒一樣拍打著他,想,過幾年他就該淡忘了吧,一個小孩子總不能一直這樣沉浸在喪母之痛中,這多少有些不正常。她想,給他養只小狗吧,讓他試著去愛別的東西,或許他就可以分心了。

阿德又抽咽了兩聲,忽然把手伸進了她的衣服,一邊摸著她的乳房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臉色。阿德從沒有吃過母乳,因為他母親幾乎沒有奶水,他是靠著羊奶和小米稀飯長到現在的。大約就是因為沒有吃過母乳造成的不安全感,阿德對女人的乳房異常迷戀,而且不管老少肥瘦,只要是乳房就行。他母親還沒有死的時候,白氏就已經發現了,但凡他母親把他抱在懷裡,他的兩隻手一定準確無誤地放在她兩隻乳房上。雖然沒有乳汁可吃,但他還是孜孜不倦地終日摸著那兩隻乳房。結了婚的女人沒有什麼可畏懼的,他母親為了讓他摸著方便,正大光明地終日把兩隻乳房掛出來讓他摸,順便讓村人一路瞻仰,看起來他簡直像一隻掛在乳房上的猴子。

自從他母親死後,這個任務只好落到白氏身上,雖然是鬆弛乾癟如布袋一般的老乳房了,但那畢竟是乳房。他母親剛死的時候,他每夜哭著不睡覺,只有白氏把乳房塞給他一隻,他才能停住哭泣,然後專心致志地摸著那隻乳房,摸著摸著就睡著了。就是白天不睡覺的時候,他也時不時見縫插針地蹭到白氏身邊說:“奶奶,讓我摸一下。”白氏正幹著別的活兒,兩手騰不開,只好用嘴巴叼起衣服,露出兩隻老乳房讓他摸一摸。他摸了兩下,她說:“可以了吧?不能再摸了啊。”他和她討價還價:“再摸一下,就一下。”

阿德父親本來就嫌棄阿德是個傻子,妨礙了他光宗耀祖,自打死了老婆便終日在外找零活兒幹,幾乎不管阿德。所以就是去地裡幹活兒,白氏也得把阿德帶上,反正沒有旁人,白氏也就由著他摸去,他像玩什麼玩具一樣終日纏著這兩隻乳房,恨不得能割下來攥在手裡。她一邊幹活兒一邊由他摸著乳房,想,小孩子嘛,又沒吃過奶水,真是可憐。

眼看著阿德已經五歲了,個子又長了一截,這摸乳房的習慣卻絲毫沒有減損,不僅沒有減損,反而變本加厲,長勢葳蕤。有時候她帶著他到村大隊裡開會,坐了一屋子黑壓壓的人頭,阿德又旁若無人地把手伸進她的衣服摸起來。他隨時隨地攀緣在她身上,時刻準備摘下這兩隻乳房。她感覺到這樣下去的危險了,再不制止他,恐怕他就要一直這樣下去,搞不好到十幾歲、二十幾歲了還這樣,當著別人的面就能把手伸進她衣服裡摸來摸去。到該娶媳婦的時候了還這樣,當著媳婦的面把手伸進奶奶的衣服裡摸乳房?

她決定幫他戒掉這個不能再往大里長的惡習。一天晚上睡覺之前,阿德的手又熟門熟路地摸了過來,她知道他只要摸上兩分鐘就會自己睡著,可是,她下定了決心,大喝一聲:“放開。”屋子裡出現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寧靜,似乎整個世界都被她的暴力喝停了。阿德的手愣了一下,然後這隻手像是不相信這虛假的寧靜,又獨自前往聖地。他的手剛放上去,白氏的大手就追過來了,啪的一聲把那隻小手打到一邊去了,餘震太大,打得那隻乳房直亂晃。阿德先是無聲地把嘴咧開,表示他要哭了,他要嚇唬她。然而他發現白氏是無動於衷的,他的眼淚這才放了出來。阿德坐在炕上號啕大哭,白氏翻過身繼續睡覺,心想,他哭一會兒也就自己停了,由他哭會兒吧。半天過去了,阿德沒有要減弱的意思,堅持不懈地號哭。白氏背對著他一動不動,眼睛卻酸得火燒火燎,幾乎要把休眠多年的眼淚逼出來了,但她多年練出的彪悍箍著她讓她一動不動。他倆繼續較勁。

阿德哭到後半夜,哭聲漸小漸弱,大約實在是哭累了,自己趴下睡著了。白氏睜著兩隻血紅的眼睛,翻過身來輕輕地把他抱在懷裡。睡夢中的阿德又掙扎著伸出手來嫻熟地擱在了她的一隻乳房上,一摸到乳房,他整個人忽然就靜下來了,像很深海底的一隻珠蚌。白氏又欲落淚,在睡夢中他都能準確地找到那隻乳房,他貪戀母親的懷抱而不得,才會這樣歇斯底里地嚮往一隻女人的乳房吧。她把他抱得更緊了些,他大約在睡夢中都感覺到溫暖了,身體放鬆了,安穩地窩在她懷裡,手在乳房上卻抓得更緊了,好像又一次抓住母親的懷抱了。

她心中一陣悲傷,她突然意識到,他需要的如果僅僅是一隻乳房的話,他可以向任何一個女人索取,是不是誰願意給他一隻乳房,他就會不顧一切跟著那女人而去?可是她死前寂寥的後半生就只有他了。

她辛辛苦苦一輩子,早年守寡,無人體恤,風骨近於鋼鐵,又不屑於與猥瑣之流搭夥,把自己當牛馬使才撐起這個家。無論怎樣,這半傻的孩子還是給她平添了不少幹活兒的能量。她幹活兒幹得直不起腰來,說:“阿德啊,來給奶奶捶捶背。”他就爬過去一下一下給她捶背。她說:“來給奶奶唱個歌。”他就站在那裡五音不全地給她唱《放牛郎》。有一次祖孫倆坐在崖邊數山下的汽車,他突然神秘地對她說:“奶奶,我長大了也買個小汽車,你想去哪兒,我就帶你去哪兒,我還帶你去公園,好不好?”“公園”二字他說的是普通話,估計是從廣播裡聽來的。他並不知道公園是什麼,大約只覺得那是個遙遠的好地方。她不搭理他,只起身說要去茅房,一轉過身便嘩嘩流淚,休眠多年的眼淚終究是甦醒了,決堤而下。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煙霧瀰漫你的眼:我在火葬場學到的生命學

凱特琳·道蒂

寧院長的小夫郎

島裡天下

軍工:悟性逆天,兔子你來真的啊

無趣的1577

巫師

因倪

莞城青春

老繭

末世來臨,我靠空間物資躺平

蘇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