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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她的靈魂現在正乘坐這些回憶離開她,就像受傷的人臨死前覺得生命正從流血的傷口走掉一樣。她的身體在漸漸變輕變輕,最後她覺得自己幾乎要飛起來了。

<h2>一</h2>

田小會一進院子便聞到空氣裡有一種異樣的緊張和擁擠。院子裡寂寂無人,陽光下鋪著一層黑白相間的樹影,她卻還是準確地聞到了那種擁擠的氣味。這說明屋子裡還有別人,一個她和蘇月梅之外的人。一定是個男人。

她走到棗樹邊便停住,開始假裝細細端詳樹上的葉子。吸飽陽光的樹葉像鏡子一樣照出了她那張臉,那張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甚至有點遲鈍。可是,只有她自己看到了,有一種可怕的東西正試圖從她身體裡掙脫出來,要衝到她的身體外面,獨自形成一具新的肉體。這肉體像獵人一樣殘忍地向屋裡窺探著,它生怕看到什麼又生怕什麼都看不到,似乎看不到的地方才更加幽深可怖。

她使勁喝住了它,像喝住了一隻力大無比的野獸。

蘇月梅是她母親。

那是兩年前的一個下午,她冒冒失失地一推門,忽然發現蘇月梅正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坐在床上。她的下半身埋在一堆花團錦簇的被子裡,這使她看起來就像半截剛剛從泥土裡長出來的植物,帶著泥土深處的葷腥和潮溼,她坐在那裡,僵硬地對她笑著。可是她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她又朝她身上看了一眼,忽然發現,蘇月梅身上的毛衣穿反了。她該是多麼匆忙地把毛衣隨便套在了身上?毛衣的正面朝後,她的臉卻是朝前的,這使她的頭看起來好像是草率地安在了她的身上,還不小心安反了。她如一隻陶俑一樣頭髮凌亂,笑容呆滯、緊張,眼睛裡卻是空的,這雙眼睛全然忘記了關閉,猶如兩扇任憑風雨吹進來卻無法抵禦的窗戶。她的笑容讓田小會覺得有些恐怖,忽然又難過起來,她明白了,這屋裡還有第三個人,而且是個男人。

一想到有個透明的男人正藏在這個房間的某個角落裡,或者他乾脆就像水母一樣正浮在空氣裡,她便不寒而慄。一間屋子裡擠著三個人,就好像他們正在赤裸裸地骨骼相撞,這種碰撞的聲音還在發酵、膨脹,像張開了血盆大口,要把三個人都吞下去。

蘇月梅還是那個姿勢坐著,一動不動,好像她是這屋裡新添的一尊雕塑。這屋裡已經有一尊雕塑了,田小會朝牆上看著,牆上的鏡框裡無聲地站著一個黑白的男人。田葉軍,她的父親,在她十四歲那年,因為和蘇月梅大吵了一架就離家出走了,離開交城後就再也沒回來。十年時間裡他從沒有給家裡打過一個電話、寫過一封信,慢慢地,所有的人都覺得他肯定已經死在外面了。於是,他被母女倆從地上移到了牆上,從此定居在那裡,凍結成了一張黑白的遺像。日子久了,那照片上的黑與白就像刀子鏤刻出來的,黑的更黑,白的更白了,這照片裡的男人便在時光裡立體成了一尊雕塑,他日日夜夜站在那裡,無聲無息地看著這母女倆的一天又一天。

蘇月梅的表情告訴她,現在她想用一塊毛毯把自己嚴絲合縫地包起來,裝進去,永世不再出來。田小會想,匆忙間她可能還沒穿好褲子吧,所以才坐著不敢動。田小會便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轉向了牆上的那尊黑白雕塑。牆上的黑白雕塑與她對視著,也與那空氣中那個透明的男人對視著。四個人的彼此對視飼養著屋裡那個躲在暗處的秘密,現在它被餵飽了,忽然變得龐大起來。太陽開始落山,屋裡的光線開始轉暗,明暝分際,她與那秘密相視之間忽然鬼魅地笑了。

現在,她盯著這些樹葉,腦子裡想象著屋裡那個水母般透明的男人。她不知他長什麼樣,她試圖給他安上一張臉,這張臉就像一副面具,他躲在後面可以是任何男人。她離開棗樹,向屋裡走去,步子邁得很大,故意發出很大的響聲。她推開門,佯裝出無所畏懼的樣子,一腳踏進去,屋裡卻只坐著蘇月梅一個人。她穿得整整齊齊地坐在桌子旁邊,好像已經等她很久了。剛才準備得太充分了些,她有一種一腳踩空的感覺。蘇月梅眼睛腫著,好像剛剛哭過。她坐在那裡看起來很遙遠,她的聲音聽起來也是遙遠的:“小會……你爸回來了。”

這時,裡間的門嘎吱一聲推開了,從那門縫裡出來一個扁扁的人。他像枚剛從古籍裡取出來的書籤一樣,滿面灰塵地站在了田小會面前,忽然就叫了聲:“小會。”這麼熟悉的聲音,這聲音被裝進瓶子裡,被貼上封條已經十年了,居然沒有發酵,沒有腐爛,儲存得這麼完整,簡直像在防腐劑裡泡過。她無法看清這個男人的臉,只感覺自己像被什麼迎面而來的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那是一種天外來物的力量,類似於一顆外星球。

她幾乎站立不穩。她本能地朝著牆上的那尊雕塑看過去,那牆上的才是父親,那麼,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又是誰?那男人又用微弱的聲音叫了一遍:“小會。”她感覺自己又被狠狠撞了一下,這牆上的雕塑和地上的男人同時向她撞了過來,他的生和他的死透過她撞到了一起,然後一種迅疾的化學反應發生了,他們竟然開始合二為一。

她的眼睛像經受過了最初的強光刺激後,漸漸開始能適應眼前的天外來物了。她看著眼前這個忽然飛來的男人,頭髮半白,滿臉皺紋,他的灰敗破舊讓她一陣疼痛,但她繼續打量他,像把尺子一樣一寸一寸地量著他。她忽然發現他的右手上只有四根手指,那隻手上的小拇指被連根切斷了,這使得那隻手看起來多少有些猙獰。儘管這樣,她還是認出來了,他確實是田葉軍。

田葉軍站在自己的黑白遺像下,遺像裡的男人最多三十歲,年輕飽滿,頭髮烏黑。與這站在地上的男人相比,那牆上的男人好像正騎著快馬絕塵而去,然後又在時間隧道的某個出口探出了頭,不懷好意地看著遠處那已經衰老的男人。

她轉過頭,近似於絕望地看著蘇月梅,她想讓她做證人,證明給她看,想讓她告訴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蘇月梅只是坐在那裡,兩隻紅腫的眼睛遠遠地避著她。她整個人忽然清冷肅穆如一座教堂,走到她身邊都能聽見自己腳步聲的迴音。田小會明白了,他們已經合謀好了,其實她已經把他收留了,在他離家出走十年之後,她毫不猶豫地收留了他。她看著忽然歸來的丈夫就像看著漂流到她腳下的一件漂流物一樣,她大約也是仔細檢查了這具漂在水面上奇異而痛苦的肉體,終於認出了那還是一具有生命的肉體。在田葉軍離家出走的最初幾年,她不也像個漁夫的妻子一樣,天天在海邊等待著他能漂到她的腳邊嗎?

窗外的最後一縷光線也咣噹一聲沉下去了,整個屋子都掉進了突然而至的黑暗裡,這黑暗如此明淨又如此巨大,簡直像一座凝重而豪奢的建築。蘇月梅和田葉軍的面孔漸漸在黑暗中融化,一圈一圈盪漾開去,他們的肉身和骨骼正變成這建築的一部分。牆上的那尊黑白雕塑卻在這黑暗中越發清晰,彷彿那是一處洞穴,在它的裡面最初住著的是時間,時間住久了便凝固起來,漸漸地,這凝固的時間開始向某一種幽靈轉化。住在裡面的幽靈才是她真正的父親。

父親。這十年裡,她沒有一天不想他,她只記得她十四歲之前的父親是沉默寡言的,喜歡抽菸,喜歡養花,還喜歡下班後拿本小說看。這十年裡她從沒有覺得他已經真正消失了,她只是覺得他住到了牆上,住到了那照片後面的洞穴裡,像個真正的原始人一樣。她甚至覺得他住在那裡會比他們所有人都活得長久,甚至他會永遠活下去。因為,只要用時間飼養他,他就能無堅不摧地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她們開始衰老、病痛、死亡的時候,他還是在牆上靜靜地注視著她們這些老去的女人。

如果父親在牆上,那麼站在她面前的這男人又是誰?蘇月梅到廚房做晚飯去了,把他們兩個人留在了黑暗裡。眼前的這個男人還是站在那裡,不敢再往前邁一步,好像再往前一步都應該事先經過她的允許。她在黑暗中都能感覺到他的戰戰兢兢,這屋裡現在只有她和他,也就是說,讓他感到害怕的,只能是她。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黑暗中膨脹了一圈,像一隻豎起了羽毛的鳥類,在牆上投下了比她體積大出十倍的影子。似乎此時,她才是一個坐在高處的威嚴家長,而他卻是一個貪玩走失了又自己找回來的孩子。

他的害怕在黑暗中鋒利地劃過她的面板,她又是一陣疼痛,然而這疼痛又加倍刺激了她。她覺得自己更龐大也更邪惡了。她近於放肆地看著他,他站在那裡只有薄薄一層,好像他早已經被這黑暗烘乾了,脫了水,可以在歲月里長久地儲存下去。她不用再擔心失去他,不用再把一棵樹當成他、把一塊石頭當成他了。

在他最初離家出走的那一年裡,每次想父親的時候,她就一個人跑到縣城邊上,抱著一棵樹或一塊石頭痛哭,她對著石頭、樹說話,把它們當成一個個父親。她進行著人世間一種最悲壯的移情。在十年時間裡她慢慢學會了創造,為自己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父親。那些父親從來不會和她說話,也不會回應她什麼,可是慢慢地她已經不需要它們的回應了,她只需要它們聽她說話就夠了。

她像一個基督徒對著十字架一樣,跪在它們身邊喋喋不休地對它們說話、對它們流淚、對它們禱告。在交城縣邊上的那片樹林裡,她像個女巫師一樣點石成金,賦予那些石頭、木頭生命,雖然它們最終還是沒有長出肉身,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卻已經具備了某種生的機能。這些石質的、木質的父親從來沒有向她展示過任何愛意,但它們教給了她孤獨的本領,這本領帶著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笨拙地滑翔著、搖擺著,直到歸於某種可怕的平靜。

他離家出走的那年她十四歲。什麼叫十四歲?就是身體剛開始抽條,剛開始懂得羞澀,她正在讀初中,而一年以後她就輟學了。當她回憶起十四歲之前和父親在一起的某段轉瞬即逝的雪泥鴻爪時,她一時竟會懷疑那不過是她自己編出來的,它們根本就沒有真實地存在過。至於十四歲之後的這十年,卻忽然使原來的那個她變得滑溜、遊蕩,就像在她生活中嫁接了一段蛇的身體,它不顧一切地向前蜿蜒爬行,而不知道自己已經面目模糊,遍體流血。

現在這蛇形的十年也爬過去了,一個男人卻忽然出現在她面前,他就像一隻從那些石頭和木頭裡蹦出來的石猴,忽然賦予了他自己生命,自命為父親。

父親。

他以為他能與十年前天衣無縫地連線。

現在,她死死地看著他黑暗中的影子,彷彿這黑暗的影子只不過是兩扇門,還有更多的東西藏在這兩扇門後面。他站在那裡,仍然不敢往前邁一步,他顯然還在等待她的赦令。

這時候燈啪的一聲亮了,蘇月梅把燈開啟了,晚飯做好了。燈光轟地襲來,黑暗猛地被抽走了,屋裡的兩個人被燈光一照,都有點措手不及,似乎想不到對方離自己竟然這麼近,甚至無可迴避地看清了對方還沒來得及掩飾的表情。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睛裡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因為恐懼,多少顯得有點猙獰的影子。他們有些被自己嚇住了,都不由得倒退了兩步。

蘇月梅捧著一口鐵鍋進來,說:“晚上吃麵條吧。”聲音沙啞疲憊,好像她剛才一個人在廚房裡也憑空趕了很多路。那兩個人都沒有動,蘇月梅把那口鍋放在桌子上,乞求地看著那兩個人。她的聲音忽然變尖了,就像剛剛在哪裡磨過似的,她又說了一遍:“我們吃飯吧。”田小會慢慢向桌子走去,田葉軍跟在她後面也慢慢湊了過去,好像田小會的手裡正牽著一根線。三個人圍著那張油漆斑駁的桌子坐下了,中間是那口巨大的鐵鍋,像一輪滿月一樣懸在那裡,照著這桌子邊上的一寸人間。

上一次圍在一起吃團圓飯最早也是十年前的事了,這桌子是十年前的,鐵鍋也是十年前的,那時候他們三個人也是圍著這張桌子分享一口鐵鍋裡的麵條。十年前的情景像一條古老的道路,因鮮有人至而已經變得荒蕪。她回頭想想,只覺得她曾經在這條路上走過,現在它已被徹底淹沒,遙遠得如同一場白日夢,而時間用青苔填滿了其中的所有縫隙。

碗裡白色的是麵條,綠色的是豆角。這顏色也是十年前的,蔥翠得像一池植物。吃了一口,田小會忽然覺得不對,她怎麼能這麼容易地就和他在一起吃飯,好讓他以為這十年是一步就可以跨過去的?她又把碗放下了,然後,倨傲筆挺地坐在那裡,看著另外兩個人吃。另外兩個人小心翼翼地吃著,吸麵條的聲音擁擠、眼熱,此起彼伏,像是急於製造出一片生硬的熱鬧來。蘇月梅看了田小會一眼,說:“小會,你怎麼不吃了,不餓?”田小會不說話,依舊筆直地坐在那裡,只是眼神更加冷漠。蘇月梅放下手中的碗,忽然轉向了田葉軍,開始找話:“這些年裡你就一直在東北待著啊。”

“也換了好幾個地方,後來就在東北的一家農場裡幹活兒。”

“在農場裡幹什麼活兒?”

“主要是地裡的活兒,包吃住,所以給的錢不算多。”

“……那邊吃得好嗎?”

“……還可以。能吃得飽。”

“你那隻手,是怎麼回事?”

“……在木材廠鋸木頭的時候不小心被鋸掉了。”

坐在觀眾席的田小會知道這出一問一答的雙簧完全是演給她一個人看的,這樣的對話在他們剛見面的時候必定已經彩排過了,現在再拿出來使用一次便有了表演的意味,而且臺詞必定是經過加工和篡改的,因為蘇月梅省掉了那句最關鍵的臺詞。

那就是:“這十年時間裡,你為什麼沒有給我們打過一個電話、寫過一封信,哪怕就一個字?如果說你沒錢買不起回家的車票,難道就連買一張郵票的錢也沒有嗎?”

這句話她不敢質問田葉軍,因為那答案本身已經陰森森地站在她面前了,甚至,只要她一伸手便可以摸到它。如果她一定要問他,那就是逼著自己去握住那隻陰森森的手腕,或者,她情願假裝慈悲地去接受一個改頭換面卻又漏洞百出的謊話,即使當她假裝接過那謊話的時候,分明看到真相就在她面前一路小跑,如一群亢奮的永遠不會走失的羊,它們會準確無誤地再次嗅著氣味找到她。她無處可逃。

其實田小會明白,如果田葉軍敢把那個答案准確無誤地拿出來,蘇月梅一定會跳起來,他一旦開始用真相餵養她,他就再不可能餵飽她了,從沒有人會被真相餵飽。因為這時候人們需要的已經不再是餵飽本身。她會順著這答案的紋理挖掘到更新鮮、更可怕的東西,她會問他:“那你在外面這十年有別的女人嗎?沒有?”然後她會果斷地自問自答,“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如果沒有別的女人,你怎麼可能在外面待十年而不給家裡寫一封信、寫一個字?甚至,你和別的女人在外面是不是已經有孩子了?如果有孩子,那小孩也該上小學了吧?既然有女人有孩子,你為什麼還要回到這裡?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她越是往下問越是發現,自己正漸漸變尖、變鋒利,她正在變成一隻鷹一樣的鳥類,她正用自己的嘴巴一層層地把他的皮肉啄開、挑開,甚至已經能看到他皮肉裡露出的血淋淋的神經了。然後她還不肯飛走,還不停地盤旋著,殘忍地往裡窺視著。“你之所以會回來,除非……是那女人把你掃出來了,不要你了,你,沒有去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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