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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弟,平靜點,你這樣吵又有什麼好處?做事情總要慢慢地來,”覺民依舊溫和地說,“你一個人又能夠做什麼?你應該曉得大家庭制度的存在有它的經濟的和社會的背景。”後一句話是他剛才在雜誌上看見的,他很自然地把它說了出來。他又加上一句:“我們的痛苦不見得就比你的小。”

覺慧無意間掉過頭,又遇見覺新的眼光,這眼光憂鬱地望著他,好像在責備他似的。他埋下頭去,翻開手裡的書,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又響了:

“棄了他們罷!父親並沒有和我白說:‘我們不是奢侈家,不是貴族,也不是命運和自然的愛子,並且還不是烈士。我們只是勞動者。穿起我們自己的皮製的圍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廠裡,做自己的工作。讓日光照耀在別人身上去!在我們這黯淡的生活裡,也有我們自己的驕傲,自己的幸福!’”……

“這一段話簡直是在替我寫照。可是我自己的驕傲在哪兒?我自己的幸福又在哪兒?”劍雲心裡這樣想。

“幸福?幸福究竟在什麼地方?人間果然有所謂幸福嗎?”覺新嘆息道。

覺慧看了覺新一眼,又埋下頭把書頁往前面翻過去,翻到有摺痕的一頁,便高聲念著下面的話,好像在答覆覺新一般:

“我們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應當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

“三弟,請你不要念了,”覺新痛苦地哀求道。

“為什麼?”覺慧追問。

“你不曉得我心裡很難受。我不是青年,我沒有青春。我沒有幸福,而且也永遠不會有幸福,”這幾句話在別人說來也許是很憤激的,然而到覺新的口裡卻只有悲傷的調子。

“難道你沒有幸福,就連別人說把幸福爭過來的話也不敢聽嗎?”覺慧對他的大哥這樣不客氣地說,他很不滿意大哥的那種日趨妥協的生活方式。

“唉,你不瞭解我,你的環境跟我的不同,”覺新推開算盤,嘆口氣,望著覺慧說;“你說得對,我的確怕聽見人提起幸福,正因為我已經沒有得到幸福的希望了。我一生就這樣完結了。我不反抗,因為我不願意反抗,我自己願意做一個犧牲者。……我跟你們一樣也做過美妙的夢,可是都被人打破了。我的希望沒有一個實現過。我的幸福早就給人剝奪了。我並不怪別人。我是自願地把擔子從爹的肩膀上接過來的。我的痛苦你們不會了解。……我還記得爹病中告訴我的一段話。爹臨死的前一天,五妹死了,媽去給她料理殮具。五妹雖然只有六歲,但是這個訊息也使在病中的爹傷心。他流著淚握著我的手說:‘新兒,你母親臨死的時候,把你們弟兄姐妹六個人交給我,現在少了一個,我怎樣對得起你母親?’爹說了又哭,並且還說:‘我的病恐怕不會好了,我把繼母同弟妹交給你,你好好地替我看顧他們。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你不會使我失望。’我忍不住大聲哭起來。爺爺剛剛走過窗子底下,以為爹死了,喘著氣走進來。他看見這種情形,就責備我不該引起爹傷心,還安慰爹幾句。過後爺爺又把我叫到他的房裡,問我是怎麼一回事。我據實說了。爺爺也流下淚來。他揮手叫我回去好好地服侍病人。這天晚上深夜爹把我叫到床前去筆記遺囑,媽拿燭臺,你們大姐端墨盒。爹說一句我寫一句,一面寫一面流淚。第二天爹就死了。爹肩膀上的擔子就移到我的肩膀上來了。從此以後,我每想到爹病中的話,我就忍不住要流淚,同時我也覺得我除了犧牲外,再也沒有別的路。我願意做一個犧牲者。然而就是這樣我也對不起爹,因為我又把你們大姐失掉了……”覺新愈說下去,心裡愈難過,眼淚落下來,流進了他的嘴裡。他結結巴巴地說到最後竟然俯在桌子上抬不起頭來。

覺慧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但是他極力忍住。他抬起頭向四面看。他看見劍雲拿著手帕在揩眼睛,覺民用雜誌遮住了臉。

覺新把臉從桌上抬起來,揩了淚痕,又繼續說:

“還有許多事你們都不曉得。我現在又要說老話了。有一年爹被派做大足縣的典史,那時我才五歲多,你們都沒有出世。爹媽帶著我和你們大姐到了那裡。當時那一帶地方不太平,爹每夜都要出去守城,回來時總在一點鐘以後。我們在家裡等他回來才睡。那時候我已經被家人稱為懂事的人。每夜我嗑著松子或者瓜子一搭一搭地跟媽談話。媽要我發狠讀書,給她爭一口氣,她又含著眼淚把她嫁到我們家來做媳婦所受的氣一一告訴我。我那時候或者陪著她流眼淚,或者把她逗笑了才罷。我說我要發狠讀書,只要將來做了八府巡按,媽也就可以揚眉吐氣了。我此後果然用功讀書。媽才漸漸地把愁腸放開。又過了幾個月,省上另委一個人來接爹的事。我們臨行時媽又含著眼淚把爹的痛苦一一告訴我。這時媽肚子裡頭懷著二弟已經有七八個月了。爹很著急,怕她在路上辛苦,但是沒有法子,不能不走。回省不到兩個月就把二弟你生出來。第二年爹以過班知縣的身份進京引見去了。媽在家裡日夜焦急地等著,後來三弟你就出世。這時爹在北京因驗看被駁,陷居京城,訊息傳來,爺爺時常發氣,家裡的人也不時揶揄。媽心裡非常難過,只有我和你們大姐在旁邊安慰她。她每接到爹的信總要流一兩天的眼淚。一直到後來接到爹的信說‘已經引見中秋後回家’,她才深深地嘆一口氣,算是放了心,可是氣已經受夠了。總之,媽嫁到我們家裡,一直到死,並沒有享過福。她那樣愛我,期望我,我究竟拿什麼來報答她呢?……為了媽我就是犧牲一切,就是把我的前程完全犧牲,我也甘願。只要使弟妹們長大,好好地做人,替爹媽爭口氣,我一生的志願也就實現了。……”

覺新說到這裡便從衣袋裡摸出手帕揩臉上的淚痕。“大哥,你不要難過,我們瞭解你,”把臉藏在雜誌後面的覺民說。

覺慧讓眼淚流了下來,但是他馬上又止住了淚。他心裡想:“過去的事就讓它埋葬了罷!為什麼還要挖開過去的墳墓?”但是他卻不能不為他的亡故的父母悲傷。

“三弟,你剛才唸的話很不錯。我不是奢侈家,不是命運和自然的愛子。我只是一個勞動者。我穿著自己的圍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廠裡,做自己的工作。”覺新漸漸地安靜下來,他望著覺慧淒涼地笑了笑,接著又說;“然而我卻是一個沒有自己的幸福的勞動者,我——”他剛說了一個“我”字,忽然聽見窗外的咳嗽聲,便現出驚惶的神情,改變了語調低聲對覺慧說:“爺爺來了,怎麼辦?”

覺慧稍微現出吃驚的樣子,但是馬上又安靜了。他淡淡地說:“有什麼要緊?他又不會吃人。”

果然高老太爺揭起門簾走了進來,僕人蘇福跟在他後面,在門口站住了。房裡的四個人都站起來招呼他。覺民還把藤椅讓給他坐。

“你們都在這兒!”高老太爺的暗黃色的臉上現出了笑容,大概因為心裡高興,相貌也顯得親切了。他溫和地說:“你們可以回去了,今天‘團年’,大家早點回家罷。”他在窗前的藤椅上坐下去。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站起來說:“新兒,我要買點東西,你跟我去看看。”他等覺新應了一聲,便推開門簾,舉起他那穿棉鞋的腳跨出了門檻。覺新和蘇福也跟著出去了。覺民看見祖父出去了,便對著覺慧伸出舌頭,笑道:“他果然把你的事忘記了。”

“如果我像大哥那樣服從,恐怕會永遠關在家裡,”覺慧介面說;“其實我已經上當了。爺爺發氣,不過是一會兒的事。事情一過,他把什麼都忘記了。他哪兒還記得我在家裡過那種痛苦的幽禁生活?……我們回去罷,不必等大哥了,橫豎他坐轎子回去。我們早些走,免得再碰見爺爺。”

“好罷,”覺民答應了一聲,又回頭問劍雲道:“你走不走?”

“我也要回去,我跟你們一路走。”

三個人一道走了出來。

在路上覺慧很興奮。他把過去的墳墓又深深地封閉了。他想著: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

他又為不是大哥的自己十分慶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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