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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尖銳的聲音在後面響起來,接著一個瘦臉的同學擠進了這個圈子。她在學校裡喜歡活動,而且年紀最大,同學們給她起了一個“老密斯”的綽號。她也是一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

倩如的眼光又落在琴的臉上,她問道:“蘊華,你呢?”

琴忽然覺得自己受不住倩如的眼光,她的臉馬上變得通紅,她低下頭半晌說不出一句話。這時候她的確還不能夠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勇氣剪掉頭髮。

“蘊華,我瞭解你,你處境困難,”倩如聲音朗朗地說,琴不知道倩如是在嘲笑她,抑或是同情她。“在你們那種紳士家庭裡頭,只有吟點詩,行點酒令,打點牌,吵點架,諸如此類的事才是對的;到學堂裡讀書已經是例外又例外的了,再要鬧什麼新花樣,像男人一樣地剪掉頭髮,恐怕哪個人都要拚命反對。在你們府上衛道的人太多了。”

眾人鬨然大笑,都把眼光往琴的臉上射。琴感到羞愧和悔恨。她的眼淚不能制止地淌了出來。她一個人默默地走開了。

倩如繼續說:“現在要剪頭髮的確需要很大的勇氣。剛才我到學堂來,一路上被一些學生同流氓、嚲神(即一些專門調戲婦女的年輕人)跟著。什麼‘小尼姑’、‘鴨屁股’,還有許多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他們指手劃腳地一面笑一面說。我做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儘管往前面走。本來我出門時,老奶媽就勸我坐轎子,免得在路上讓那般人跟著糾纏不清。我倒不怕,我故意要試試我的勇氣。我為什麼要害怕他們?我也是一個人,我的事情跟別人有什麼相干?我要怎樣做,就怎樣做。……他們也拿我沒有辦法。”

接著她又咬緊牙齒做出憤恨的樣子說:“那般色鬼真可恨,把你糾纏著,一點也不肯放鬆,意志稍微薄弱一點的人怎麼經得起?總之男人都是壞東西,沒有一個好的。”

“那麼你將來就不嫁人?”一個平日最愛開玩笑的同學說著,噗嗤地笑了。

“我嗎?我是不嫁人的,”她驕傲地說,一面又挖苦眾人道:“我不像你們日日夜夜都在夢想嫁一個如意的‘黑漆板凳’。這個有表哥啦,那個有表弟啦,那個又有什麼乾哥哥啦。蓉,你的表哥還有信來嗎?”她說到這裡忍不住笑出聲來。蓉就是那個最愛開玩笑的同學,她漲紅了臉,第一個不依,嚷著要來擰倩如的嘴,接著眾人都要動手向倩如算賬。倩如連忙帶笑地從人叢中逃了出來。她正要向課堂跑去,忽然看見琴一個人痴立在旁邊另一株柳樹下出神。她才想起方才不該對琴說了那些話,心上過意不去,打算走去向琴解釋一下。但是她剛走了兩步,上課鈴就響了。

在課堂裡許倩如和琴同坐在一張小書桌後面。一個將近五十歲的戴了老光眼鏡的國文教員捧著一本《古文觀止》在講臺上面講解韓愈的《師說》。學生們也很用心地工作。有的攤開小說在看,有的拿了英文課本小聲在讀,有的在編織東西,有的在跟同伴咬耳朵談心。倩如看見琴默默地望著面前攤開的《古文觀止》出神,便從練習簿上撕下一頁紙,用鉛筆寫了幾行字,一聲不響地送到琴的面前。她寫的是:“你恨我嗎?我說那些話全是出於無心。我並不想挖苦你。我早知道這些話會使你痛苦,我就不說了。請你原諒我。”

琴讀了字條以後慢慢地拿起筆來,也在上面寫了一些字,送到倩如的面前,上面寫的是:“你誤會了,我並不恨你。我反而讚美你,羨慕你。無論如何你有勇氣,我沒有。我的希望,我的志願,你是知道的;我的處境,你也是知道的。你想我應該怎樣辦?”

“蘊華,我相信你不是沒有勇氣的女子。你不記得你還說過我們應該不顧一切,堅決地奮鬥,給後來的姐妹們開闢一條新路嗎?”

“倩如,我現在才知道我自己。我的確是一個沒有勇氣的女子。我自己造了一個希望,我下了決心要不顧一切地向這個希望走去。可是一旦逼近這個希望時,我卻有點膽怯了。顧慮也多起來了。我不敢毅然前進了。”

“華,難道你不知道這樣會使你自己陷在更不幸的境地中嗎?”

“倩,我愛我的前途,我也愛我的母親。男女同學、女子剪髮這類事情都是她反對的。我平日覺得應該不顧母親的反對和親戚的嘲笑、責難,一個人獨斷獨行。但是到了一舉手就可以如願的時候,我卻想到我這種舉動會使母親受著多大的打擊,我的心又軟了,我的意志又動搖了。我想她苦苦居孀把我養育成人,平日又那樣愛我,體貼我,我反而給她招來社會的嘲笑、親戚的責難、她自己的希望的破滅等等。這個打擊太大了,她受不住。為了她,我寧肯犧牲我自己的前途。”

“華,你不知道這種犧牲沒有多大的意義嗎?如果我們真該犧牲,我們也不能為一個人犧牲,我們應該為無數的將來的姐妹們犧牲。要是我們犧牲了,她們將來可以得到幸福,這犧牲才是值得的,才是有意義的。”從倩如的狂草的字跡看來,可以知道她是多麼憤慨。兩頁紙已經寫完了。

“倩,這一點就是我們兩人的不同處,你的理智可以征服感情,我的理智則常被感情征服。在理論上我不能夠說你的話不對,但事實上我卻不能夠照你的話做。我一想到母親,我的心就軟了。而且實在說,在我看來,與其為那些我甚至不會見面的將來的姐妹們犧牲,還不如為那個愛我而又為我所愛的母親犧牲更踏實一點。”

“華,這是你的由衷之言嗎?我試問如果你母親要把你嫁給一個目不識丁的俗商,或者一箇中年官僚,或者一個紈袴子弟,你難道也不反抗?你能夠這樣地為她犧牲嗎?快答覆我這個問題。不要逃避!”依舊是狂草的字跡。

“倩,不要問我這一個問題,不要問我這一個問題,我請求你。”紙上有了一兩滴淚珠。

“華,我再問你:我知道你和你表哥很要好。假如你表哥是一個貧家子弟,另外又有一個富家兒來向你母親提親,你如果堅持要嫁給你表哥的話,你母親會含著眼淚對你說:‘我把你苦苦養育成人,原是望你將來嫁到富家去享福,我才可以放心。如果你不肯聽我的話,一定要嫁到貧家去吃苦,那麼你就不是我的女兒了。’這時候你怎麼辦?是的,我知道,每個母親在選擇女婿時都會問她的女兒道:‘你願意去享福呢,還是去受苦?’母親的選擇自然是去享福。至於無愛的結婚,精神上的痛苦……這一切都是母親所不顧念的。做母親的有權利要求這犧牲嗎?沒有,她沒有這權利。譬如你告訴過我你大表哥和梅姐的事。如果你母親給你決定了一個和梅姐同樣的命運,你也順從嗎?你願意像你梅姐那樣白白地任人播弄一生嗎?”倩如在後面一連加了六七個問號。

“倩,不要問我這個問題,我請求你,我的心亂極了。讓我仔細思索一下。”

“華,到了這時候你還不把眼睛睜開?你不要遲疑了。我看你在舊家庭裡處得太久,舊習慣染得太深了。你如果不想法早些把它完全擺脫掉,你將來會做第二個梅姐。……”

這一次琴不回答了。倩如偏了頭去看琴的臉。她看見琴的眼睛裡有淚珠。她的心也就軟了。她伸手把琴的放在膝上的一隻手緊緊握著,她覺得琴的手在顫動,因此她把它握得更緊一些。如果不是在課堂裡的話,她真想去擁抱琴了。她把眼光往講臺上一掃,看見那個國文教員正背轉身子在黑板上寫字,便把嘴放在琴的耳邊低聲說:“蘊華,也許我的話說得過火。不過我愛護你,我希望你做一個勇敢的新女子,我不願意你得到你梅姐那樣的命運。我勸你鼓起勇氣奮鬥。跟著時代走的人終於會得到酬報。可悲的是做一個落伍者而抱恨終身。”

琴不回答,但是掉過頭來用感激的眼光看了倩如一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接連著上了兩小時的國文課不久就完了。倩如站起來拉著琴往外面走,剛走到門口看見國文教員要出去,便站住了讓他先走。她的頭突然被他注意到了,他投了一瞥恐怖的眼光在她的短髮上,急急地逃走了,像遇到了惡魔一樣。倩如昂起頭跟著他走出去,她甚至不曾紅臉,只是接連地冷笑幾聲。然後她把琴拉到操場上柳樹的下去談心,直談到上第四堂課的時候,因為她們那一班第三堂課的教員請假。

午後琴和倩如下了課正要回家的時候,文和“老密斯”留住她們,要倩如給她們剪髮。

十多個學生擠在文的寢室裡,她們把門關了,讓文坐在窗前,一把剪刀很快地就把那根光滑的辮子剪掉了。倩如拿著剪刀得意地把文的頭髮修了又修,直到文照著鏡子說了一聲滿意為止。“老密斯”倒不像文那樣細心考究,倩如很快地就給她弄好了。

忽然門上起了叩聲,這是表示舍監走近的暗號,於是眾人開了門,散去了。

琴和倩如一起走了幾條街。琴覺得人們的眼光都盯在她們的頭上和臉上。好像她自己也剪掉了辮子似的,她暴露在輕視與侮辱的眼光下面了。同時不堪入耳的下流話又從那些在後面跟著她們的男子的口裡接連地送過來。她的臉通紅,她不敢抬起頭,也不好意思跟倩如談話,只顧加速腳步向前走。到了十字路口,倩如要跟琴分手了,琴卻苦苦地留住倩如,要倩如陪她回家。她說一個人在街上走不大方便,兩個人一路,可以使人膽壯。

其實琴邀倩如到她的家去,還有一個用意,她想借此觀察母親對女子剪髮的態度,而且她還希望倩如用辯才說服她的母親。張太太當著倩如的面雖然不說什麼,但是從張太太的談話和態度上看來,琴知道她的母親是反對女子剪髮的。

這天晚上倩如去了以後,張太太嘆息道:“這樣一個好姑娘,也學著鬧新花樣,弄得小姐不像小姐,尼姑不像尼姑,簡直失了大家的閨範。她倒也討人歡喜。只可惜她母親死早了,沒有人管教她,任她一個人獨行獨斷,將來不曉得會弄成什麼樣子。真可惜。”張太太說了又嘆氣,她覺得世界一天一天地變得更古怪了,將來不知道還會變到什麼樣子。她在追想過去了的黃金時代。忽然她一轉眼,看見琴的帶著祈求的、欲語又止的神情,便驚訝地問道:“琴兒,你有什麼事情?”

“媽,我想學倩如那樣把頭髮剪掉,”琴說著,便埋下頭去。

“你說什麼?你想學倩如?你要人家笑我沒有家教嗎?”張太太吃驚地說,她好像受到了什麼意外的大打擊似的,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像倩如那樣並沒有什麼不好!”琴漲紅了臉,雖然覺得希望已經去了一半,但是她仍然鼓起勇氣說。“學堂裡好多同學都剪了發。剪了發又方便,又好看,還有種種別的好處。……”她正要詳細地解釋下去,卻被她的母親阻止了。

張太太現出不耐煩的神氣揮手說:“我不要聽你的大道理。講道理我當然講不過你,你的道理很多。你的花樣也很多,今天要這樣,明天又要那樣。……還有一件事情,我沒有告訴你。前幾天你錢伯母來給你做媒,說男家家裡很有錢,子弟也還漂亮,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是他家裡有的錢夠他一生吃著不盡,嫁到那邊去很可以享福。錢伯母慫恿我答應這件親事,不過我想你一定不願意,所以索性謝絕了。我說你的年紀還輕,我又只有你一個女兒,打算過幾年再提婚事。……不過照現在的情形看來,我想還是把你早早嫁出去的好,免得你天天鬧什麼新花樣,將來名聲壞了,沒有人要你,”張太太慢慢地說,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有疲倦的微笑。琴不知道她母親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但是這些話已經夠給琴一個大的打擊了。“家裡很有錢”,“子弟也還漂亮”,“沒有讀過多少書”,“還是把你早早嫁出去的好”,這幾句話輪流地在她的耳邊響著。她的眼前立刻現出一條很長、很長的路,上面躺滿了年輕女子的屍體。這條路從她的眼前伸長出去,一直到無窮。她明白了,這條路是幾千年前就修好了的。地上浸飽了那些女子的血淚,她們被人拿鐐銬鎖住,趕上這條路來,讓她們跪在那裡,用她們的血淚灌溉土地,讓野獸們撕裂、吞食她們的身體。起初她們還呻吟,哀哭,祈禱,盼望有人把她們從這條路上救出去。但是並不要多久的時間,她們的希望就破滅了,她們的血淚也流盡了,於是倒下來,在那裡嚥了最後的一口氣。從遙遠的幾千年前到現在,這條路上,不知斷送了多少女子的青春,不知浸飽了多少女子的血淚。仔細看去,這條路上沒有一個乾淨的屍體,那些女子都是流盡了眼淚,嘔盡了心血,作了最後的掙扎,然後倒下來,閉了她們的還有火在燃燒的眼睛。啊!這裡面不知埋葬了多少、多少令人傷心斷腸的痛史!

一種渴欲訴諸正義的感情在琴的身體內發生了。幾個大問題在她的腦子裡盤旋:“犧牲,這樣的犧牲究竟給誰帶來了幸福呢?”“難道因為幾千年來這條路上就浸飽了女人的血淚,所以現在和將來的女人還要繼續在那裡斷送她們的青春,流盡她們的眼淚,嘔盡她們的心血嗎?”“難道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嗎?”最後一個更大的問題:“你願意拋棄你所愛的人,去做別人的玩物嗎?”她覺得這時候她已經跪在那條路上了,耳邊一陣呻吟,眼前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她還有什麼勇氣來回答上面的問題?正義是那樣地渺茫!她的希望完全破滅了。她不能夠支援下去,便捧著臉哭起來。

“琴兒,你怎樣了?什麼話傷了你的心?”張太太驚愕地站起來,走到琴的身邊,溫和地安慰她說。

琴哭得更傷心了,她掙脫了母親的手,好像在跟誰掙扎似的,她悲聲地喃喃說:“我不走那條路。我要做一個人,一個跟男人一樣的人。……我不走那條路,我要走新的路,我要走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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