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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啊!難堪的寂寞啊!”覺慧訴苦般地嘆息道。他的苦惱增加了。在午飯的時候,他在每個同桌者的臉上都見到苦惱的痕跡。繼母在訴說四嬸和五嬸的戰略。在後面響起了四嬸罵倩兒的聲音,不久在天井裡又開始了五嬸和陳姨太的對罵。他匆忙地吃了飯,把筷子一放就往外面跑,好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後面追趕他一般。

接著覺民也出來了。他們弟兄兩個又一道出去散步。“我們再到‘金陵高寓’去看看,怎樣?”覺民含笑地提議道。

“也好,”覺慧簡短地回答了一聲。

他們在街上默默地走著,不久就到了那個僻靜的巷子。

這是一個很好的晴天,天氣清朗,天空沒有一片雲。月亮從樹梢升起來,漸漸地給這條傍晚的街道鍍上了一道銀色。沒有人聲。牆內樹枝上,知了斷續地叫著。他們踏著自己的淡淡的影子,輕輕地在鵝卵石路上移動腳步,走到了“金陵高寓”的門前。兩扇黑漆門依舊緊緊地閉著。他們推了一下,並沒有動靜。他們便走過這裡往前走了,走到巷口又迴轉來。這一次他們走過槐樹下面,聽見上面有小鳥的啼聲,便站住抬頭去看,原來槐樹的一根大丫枝上面有一個烏鴉巢,他們彷彿看見兩隻小鴉伸起頭在巢外呀呀地啼叫。

這一幕很平常的景象卻把這兩個青年大大地感動了。兩個人不自覺地把身子靠近。哥哥把自己的微微顫動的手伸出去握緊弟弟的手,用悲嘆的聲音說了一句:“我們正像這對失了母親的小鴉。”他的眼淚落下來了。弟弟不回答,只是把哥哥的手緊緊捏住。

他們的頭上忽然響起了烏鴉的叫聲,接著是撲翅的聲音,一個黑影子在他們的淚眼前面一閃。老鴉很快地飛進了巢裡。兩隻小鴉親切地偎著它,向它啼叫,它也慈愛地愛護它們,咬它們的嘴。巢裡是一片歡樂、和諧的叫聲。

“它們現在有母親了,”覺民用苦澀的聲音說,便埋下頭看站在他身邊的弟弟。覺慧的眼裡也閃著淚光。

“我們回去吧。”覺民說。

“不,讓我再站一會兒,”覺慧回答了一句,又舉起頭望鴉巢。

忽然從獨院裡送出來一陣笛聲,吹的是相思的小調。聲音婉轉而悽哀,裡面似乎含著無處傾訴的哀愁。在他們的眼前彷彿展開了一個景象:一個女子倚著窗臺望著半圓的月,想起了她的遠行的情人,把懷念寄託在這根細長的小竹管裡,發出這樣動人的哀聲,這裡麵包含著一段哀婉的愛情故事,這裡面盪漾著一個孤寂的生存的悲哀。這個流行的民間曲子,他們很熟習。因為在他們的公館裡也有人常常叫了賣唱的瞎子進來,用他的假嗓唱這一類的小調。詞句固然鄙俗,但這究竟是人生的呼聲,如今又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面。

“有人來了!”覺民忽然警覺地說,拉著覺慧要走。他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覺慧掉頭一看,正是克定的轎伕抬著轎子剛轉過彎,遠遠地向他們走來,高忠也在旁邊跑得氣咻咻的。“怕他做什麼!我們背向他立著,裝做不看見就是了!”覺慧說,他站住不肯走,覺民也只得留在那裡。

很快地轎子就在他們的身邊過去了。他們聽見高忠跑去叫門,於是門開了,轎伕的腳步聲消失在獨院裡面。門馬上又關住,笛聲也忽然中斷了。

“現在回去吧,”覺慧說著,便掉轉了身子。

兩人慢慢地走著,還沒有走出巷子,又看見一乘轎子迎面走來。他們帶著驚訝的表情看著轎子走了過去。轎子後面跟著克安的僕人趙升,也是跑得氣咻咻的。

“奇怪,難道四爸也到那兒去?”他們走出了巷子,覺民驚訝地說。

“他為什麼不去?”覺慧冷笑道。“你不要看他寫得一手好字,而且會做出正經樣子,他在家裡不是也鬧過好多笑話嗎?”於是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了種種關於克安的故事,從跟女傭發生不正當的關係起,一直到把旦角張碧秀弄到家裡來化裝照相為止。“他們都是一樣。我說他們都是一樣!然而他們還要在我們面前擺起長輩的架子,說我們沒有子侄輩的禮貌!”他氣憤地說。“只有大哥怕他們,只有大哥跟他們敷衍。我是不怕的。”

“不過大哥也有他的苦衷,”覺民淡淡地解釋了一句。

他們回到家裡,覺民開始溫習功課,準備大考。覺民的性情是這樣:他常常是樂觀的,有時也是健忘的,雖然有過不如意的事情,但是很快地就忘記了,他攤開書本便可以把心放在書上。而覺慧卻不然。他比哥哥更熱情些,性子更急躁些。他也打算溫習功課,可是他攤開書,心裡反而更煩躁了。難堪的寂寞開始折磨他的心。無名的苦惱也來包圍他。那把椅子好像是放在烈火上面,他一刻也不能坐,便長嘆一聲闔了書站起來。

“你要到哪兒去?”覺民關心地問道。

“出去走走,心裡煩得很。”

“好,快點回來,後天就要大考了,你也該好好地溫習功課,”覺民溫和地說。

覺慧答應一聲就走出房來,一個人往花園裡去了。

進了花園好像換了一個境界,他覺得心裡稍微平靜一點。他慢慢地走著。

銀白的月光灑在地上,到處都有蟋蟀的悽切的叫聲。夜的香氣瀰漫在空中,織成了一個柔軟的網,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裡面。眼睛所接觸到的都是罩上這個柔軟的網的東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裡那樣地現實了,它們都有著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樣都隱藏了它的細緻之點,都保守著它的秘密,使人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

覺慧漸漸地被這些景物吸引住了。他平靜地欣賞著周圍的一切,他對它們感到了興趣。他信步走著。他走著元宵夜他們遊湖時所走的舊路。可是他並不去回憶那時的情景和那時的遊伴。

他走上圓拱橋,在橋上倚著欄杆立了片刻,埋下頭去看水面。水上現出自己頭部的黑影。他把眼睛放開去看,水裡現著一個藍天,半圓月慢慢地在那裡移動。猛然間出乎意外地水裡現出一張美麗的臉,這張臉曾經是他所極其珍愛的。他的心開始痛起來,他又在思念她了。

他掉過頭不敢再看水面,他急急地走過了橋。

他過了橋,走到草地上,無意間又看見那隻拴在柳樹上的船。這也給他喚起了往事。他連忙避開它,又從圓拱橋走回到對岸去。

他沿著湖畔的小路慢慢地走,走完了松林,轉彎到了水閣前面。他想開啟水閣的門進去歇一會兒,忽然他看見前面假山背後起了火光。他吃了一驚,幾乎要叫出聲來。他在玉蘭樹下立了片刻,靜靜地望著假山那邊。火光還是一股一股地直冒,不過並不大。這時候在這個地方怎麼會有火光?又沒有聽見什麼聲音!他始終回答不出這個疑問,於是壯起膽子輕腳輕手地向那邊走去。

覺慧轉過假山,並沒有看見什麼。火光還在斜對面一座假山背後。他又向那座假山走去,一轉彎就看見一個女人蹲在地上燒紙錢。

“你在這兒做什麼?”他驚怪地大聲問道。

那個長身材的少女吃驚地站起來,抬起頭望著他,叫了一聲“三少爺”。

他認得這是四房的丫頭倩兒,便說:“原來是你!幾乎把我嚇了一跳!你在給哪個燒錢紙?怎麼跑到這兒來燒?”

“三少爺,請你千萬不要出去向人說。我們太太曉得又要罵我,”那個少女放下手裡的紙錢,走過來哀求道。

“你告訴我你給哪個燒錢紙。”

倩兒垂下頭說:“今天是鳴鳳的頭七。……我想起她死得可憐,偷偷買點錢紙給她燒,也不枉生前跟她好一場。……我只想,在這兒一定不會給人碰見,怎曉得偏偏三少爺跑來了!”又說:“三少爺,鳴鳳也是你們的丫頭,她服侍了你八九年,你也可憐可憐她吧,讓我好好給她燒點錢紙,免得她在陰間受凍捱餓……”她的最後的話差不多是用哭聲說出來的。

“好,你儘管燒,我不向別人說,”他溫和地說著,一隻手壓住自己的胸膛,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刺痛他的心。他默默地看著她燒紙錢,並不眨眼睛。他這時候的心情,她是不會猜到的。

“你怎麼分兩堆燒呢?”他忍痛地悲聲問道。

“這一堆是給婉兒燒的,”她指點著說。

“婉兒?她還沒有死嘛!”他驚訝地說。

“是她喊我給她燒的。她上轎的時候對我說過:‘我遲早也是要死的。不死,以後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就是活著也還不如死了好。你就當作我已經死了。你給鳴鳳燒紙的時候,請你也給我燒一點。就當作我是個死了的人。……’我今天當真給她燒紙。”

覺慧聽見這悽慘的聲音,想到那兩段傷心的故事,他還能夠為這個少女的愚蠢行為發笑嗎?他無論如何不能夠笑,而且也不想笑了。他掙扎了一會兒,才困難地說出一句:“你燒吧,燒得好!”就踉蹌地走開了。他不敢回過頭再看她一眼。“為什麼人間會有這樣多的苦惱?”他半昏迷地喃喃自語道,他撫著他的受傷的心走出了花園。

他走過覺新的窗下,看見明亮的燈光,聽見溫和的人聲,他覺得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裡逃回來了一樣。他忽然記起了前幾天法國教員鄧孟德在講堂上說的話:“法國青年在你們這樣的年紀是不懂得悲哀的。”然而他,一箇中國青年,在這樣輕的年紀就已經被悲哀壓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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