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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君前來探我,方轉過泥金屏風便訝然:“姐姐怎麼瘦了如許多?”瘦了麼?梳妝檯上的鏡子已是多日不曾細細端詳。他不在,我簪花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珠翠滿頭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畫眉與何人看?他不在,我穿那些綾羅綢緞衫子給何人看?

香君忽然喟然輕嘆:“姐姐真痴子也,只盼陳公子待姐姐,亦是如是。”

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麼會不是如是?

許久之後才知道,香君並不是一語成讖,而是欲語又止。

那一日終究知道,他竟新納了蔡氏為小星,卻原來,並不是不許納妾,而只是,不願納我這風塵女子。

天崩地裂亦不過如斯!往昔之言歷歷在目: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於君絕!海枯石爛言猶在耳,到了如今,竟然是聞君有二意,故來相絕決……

他與我來往,是風流韻事,是一段佳話。可是不能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於人前。我到底是錯了,他沒有勇氣去打破那世俗枷鎖。他讀的是聖賢書,求的是科舉功名,他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節,要有義,獨獨與我的這情,是孽情醜陋,只能視作浮雲。

案上的臂擱冷冷散發潤澤的瓏光,我伸手舉起,便欲向案上擊碎……

手到底還是緩緩垂下,到了如今,玉碎又有何用?盈盈一滴淚,終於墮在臂擱之上,淚痕宛然,漸漸幹去,如許多年前在周家被啐在面上的那唾沫,膩在臉上一點點幹,一點點澀,面板一分一分的發緊,只覺得奇癢鑽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傾盡了一顆心,卻原來不過如是。欄外暮色蒼茫,青山嫵媚,卻只不過如是。

月還是那輪好月,皓然圓滿。我依著薄醉徘徊月下,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總賴東君主……憑什麼要總賴東君主,難道我自己的命運,我自己不能去掌握?

我從此依舊是秦淮河上婉轉的一聲嬌嘆,引了生張熟魏朝秦暮楚客似雲來,卻只冷眼旁觀。彷彿賭著一口氣,一定要三書六聘,明媒正娶,嫁了出去,他是才高八斗,我就嫁學富五車!

終於等到我要的人,東林領袖、文章宗伯、詩壇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樣一個人。我卻託詞密友,言道:“吾非才學如錢學士虞山者不嫁。”這句話令得錢謙益心旌神搖,我親赴半野堂拜訪於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稱“女弟”,他已年過五旬,我卻在他眼裡看到攝人的光芒。我不以色事他,而惑其以文采風流,世人謂我此舉“神情灑落,有林下風”,他是一等一的當世大才子,見我如是驚才絕豔,如獲至珍。

夜風吹來有一絲寒意,他將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滿面:“夜寒露重,夫人要珍重身體。”我握了他的手,微笑著的眼裡卻恍惚要落下淚來。從此我是錢夫人,明正言順的錢夫人。我求仁得仁,從良得良人。

這良人雖是鶴髮雞皮,比我大上三十六歲,但確是一顆真心待我,任旁人說他“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傳統。”他仍肯以嫡娶之禮相迎,旁人視若驚世駭俗,他卻只是執了我的手,在物議沸騰中默然一笑。

他在虞山為我蓋了壯觀華麗的“絳雲樓”和“紅豆館”,富貴繁華,安逸閒適,早早叮囑過了家中上下,人人皆是客氣待我。他自更是溫存有禮。還有什麼不知足?閨房之樂,甚於畫眉,他道:“我愛你烏黑頭髮白個肉。”我脫口相答:“我愛你雪白頭髮烏個肉。”他仰面大笑,我亦是言笑晏晏。旁人眼裡,是才子佳人,宛若天成罷。

我終於有了家,可是,卻失了國。

清兵鐵蹄長驅南下,山河破碎,烽煙四起,京城失陷,大明朝在天旋地轉中顛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力支援謙益變賣家產,裝備義軍反清。

大勢已去,節節敗退。

乙酉五月之變,兵臨城下,我勸謙益殉國。他靜默片刻,攜我的手至西湖之畔。

五月天,楊柳絲絲弄輕柔,榴花初燃,風老鶯雛。一勺西湖水,百年歌舞,百年沉醉。那李易安有不肯過江東的豪氣,我安能摧眉折腰任見河山受韃虜蹂躪?湖水青碧如幽幽一方翡翠,泛著黛色的漣漪,遠處隱隱一帶青山如畫。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熟悉而淡遠的呼聲,生死大劫,卻原來不曾忘卻,根本不曾忘卻那個男子。卻原來嫁與旁人,並不是得償所願,只是賭一口氣,為著他賭這一口氣。驚痛裡不能再想,不敢去想,不願去想。他被清兵俘虜後慷然赴死就義,慘烈至於眾口皆碑,而我今生與旁人相攜赴幽泉。

臥子,我只能待你來世。

謙益已緩緩步入水中,我臉上只有寧靜和熙的微笑。

臥子,臥子,你是否在奈何橋上等著我?

謙益突然回過頭來,道:“如是,水涼。”

我胸口突然一窒,他已經步步退卻,直退上岸來。

我突然覺得無窮無盡的悲哀,我千挑萬選,所擇的良婿,卻原來是這樣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到底是遜色於他,到底是爭不過他。

我猛然掉過頭去,奮身欲沉池水中。他能遜色於陳子龍,我卻萬萬不能!

衣袖卻被人死死拉住,謙益哀哀的看著我,目光中的瞭然與通透,卻突然令我竦然一驚。

我以為他不知道,或者,他仍舊是不知道,嫁他之後,他肯讓我著儒衣出閨門會客,甚至替陳子龍的詩集作序。他知道?他不知道?可是他目光中只有無盡無際的悲哀,我急促而緊迫的喘息著,像是要窒息的一尾魚,只想躍回水中。

他一字一頓:“如是,千秋罵名我來揹負。”緩緩道:“史閣部一意孤行,全城苦守,結果如何?是屠城十日,血流成河。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志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

我聲音淒厲:“任你如斯詭言,亦不過替靦顏出降狡辯,叛國貳臣,你揹負得起,我揹負不起。”

他從來沒有用那種眼神瞧著我,良久,突然道:“莫若說,你恨我不如陳子龍。”一語中的,我全身的氣力突然一鬆,卻原來家國只是一個籍口,我這錚錚的一身傲骨,只是一個籍口,我軟軟暈倒。

這一病纏綿數月,病榻之上只聞夜雨悽清,隔著窗兒點滴到天明。窗外是大株的芭蕉,漱漱有聲。松江我那小紅樓前,亦是植有大株芭蕉,每逢夜雨,臥子總伴我靜聽那淅淅雨聲。我發著高熱,那個名字噎在胸口,每次呼之欲出的最後一剎那,總有理智慧及時攔阻。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

一碗碗的苦藥喝下去,高熱卻總是不退,我昏昏沉沉睡著,彷彿靈魂已死。

頰上突然傳來一陣清涼,我用僅存的力氣睜開雙眼,卻是那隻臂擱靜靜放在枕上。謙益卻遠遠立在床前:“如是……”

我終於落下淚來,爭不過,爭不過,這許多年來還是爭不過一個他,那陳子龍是我命中的魔障,避無可避,無路可逃。我慢慢伸手握住臂擱,像是想握住夢中的過去,謙益只是望著我,一剎那像是老了十年。

我的身子漸漸起復康健,山河早已變色。謙益奉了滿清的詔書,北上為官。

我盛妝相送,卻身著一身硃紅。謙益變了臉色,那些來送他的新朋故友也變了臉色。硃紅,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耳光括在他臉上。我痛意而絕決的看著他,他的目光反倒安靜下來,仍是那種瞭然的淡定通透。

我從心裡憎恨這目光,說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錯了,他錯了,我們兩個都錯了。既不能為國,亦不能為家,這俗世令人厭倦得透了。

我開始放浪形骸,甚至公然當著他兒子的面與人調情。錢公子氣得要鳴官究懲,我只幸災樂禍著瞧著歸家未久的堂堂錢尚書。

謙益淡淡告誡其子:“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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