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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摸著玄凌快要睡醒了,方才任由淚水恣肆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玄凌的背心。我的手撫上玄凌的右臂,他的右臂是這樣的光潔,帶一點已久不習武的男子的微微松乏的皮肉。而玄清,他的右手臂上有那樣猙獰的刺青,你完全想象不出來,他這樣溫潤如玉的男子,竟會有這樣凌厲的刺青,唯有最親密的人才可以看得到。

玄凌的嘆息滿足而輕微,翻身抱住淚眼迷濛的我,吻著我的臉頰,“嬛嬛,方才你為朕落了三十七滴眼淚。”我微微一怔,愈發地含情落淚。他道:“為什麼哭?”

情慾,不過是人的一種慾望而已。肉體的結合於玄凌來說算得了什麼呢?尤其是對於一個擁有天下女人的男人,一夕之歡之後,他可以完全否認,可以完全把你忘在腦後。

而男人,尤其是他在滿足地力竭後,是最容易說話、最容易被打動的。

這才是我要把握的時機。

我枕在他手臂上,垂淚道:“人人都說嬛嬛當年任性離宮,錯到無可救藥。唯有嬛嬛自己知道,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當時這樣做,真真是半分錯也沒有。”玄凌眉頭蹙起,眼中的冷色漸漸凝聚得濃重。我假作不知,動情道:“從前嬛嬛總以為四郎對我是半分情意也沒有了,不過因為我是朧月的母親、長得與純元皇后有幾分相似才要我留在宮中。嬛嬛這樣傾慕四郎,卻實實被那一句‘莞莞類卿’給傷心了。”我漸漸止淚,道:“出宮四年,嬛嬛無時無刻不在想,若四郎還對我有一分,不,只要一點點情意,嬛嬛都可以死而無憾了。如今嬛嬛離開四郎已經四年,四年未見,四郎還惦記著我好不好,因為聽甘露寺的姑子說我因病別居還從甘露寺趕到凌雲峰。嬛嬛只要知道四郎對我有一點真心,這四年別離又有何遺憾呢?如果能早知道,嬛嬛情願折壽十年…”

他的手壓在我的唇上,半是心疼半是薄責,“嬛嬛,朕不許你這樣胡說!”

眼中的淚盈盈於睫,將落未落。我練習過無數此,這樣的含淚的情態是最惹人心生憐愛的,亦最能打動他。

他果然神色動容,撫著我的鬢髮道:“嬛嬛,甘露寺四年,你成熟柔婉了不少,沒那麼任性了。”他擁住我,“若非你當年這般任性意氣用事,朕怎麼捨得要你出宮——你才生下朧月三天,於是朕廢去你的名位,讓你好好思過。若有名位在,你怎知道離宮後的苦楚。”玄凌看一看我,唏噓道:“你也真真是倔強,恨得朕牙癢癢。你曉得朕為了你發落了多少嬪妃,連如吟——你不曉得如吟長得有多像你?”

傅如吟麼?她是像我呢還是像純元皇后?我沒有問出口,像誰都不要緊,不過是用一個影子替代另一個影子罷了。何況他再寵愛傅如吟,不是也未曾為她的慘死落一滴淚麼?

然而我口中卻是一點懵懂的好奇,“如吟是誰?她很像我麼?”

玄凌吻一吻我的額頭,輕笑道:“像誰都不要緊,已經過去了,再沒有她這個人了。”

我不語,一個他寵愛了一年的女人,因為他的過分寵愛而成為眾矢之的的女人,被他這樣輕輕一語抹去,不是不悲涼的。

我伏在他肩頭,啜泣道:“是誰都不要緊,嬛嬛只要四郎在這裡。四郎,我多怕這一生一世都再也見不到你了,還有朧月…我們的朧月。”

玄凌溫柔的扶著我的肩,低笑道:“朕不是一直抱著你麼?朧月很好,你不曉得她有多乖巧可愛,敬妃疼得不得了。”他微微蹙眉,“只可惜朕不能帶她出來給你看。”

我含情凝睇,泣道:“只要是四郎親口告訴我朧月都好,我就很放心了。”我沉默片刻,哀哀道:“其實沒有嬛嬛這個生母,朧月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玄凌凝視我須臾,嘆道:“其實當年你若不出宮,朧月有你這個生母照顧自然更好。只是如今託付給敬妃,亦不算所託非人。”

淚水的滑落無聲無息,只是落在他手背上時會有灼熱的溫度濺起。“嬛嬛久病纏身,在甘露寺備受苦楚,未嘗不是當年任性倔強的報應。嬛嬛雖然離開紫奧城,然而心心念念牽掛的無一不是紫奧城中的人。芳若來看望時我甚至不敢問四郎近況如何,只怕芳若會告訴我四郎已有新人在側,全然忘了嬛嬛,嬛嬛不敢問…只能每日誦經百遍,祈求四郎與朧月安康長樂。”我凝噎不止,良久才能繼續道:“如今能與四郎重會,已是嬛嬛畢生的福氣了…”

他伸手溫柔地拭去我的淚珠,輕憐密愛,“嬛嬛,朕在來時想,只要你對朕還有一絲情意,只要你知道你從前錯了,朕都可以原諒你。嬛嬛,你不僅沒有讓朕失望,朕甚至覺得,當初或許朕並不該任由你出宮。”

我默然,“四郎,當年我並非有意冒犯先皇后的。”

他軒一軒眉毛,目光中含了一絲清冷之色,“過去的事你已經受了教訓,朕是天子,不會再與你計較這事。”他的目光倏忽溫軟了積分,好似破冰的汩汩春水,“若不是你為此離宮四年,朕又怎曉得竟會如此牽掛你。本來正月進香之事在通明殿就可完成,若非李長提了一提到甘露寺上香可以散心,朕也不能借機來看你一次。其實朕在甘露寺時也正猶豫要不要見一見你,只怕你還是倔強如初。哪知一問才曉得你因病別居在凌雲峰,雖說是好了,可是你生朧月的時候是早產,又未出月而離宮,只怕是當年落下的病,哪怕不合禮制朕也要來看一看你了。”

我含悲含泣,“四郎這樣的情意,嬛嬛越發要無地自容了。”我的手指撫過他的眉、他的眼,蘊了欣慰的笑意柔聲道:“嬛嬛無論病與健,都日日誦經祝禱四郎平安如意,如今看到四郎如此健朗,嬛嬛也就安心了。”

我說的話,彷彿有許多柔情蜜意在裡頭。眼色裡有柔情,語氣裡也是柔情。而我心底,卻在凝視他時生出輕微的嘲笑,是嘲笑他,也嘲笑自己。

他俯身抱一抱我,將臉埋於我青絲之間,“嬛嬛,聽著你說話,聞著你身上的檀香氣味,真是叫朕安心。你可曉得,宮裡出了多少事,朕連一個說貼心話的人也沒有。”他的聲音微微悲慼,“你曉得麼,六弟回不來了。”

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咬牙忍住將落的淚水。他是天下的君王,然而亦有這樣多的煩心事。玄清之死,他與我一樣,也是悲痛的吧。

“六王是四郎的手足,想必四郎十分傷心。只是傷心歸傷心,四郎是天下至尊,一言一行皆關係到天下蒼生,不能不珍重自己的身子。”

玄凌抬起頭來,面有悲色,“其實六弟去之前朕已經曉得有不少赫赫細作混入滇南,又有亂民伺機鬧事。只是朕要他微服去體察民情不能大肆張揚,所以沒有安排他以親王儀仗出行,也不便派人暗中保護。若是朕能放一放政事以他的安危為先,也不至於如此了。”

我瑟瑟齒冷,心頭瞬時如被冰雪覆住一般。我極力忍耐著,頭腦中痛得幾乎要裂開一般——是他,竟然是他!又是因為他!哪怕他也是無心,可是我所有的未來、所有的美夢、所有的希望,再度因為他而破滅。

床頭的針線筐裡擱著一把剪刀,冷眼瞧去,竟有一絲雪亮的寒光。只要我,我伸手過去拿到一擊插進玄凌心口。他就會死了,跟著我腹中孩子的生父一起死了。

然而這樣的殺機只是一瞬。若他死了,我的孩子也保不住了。甚至我的父母兄妹、朧月、槿汐,甚至連敬妃也會被牽連。我要報復他,不一定要用讓他死這個法子,太得不償失,亦不夠叫他痛苦。

越是疼痛,越是要忍耐。我收住冷厲的目光,溫言道:“四郎也不想的,畢竟是自己的手足兄弟啊。六王一向閒雲野鶴,能為大周政事有所裨益,總是一位賢王了。”

玄凌伏在我懷中,沉沉疲憊道:“是朕不好,沒有為他的安危考慮周全。嬛嬛,你知道麼?從小父皇最疼的人就是六弟,最寵愛的是他的母妃舒貴妃,六弟什麼都比我強、比我好。朕和母后在父皇心裡雖然僅次於六弟和舒貴妃,可是父皇眼裡只有他們,從不把朕放在眼中。嬛嬛,你明白那種屈居人下的感受麼?那種眼睜睜看著天下只有他比你好的感受。”

“所以除了他,你就是最好的了,是麼?”我心頭悽楚,喃喃自語。

“嬛嬛”,玄凌看我,“你在自言自語什麼?”

“沒有”。我和婉微笑,“嬛嬛只是覺得六王並沒有那樣好,先帝疼愛六王並非因為六王什麼都好,只是因為舒貴妃的緣故愛屋及烏罷了。而且就算六王小時候多麼優秀,如今看來亦只在詩書閒遊一道精通罷了。”我停一停,極力壓制住自己因言不由衷帶來的激痛,道:“何況既然身在君王之位,時時處處總是要以天下為先的。”

他悲嘆,“嬛嬛,唯有你最體貼朕的心意。六弟的死訊傳來之後,朕也十分難過,立即命滇南各府在騰沙江一帶打撈尋找,可惜一無所獲。再怎麼樣,六弟和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母后撫養他這麼多年,他也一直安分守己,並無出格之處。”

我低低道:“六王對四郎是很忠心的。”

玄凌掩面片刻,已經鎮靜下來,“終究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六弟的身後事朕自有安排,大周的一個親王不能就這般不明不白沒了。”他頓一頓,“六弟的死多半與赫赫少不了牽連,因此六弟的死訊必定要瞞下來,將來若要對赫赫動兵先發制人,這是最好不過的藉由。”

我忍住心底的悲慟與恨意,低首綿順道:“皇上好計謀。”

玄凌起身從衣中取出一枚鏨金玫瑰簪子,那是玄凌舊年賞賜中我的愛物了。那玫瑰花的樣子,小至花蕊紋理,無一不精緻華美,細膩入微。更好在五其他瑣碎點綴,華貴而簡約。因著心愛,戴得久了,連簪身都膩了一點經手撫摸的光滑。

“當年朕下旨廢去你所有名位,循例你的所有飾物與衣衫都要充入內務府重新分給位份低微的宮嬪。可是不知為什麼,朕當時竟下旨把你所有的東西都封在棠梨宮中。”他停一停,眼中閃過一絲悲傷,“朕在你走後去過一次棠梨宮,除了‘長相思’你什麼都沒有帶走,連這枚簪子也擱在了妝臺上。”

我掩面唏噓,“‘長相思’是當年皇上親手所賜的。除了相思,別的身外之物嬛嬛有什麼不能捨棄的呢?”

玄凌伸手用簪子挽起我的長髮,溫柔道:“嬛嬛,朕曾命你落飾出家,如今為了朕,再度妝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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