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2章 一個人的生命體驗——三秦人物摹寫之二,吟誦關中:陳忠實最新作品集,陳忠實,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柳青終於決定:自己消滅自己。

他已經確定了周密的消滅自己的計劃和具體的實施方案。最關鍵的一點是消滅自己的方式——他決定採取電擊。這也許是他唯一能夠找到的辦法,唯一能夠做出的選擇。

他尚未被最終判決,卻已經生活在和囚犯無異的環境裡。這是一排只有頂棚和牆壁的平房,很長很長的一排,沒有隔牆。據說這是文化行政管理機關停放腳踏車的車棚,原先只有三面牆壁,空著的那一面自然十分寬敞,是為著龐大機關裡的幹部上班來存放車子下班回家時取走車子避免擁擠磕碰的精心設計。現在把敞著的那一面壘起牆來了,安上了一扇門,腳踏車棚就變成一幢完整的平房了。柳青就被囚禁在這幢屋子裡,還有許多他認識或不認識的文藝界被揪出來通稱為“牛鬼蛇神”的人。這個被堵上第四面牆壁的房子,不再叫做車棚,很快就有了一個“牛棚”的名字。選擇這個房子是經過反覆比較和論證才確定下來的。至關重要的一點,就好在沒有隔牆,把一群戴著“牛鬼蛇神”帽子的人裝進去,通鋪大床,一人佔一塊床板,誰躺下誰坐起誰翻身誰皺眉誰傻笑誰和誰互使眼色都在眾目睽睽的監督之中,也減少了看管人員的人數和勞累強度。上廁所有人跟著,被單獨叫去訓話更有監視者;弄一撮毒性劇烈的老鼠藥或殺滅害蟲的農藥是不可能的,親屬都被隔離接觸了,無法獲得;上吊也是無法實施的,既沒有繩子,也沒有拴繩上吊的懸樑或可以承載一個人體重的壁鉤;刎頸或割斷手腕或腿上的主動脈,沒有刀子,再說萬一一刀割不死再被搶救過來,會有“自絕於人民”的又一樁被認為叛變行為的罪名;唯一能夠消滅自己的手段,便是電擊——房子裡有電,這是必備的也不引人注意的照明裝置。更關鍵的是,一觸即宣告生命結束,短暫的一瞬就把較長時間醞釀確定的消滅自己的方案實施完成了。

在決定這個晚上就付諸實施的時候,他甚至慶幸自己掌握有最基本的用電常識。這是他久居鄉村的意外收穫。鄉村滯後於城市的生活條件迫使他學會的用電知識。他住在被他用詩一樣的語言描寫過的終南山下的蛤蟆灘的南沿,那是不太高也不甚陡的一道原坡。那兒有一幢在解放後破除迷信運動中搬掉了泥胎神像的廟院,一番整修以後,他就攜妻引子住了進去。站在門口可以遠眺終南山壁立突起的群峰,或高或低的峰巒之間絕無雷同的過渡性谷地。終南山幾乎終年都被薄霧和煙嵐繚繞著籠罩著,只有雨後或強勁的西風掃蕩之後,才可以看到清晰的山峰和山谷的面目。眼皮下的蛤蟆灘,不是四季都在變換色彩,而是每天都在神奇地呈現著濃淡深淺的誘人的色彩。乃至清晨午間傍晚都顯示著變化。他踏遍了河川的大路小徑,麥子揚花和稻子揚花的香味各具魅力,剛剛犁翻的新鮮泥土的清新氣味是難以恰當描述的……他在廟院裡常常發生的困難卻是斷電。停電是不可抗拒的,也是心安理得的,他知道國家對農村定時供電是電力尚不充足,他備有蠟燭。有電而因為家裡線路故障再停電就讓他很不甘心,就難以忍受淌著油的蠟燭的昏暗光亮,就想找電工來檢修。電工熱情而又耐心,多出於對兼著縣委副書記的作家的尊重,毫無彈嫌指責之處。問題是他得親自去找,或讓妻子馬葳去找。有一段不近的路程且不論,往往找不見人,電工是大忙人也是大活物,不會待在家裡等候使用者去找;還有下雨下雪不便出門的時候,還有黑天半夜的不便……隨後他學會了接電,知道了開閘關閘,也懂得了火線和地線,尤其明確火線和地線一旦交叉接通,就會發出光明,也會擊打死最強壯的生命。現在,鄉村生活迫使他學會的最簡單的電路技能,可以用來實施消滅自己的目的了。

電燈在這幢被床鋪佔滿的房子裡亮著。這些床鋪的住戶或坐在床沿上閱讀毛澤東著作,或坐在小馬紮上以床為依託寫著讀書筆記或交待罪惡的材料,從早晨到下午再到晚上。這是最基本的內容,鬥爭會揭發會單個訓誡,畢竟不是每天每晌都會發生的事。柳青坐在床沿,那雙十萬個人裡也難得挑出的明亮犀利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讀本:這樣透亮飽滿的光澤卻看不見一個漢字,是這些漢字已經與即將消滅的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了。他把遺囑已經寫好。他把死亡的姿勢和擺放遺囑的身體位置都想好了。他把電擊的方式也論證確定,用他所具備的最簡單的也是最初級的電工技能,一隻手攥住火線,把一隻腳伸到床下踩住地線,他的身體就在那一瞬間宣告生命的毀滅。這間房子裡的電線的線路就裸露在磚牆上,仍然是此前作為腳踏車棚的原有電線裝置,許是來不及裝修得稍微隱蔽一點,許是這幢作為牛棚的主宰者疏忽了,結果給企圖消滅自己的柳青提供了條件。

他已經躺到床上了。所有人都躺到床上的被窩裡了。不管能否預知明天,不管能否進入睡眠,大家都按時鑽進被筒裡,電燈也按主宰者規定的時間熄滅了。柳青睜著眼睛躺著,左手把那份遺書按在胸脯上。遺書有三句話:

我不反黨不反人民不反社會主義

我的歷史是清白的

這是我反抗迫害的最後手段

他靜靜地躺著等待著。等待這屋子裡的痛苦著的靈魂暫且忘卻痛苦響起鼾聲,他就可以伸出右手抓那根早已看好的電線,再伸出左腳踩踏另一根被農村電工稱作地線的電線了。他的聚著整個生命活力的眼睛瞅著頂棚,頂棚穿透了,抑或是揭掉了,湛藍的天幕明晰地波動著銀河……

輪到柳青上批鬥臺了。

他傾情歌頌抒寫的終南山下的蛤蟆灘和這村那寨的男女已經陌生了,以廟院安置的家院和書桌也陌生了,最熟悉的場合倒是各種批判鬥爭的臺子,或固有的或臨時搭建的或人多的或人少的,走上臺再彎下腰接受各種語言的謾罵和栽贓和醜化和打倒踩翻等等,都給耳朵刺出血滴磨出繭子麻木不辨了。無論鬥爭場面的大小,無論批鬥臺的高低,柳青唯一不變的是他走上批鬥臺時的腳步和姿勢,他穿著蛤蟆灘中老年男人穿的對門襟布紐扣黑顏色的棉襖,差別在於布的質料。農民多是自家織布機生產的土布,柳青是用國家配給的布票買來的機器紡織的洋布;頭戴一頂被鄉村人俗稱為瓜皮的無簷帽,執行鬥爭他的造反派主持人勒令他摘下帽子時,他就從頭上一把抓下來塞到棉襖的明口袋裡,圓溜溜的光頭和闊大的前額就呈現給參加鬥爭會的所有人。圓臉通鼻,鼻頭下的上唇有一排黑森森的短鬍鬚,成為他顯著的風景和奇特的標誌。那個時代的中國人一般都不蓄鬍須,但最具風景異質的是那一雙眼睛,走向批鬥臺的時候,從擁擠著人群的吶喊聲中的通道走過去,柳青只瞅著腳前的路,兩邊的人都能在瞬息裡敏感那雙眼睛瀉出的純淨犀利透徹的光亮,混濁的鋪天蓋地的口號聲是無法奈何那一束光亮的。他很單薄,身高不過一米六,體重大約只有七十斤,這樣的穿戴這樣的體型和體重,很難有雄壯和威武,然而柳青緩慢的步履能產生一種威勢……走在他前邊的“牛們”已經走上臺了。柳青唯一感到不同的是變換了花樣的侮辱方式。是的,每次批鬥會上,都有新的侮辱被鬥物件的花樣創造出來。今天,不再是主持鬥爭會的造反派向參加批鬥會的革命群眾一一介紹被鬥爭者的姓名,姓名前肯定要加上諸如“三反分子”“黑幫”等定語。主宰他們命運的人,給每一個被鬥爭者確定了一個定性的用語,讓他們挨個向造反派和革命群眾自報家門自我辱踐,給柳青規定了“我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黑作家柳青”的定論,不許少說一字說錯一字。

排在柳青前頭走上批鬥臺的被鬥爭的物件,一個一個都按規定給他們的定性自報姓名了。每個人報完,就會有領呼口號的人在臺前揮拳領頭呼口號,諸如“打倒××××分子×××”,臺下舉拳呼應,絕不厚此薄彼。小小的差別也不是沒有,某人自我介紹時或有結巴或聲音太小,就會被嚴厲斥責再來一遍。柳青走上批鬥臺了,被主持者搡戳著呵斥著走到臺前指定給他的地點,站定,服從的肢體行為裡隱隱透出絕非順從的意味,也透出無奈裡的沉靜,倒顯示出呵斥著搡戳著他的主持者的狂亂和虛妄。柳青開口了,口齒清晰一字一板嗓門腔調頗為洪亮:正在接受審查的共產黨員柳青,向革命群眾報到……

鬥爭會的主持者頓時愣住了。策劃和組織這場鬥爭會的大小頭目們,也都在主次分明的鬥爭臺上的各個位置上愣怔住了。臺下擁擠的黑壓壓的人群也在柳青的話音尚未落定時愣怔住了,臺上和臺下同時呈現出冷寂這是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所造成的心理反應不及時的情狀。所有人尤其是臺上的那些主宰者,愣怔的同時明白無誤地意識到挑戰和反抗。出於各種心理需要和生活目的的需要狂歡著“文化革命”的得意者,早已形成接受被批被鬥者順從和討好的心理狀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挑戰和反抗,把他們慣於接受順從乞求的心理狀態打亂了顛覆了,也把與會者普遍形成的社會性心理擾亂了,於是便出現了潛伏著巨大危險的冷場。

潛伏的危險以鋪天蓋地的憤怒爆發出來。一記耳光扇到挑戰的反抗的作家柳青臉上。扇打這第一巴掌的人,無疑是第一個從愣怔狀態裡清醒過來的人,肯定是具有敏銳反應的神經功能的人。隨之就有人伸出腿腳踢到柳青身上了。同時就有幾乎掙破嗓門的口號呼喊出來。在臺下呼應的口號聲浪裡,柳青重新站端立定了,依然平視著的眼睛愈加清澈透亮,有一股逼人的冷光,嘴角有血流下來。

開始了一段對話:

“重報——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三反分子柳青。”主持者命令。

“正在接受審查的共產黨員柳青。”柳青說。

又一番拳頭和腳踢。

“重報——”

“正在接受審查的……”

柳青被打倒了。

這是力量嚴重失衡的對抗。一個年過50體重僅有70斤的作家柳青,面對一幫身強體壯的中年和青年漢子,況且是在狂飆正猛的“文革”風暴之中。然而,無論這些挾裹著“文革”風暴的身強體壯的漢子們如何吼叫,乃至輪番拳腳相向,那個身矮瘦弱的作家柳青說出的話語,他以洪亮的嗓音一字一板口齒清晰地說話時的沉靜和自信,也形成十分懸殊的無法構成抗衡的對比。

又一番語言較量展開,“文革”通用的名詞叫做“拼刺刀”:

“你是對抗文化大革命,反對偉大領袖……”

“我是實事求是。”

“你必須交待你的罪行。”

“從入黨那天起到現在,我不敢保證不做錯事不說錯話不無缺點,但我敢保證做到實事求是不說假話。”

“你剛才一直在說假話!”

“我一生都沒說過假話。”

“你還在狡辯!重報——‘三反’分子柳青!”

“實事求是不是狡辯。我要是說假話,就是自己打斷自己的脊樑。”

再一番拳腳,柳青就不說話了。

……

柳青聽到第一聲打鼾,是從這屋子最東頭的牆根下響起來的。從不時響起的出氣聲的輕重,柳青能判斷出來哪種呼吸聲是進入睡夢者發出的,哪種呼吸聲是正在痛苦不堪的清醒者佯裝睡著了的聲息。他還得等待。等待裡的心境是死樣的平靜,卻浮出馬葳的眼睛——這雙熟悉的眼睛,瞅著他陪著他從京華首都回到西安,再相跟到蛤蟆灘南沿的廟院裡,那是世界上最可依賴的美麗的眼睛,雖然也有不高興的神光流瀉的時候,卻不影響依賴和美麗。就在他在臺上為“自報”自己是什麼的對抗中,在他第一次捱打之後重新站定的時候,看見站在臺下的馬葳的眼睛,那種驚愕那種痛切的神光,像是一種凝固的冰雕,這是相伴相依幾十年來從未見過的眼神。柳青第二次第三次捱打之後再去搜尋那冰雕似的眼神,卻只看見親愛的馬葳低垂著的黑髮,她沒有力量看他了。那一刻,他心裡泛起一縷慶幸的欣慰,低頭不看是最好的選擇,可以減輕折磨。現在,柳青眼前就浮出那雙驚愕不堪痛切不堪而凝固為冰雕似的眼睛。

他在心裡沉吟,親愛的馬葳啊!你肯定不知道你驚愕恐懼和恨起來的眼睛是怎樣感動老夫的心啊!

“我放不了‘衛星’。別人用水筆寫字寫得快,能放;我寫字跟刻字工一樣慢,放不了;我給你實事求是彙報,刻字比不得寫字快嘛。”

柳青對找他說話的領導說。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咒術高專好感度獲取日誌

春日予茶

遛鬼

酥油餅

攻略之神穿成潘金蓮

洗衣粉

極品貼身侍衛

天官有耳

娛樂:姐我不想努力了

超級蘿蔔頭

都市之狂帝歸來

隋家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