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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紅玫瑰——夏

“是逸先生嗎?”春痕在樓上喊道:“這裡沒有旁人,請上樓來。”

春痕的母親是舊金山人,所以她家的佈置,也參酌西式。樓上正中一間就是春痕的書室,地板上鋪著勻淨的臺灣細席,疏疏的擺著些几案榻椅,視窗一大盆的南洋大櫚,正對著她凹字式的書案。

逸以前上課,只在樓下的客堂裡,此時進了她素雅的書屋,說不出有一種甜美愉快的感覺。春痕穿一件淺藍色紗衫,發上的緞帶也換了亮藍色,更顯得嫵媚絕俗。她拿著一管斑竹毛筆正在繪畫,案上放著各品的色碟和水盂。逸進了房門,她才緩緩地起身,笑道:“你果然能早來,我很歡喜。”

逸一面打量屋內的裝置,一面打量他青年美麗的教師連著午後步行二里許的微喘,頗露出些跼蹐的神情,一時連話也說不連貫。春痕讓他一張椅上坐了,替他倒了一杯茶,口裡還不住地說她精巧的寒暄。逸喝了口茶,心頭的跳動才緩緩的平了下來,他瞥眼見了春痕桌上那張鮮豔的畫,就站起來笑道:“原來你又是美術家,真失敬,春痕姑娘,可以準我賞鑑嗎?”

她畫的是一大朵紅的玫瑰,真是一枝穠豔露凝香,一瓣有一瓣的精神,充滿了畫者的情感,彷彿是多情的杜鵑,在月下將心窩抵入荊刺瀝出的鮮紅心血,點染而成,幾百闋的情詞哀曲凝化此中。

“那是我的鴉塗,哪裡配稱美術”,說著她臉上也泛起幾絲紅暈,把那張水彩趑趄地遞入逸手。

逸又稱讚了幾句,忽然想起西方人用花來作戀愛情感的象徵,記得紅玫瑰是“我愛你”的符記,不禁脫口問道:“但不知哪一位有福的,能夠享受這輻精品,你不是預備送人的嗎?”

春痕不答,逸舉頭看時只見她倚在凹字案左角,雙手支著案,眼望著手,滿面緋紅,肩胸微微有些震動。

逸呆望著這幅活現的忸怩妙畫,一時也分不清心裡的反感,只覺得自己的顴骨耳根,也平增了不少的溫度,此時春痕若然回頭,定疑心是紅玫瑰的朱顏,移上了少年的膚色。

臨了這一陣緘默,這一陣色彩鮮明的緘默,這一陣意義深長的緘默,讓窗外桂樹上的小雀,吱的一聲啄破。春痕轉身說道:“我們上課吧,”她就坐下,開啟一本英文選,替他講解。

功課完畢,逸起身告辭,春痕送他下樓,同出大門,此時斜照的陽光正落在桑抱的峰巔岩石上,像一片斑駁的琥珀,他們看著稱美一番,逸正要上路。春痕忽然說:

“你候一候,你有件東西忘了帶走。”她就轉身進屋去,過了一分鐘,只見她紅脹著臉,拿著一紙卷遞給逸說:“這是你的,但不許此刻開啟看!”接A匆匆說了聲再會,就進門去了。逸左臂挾著書包,右手握著春痕給他紙卷,想不清她為何如此慌促,禁不住把紙卷展開,這一展開,但覺遍體的纖微,頓時為感激欣喜悲切情緒的彈力撼動,原來紙卷的內容,就是方才那張水彩,春痕親筆的畫,她親筆畫的紅玫瑰——他神魂又迷蕩了。

三 茉莉花——秋

逸獨坐在他房內,雙手展著春痕從醫院裡來的信,兩眼平望,面容澹白,眉峰間緊鎖住三四縷愁紋,她病了。窗外的秋雨,不住地瀝淅,他憐愛的思潮,也不住地起落。逸的聯想力甚大,譬如他看花開花放就想起殘紅滿地;身歷繁華聲色,便想起骷髏灰燼;臨到歡會便想惋別;聽人病苦,便想暮祭。如今春痕病了,在院中割腸膜,她寫的字也失了尋常的勁致,她明天得醫生特許可以準客入見,要他一早就去。逸為了她病,已經幾晚不安眠,但遠近的思想不時湧入他的腦府。他此時所想的是人生老病死的苦痛,青年之短促。他懸想著春痕那樣可愛的心影,疑問像這樣一朵豔麗的鮮花,是否只要有戀愛的溫潤便可常葆美質,還是也同山谷裡的茶花,籬上的藤花,也免不了受風摧雨虐,等到活力一衰,也免不了落地成泥。但他無論如何拉長縮短他的想象,總不能想出一個老而且醜的春痕來!他想聖母瑪麗不會老,觀世音大士不會老,理想的林黛玉不會老,青年理想中的愛人又如何會老呢。他不覺微笑了。轉想他又沉入了他整天整晚迷戀的夢境。他最恨想過去,最愛想將來,最恨回想,最愛前想,過去是死的醜的痛苦的枉費的,將來是活的美的幸福的創造的,過去像塊不成形的頑石,滿長著可厭的蝟草和刺物。將來像初出山的小澗,只是在青林間舞蹈,只是在星光下歌唱,只是在精美的石樑上進行。他廿餘年麻木的生活,只是個不可信,可厭的夢。他只求拋棄這個記憶;但記憶是富有粘性的,你愈想和他脫離,結果膠附得愈緊愈密切。他此時覺得記憶的壓制愈重,理想的將來不過只是煙淡雲稀,渺茫明滅,他就狠勁把頭搖了幾下,把春痕的信折了起來,披了雨衣,換上雨靴,挾了一把傘獨自下樓出門。

他在雨中信步前行,心中雜念起滅,竟走了三里多路,到了一條河邊。沿河有一列柳樹,已感受秋運,枝條的翠色,漸轉蒼黃,此時彷彿不勝秋雨的重量,凝定地俯看流水,粒粒的淚珠,連著先凋的葉片,不時掉入波心,悠A浮去。時已薄暮,河畔的顏色聲音,只是淒涼的秋意,只是增添惆悵的惆悵。天上綿般的雲似乎提議來裹埋他心底的愁思,草裡斷續的蟲吟,也似輕嘲他無聊的意緒。

逸躑躅了半晌,不覺秋雨滿襟,但他的思想依舊纏綿在戀愛老死的意義,他忽然自言道:“人是會變老,會變醜,會死會腐朽,但戀愛是長生的,因為精神的現象決不受物質法律的支配,是的,精神的事實,是永久不可毀滅的。”

他好像得了難題的答案,胸中解釋了不少的積重,抖下了此衣上的雨珠,就轉身上歸家的路。

他路上無意中走入一家花鋪,看看初菊,看看遲桂,最後買了一束茉莉,因為她香幽色澹,春痕一定喜歡。

他那天夜間又不曾安眠,次日一早起來,修飾了一晌,用一張藍紙把茉莉裹了,出門往醫院去。

“你是探望第十七號的春痕姑娘嗎?”

“是。”

“請這邊走。”

逸跟著白衣灰色裙的下女,沿著明敞的走廊,一號二號,數到了第十七號。淺藍色的門上,釘著一張長方形的白片,寫著很戟目的英字:

“No.17 Admitting no visitors except the Patient’smo ther and Mr.Yi”

“第十七號,

除病人母親及逸君外,他客不準入內。”

一陣感激的狂潮,將他的心府淹沒。逸回覆清醒時,只見房門已開啟,透出一股酸辛的藥味,裡面恰絲毫不聞音息。逸脫了便帽,企著足尖,進了房門——依舊不聞音息。他先把房門掩上,回身看時,只見這間長形的室內,一體白色,白牆白床,一張白毛氈蓋住的沙發,一張白漆的搖椅,一張小几,一個唾盂。床安在靠窗左側,一頭用矮屏圍著。逸走近床前時,只覺靈魂底裡發出一股寒流,冷激了四肢全體。春痕臥在白布被中,頭戴白色紗巾,墊著兩個白枕,眼半闔著,面色慘澹得一點顏色的痕跡都沒有,幾於和白枕白被不可辨認,床邊站著一位白巾白衣態度嚴肅的看護婦,見了逸也只A頷示意,逸此時全身的冰流重複回入靈府,凝成一對重熱的淚珠,出眶簾。他定了定神俯身下去,小語道:“我的春痕,你……吃苦了!……”那兩顆熱淚早已跟著顫動的音波在他面上築成了兩條淚溝,後起的還頻頻湧出。

春痕聽了他的聲音,微微睜開她倦絕的雙睫,一對鉛似重鈍的睛球正對著他熱淚溶溶的溼眼,唇腮間的筋肉稍稍緩弛,露出一些勉強的笑意,但一轉瞬她的腮邊也溼了。

“我正想你來,逸,”她聲音雖則細弱,但很清爽,“多謝天父,我的危險已經過了!你手裡拿的不是給我的花嗎?”說著笑了,她真笑了。

逸忙把紙包開啟,將茉莉遞入她已從被封裡伸出的手,也笑說道:“真是,我倒忘了:你愛不愛這茉莉?”

春痕已將花按在口鼻間,闔攏了眼,似乎經不住這強烈香味,點了點頭,說“好,正是我心愛的,多謝你。”

逸就在床前搖椅上坐下,問她這幾日受苦的經過。

過了半點鐘,逸已經出院,上路回家。那時的心影,只是病房的慘白顏,耳畔也只是春痕零落孱弱的音聲——但他從進房時起,便引起了一個奇異的幻想。他想見一個奇大的墳窟,沿邊齊齊列著黑衣送葬的賓客,這窟內黑沉沉地不知有多少深淺,裡面卻埋著世上種種的幸福,種種青年的夢境,種種悲哀,種種美麗的希望,種種汙染了殘缺了的寶物,種種恩愛和怨艾,在這些形形色色的中間,又埋著春痕,和在病房一樣的神情,和他自己——春痕和他自己!

逸——他的神魂又是一度迷蕩。

四 桃花李花處處開——十年後春

此時正是清明時節,箱根一帶滿山滿谷,盡是桃李花競豔的盛會。

這邊是紅錦,那邊是白雪,這邊是火焰山,那邊是銀濤海,春陽也大放驕矜豔麗的光輝來籠蓋這驕矜豔麗的花園,永珍都穿上最精美的袍服,一體的歡欣鼓舞,慶祝春明。整個世界,只是一個嫵媚的微笑,無數的生命,只是報告他們的幸福:到處是歡樂,到處是希望,到處是春風,到處是妙樂。

今天各報的正張上,都用大號字登著歡迎支那偉人的字樣。那偉人在國內立了大功,做了大官,得了大名,如今到日本,他從前的留學國,來遊歷考察,一時鬨動了全國注意,朝野一體歡迎,到處宴會演說,演說宴會,大家爭求一睹丰采。尤其因為那偉人是個風流美丈夫。

那偉人就是十年前寄寓在省花字瑞香花院子裡的少年。他就是每天上春痕姑娘家習英文的逸。

他那天記起了他學生時代的蹤跡,忽發雅興,坐了汽車,繞著桑抱山一帶行駛遊覽,看了燦爛繽紛的自然,呼著香甜溫柔的空氣,甚覺舒暢愉快。

車經過一處鄉村,前面被一輛載木料的大車攔住了進路,只得暫時停著等候。車中客正瞭望桑抱一帶秀特的群峰,忽然春痕的愛影,十年來被事業塵埃所掩翳的愛影,忽然重複歷歷心中,自從那年匆匆被召回國,便不聞春痕訊息,如今春色無恙,卻不知春痕何往,一時動了人面桃花之感,連久乾的眶睫也重複潮潤起來。

但他的注意,卻半在觀察村街的陋況,不整齊的店鋪,這裡一塊鐵匠的招牌,那首一張頭痛膏的廣告,別饒風趣。

一家雜貨鋪裡,走來一位主客,一個西裝的胖婦人,她穿著藍呢的冬服,肘下肩邊都已黴爛,頭戴褐色的絨帽,同樣的破舊,左手抱著一個將近三歲的小孩,右臂套著一籃的雜物——兩棵青菜,幾枚蛤蜊,一枝蠟,幾匣火柴——方才從店裡買的,手裡還挽著一個四歲模樣的女孩,穿得也和她母親一樣不整潔。那婦人蹣跚著從汽車背後的方向走來,見了這樣一輛美麗的車和車裡坐著的華服客,不覺停步注目。遠遠的看了一晌,她索性走近了,緊靠著車門,向逸上下打量。看得逸倒煩膩起來,心想世上那有這樣臃腫惓曲不識趣的婦人……

那婦人突然操英語道:“請饒恕我,先生,但你不是中國人逸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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