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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著低頭致謝。

它在某個夜晚忽然出現,沒有任何徵兆。

我那天牙疼,比平時早些上了床。洗澡後吃的藥很管用,所以疼痛一點一點舒緩。當我終於開始瞌睡的時候,哧溜,響起冰冷的聲音。哧溜,哧溜,哧溜溜。聲音緩緩靠近,從腳邊到耳畔。我翻了一個身。

哧溜,哧溜溜。不是錯覺,聲音的確在靠近。哧溜溜,哧溜。我猛然睜開眼睛,屏住呼吸傾聽。有個東西緊緊貼著我的後背。比起貼著,感覺更像挨著。透過薄薄的麻質睡衣,感到那東西冷冰冰的,稍稍有些潮溼。

我已經顧不上牙疼,心怦怦直跳,出了一身冷汗。後背那東西緊緊挨著我,一動不動。我閉上眼睛下定決心,猛地坐起來。

那是一條碩大美麗的白蛇。說“碩大”恰如其分。那蛇的長度和我的身高正好相仿,也就是體長一百六十厘米,我覺得它的直徑有十五厘米,總之是一條巨大的蛇。它在我的淡藍色床單上從容不迫地躺著,舒展開長長的身軀。

珍珠一般皎潔的蛇,白而滑,散發著溫潤的光澤。我一眼就知道這是一條雌蛇,那副樣子看起來很聰明。

一定是夢,我想。就夢而言又太真實,但這麼荒唐的事情怎麼可能不是夢。我又一次閉上眼睛輕輕躺下。一定是夢,不是夢就是藥物的副作用,也許是牙疼產生的幻覺。深呼吸,緩緩睜開眼睛,蛇還在那裡。恐懼一點一點湧上來,我握緊雙手。

哧溜,哧溜溜,蛇緩緩晃動著沉重的身體爬到我身上。這是怎樣的重量啊!我喘不上氣來,肚子感受著蛇白色腹部的涼意,我想也許會這樣被壓死吧。蛇用它似乎是金色和綠色混合的眼睛,在黑暗中凝神看著我。柔滑深邃、閃閃發亮的眼睛。

無盡的漫長時間裡,它都在我身上,沉沉地臥在那裡瞪著我。然後哧溜一聲從我身上下去,和來時一樣慢慢爬過床單離去。哧溜,哧溜溜,哧溜。

我帶著混亂和安心目送著蛇離去的背影,後背溼漉漉的都是汗。

到了早晨還是很不舒服,所有的一切都太過清晰。那聲音,那觸感,蛇的重量,還有它眼睛的顏色。不是夢,我昨晚的確快被蛇壓碎了。

我去見冬彥,借錢後已經過去了十天。

“你還特意過來,不用啊。”

冬彥笑著,邊卷著預售版附贈的海報邊說,他仍然繫著米色圍裙。

“那哪兒行啊,借的就是借的。”

“雛子,你還真是規規矩矩啊。”

我心裡一動。只是被人記住名字就慌亂不已,我也相當純情嘛。我驚詫地感慨。

“唱片、CD什麼都行,我給你打八折。”冬彥小聲說。

“不會挨批嗎?”我也小聲問。

“包在我身上。”

他嘭地拍了拍胸脯,說道(不過仍是小聲說)。

愁人啊,這麼一來就不能不買點什麼了。我先去了西洋音樂的貨架,但都是甲殼蟲樂隊、滾石樂隊之類,全過時了,沒有一張我想要的。

其實欠的錢可還可不還,我非常清楚。只是有一點點想見冬彥而已。孩子般笑著、剪著寸頭的冬彥。

結果我拿到收銀臺的是阿俊[2] 的CD。冬彥不光依言給我打了八折,還送了我預購才有的海報。

“謝謝光臨!”冬彥聲音洪亮地說。

出了店走在街上,一隻手拿著阿俊的海報,不知為何心情特別舒暢。也許是心理作用,我覺得連腳步都輕快了。對了,先回家一趟,換件衣服,也好好化化妝,去看場電影吧。這想法讓我有些興奮。其實今年夏天我的行動範圍異常狹窄,很難想象是個出門全靠雙腳的女大學生。連以前那麼喜歡的電影,這個夏天也徹底疏離了。

耕介和我對電影的嗜好很相似,都一樣不敢看恐怖片,喜歡看動作片。侯麥和塔可夫斯基的理論適合做飲酒時的下酒菜,不過我們倆更為東映[3] 的黑幫電影熱血沸騰。

電車上空空如也,我在紫紅色的座位上坐下。窗外晴空萬里,車裡也很明亮,令人心曠神怡。我喜歡白天的電車,坐車的基本都是大嬸或孩子,同早晚的通勤電車截然不同,連聲音都不同。白天的電車會好好地用以前那種咣噹咣噹的聲音行駛,而通勤電車感覺聲音都沒有,就刷地飛馳而去。坐上白天的電車,我會有一點愛上生活,有一點愛上偶然坐在同一個車廂的人們。

然而,這一天在我面前站著一位貌似工薪族的男人。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這種時間乘車,但他就站在那兒,我也毫無辦法。身體裡湧上厭惡感,這是通勤電車那邊的人!他到底為什麼不坐著呢?對面明明有好幾個空座!我煩躁起來,更糟糕的是那人戴著結婚戒指。

我心情黯淡下來,剛才的快樂已飛到九霄雲外。我討厭結婚戒指,似乎能聽到夫人在說:“這是我老公,不許碰他!”我也不喜歡毫不羞澀地戴著戒指、昂首闊步走在社會上的男人,這種人真叫人厭惡。

耕介沒有戴結婚戒指,我以為他也討厭結婚戒指,然而有一天他說:“不是啊。我就算想戴也不能戴。”

同樣是坐在大白天的電車上,同樣是看到戴著結婚戒指的貌似工薪族的男人,我們聊起戒指來。

“為什麼想戴那種東西?”不知為何,耕介不討厭婚戒讓我很生氣,我帶刺地問道,“那東西,跟狗的項圈有什麼不一樣?”

耕介似乎很悲傷,又似乎很生氣,表情複雜。

“也許雛子你不明白。”

這回答比任何答案都讓我受傷。

“那麼好的東西,你也戴啊。”

耕介的表情似乎很無奈。

“因為我沒有資格。”

那還是很冷的時候,是一月還是二月呢?

為什麼這種根本不想回憶的事,我卻記得如此清晰?啊,討厭!記憶這東西,不管何時都那麼悲傷,沒有一件好事。

電影乏味至極,乏味到我中間足足睡了三十分鐘。“震撼的話題之作”,被這種宣傳語吸引去看了電影,結果不過是被迫看了芭芭拉·史翠珊無休無止的歇斯底里。

白色的幕布上,演員表的字幕滾動起來,到處是抬起椅子的砰砰聲。

回過神來,我正目不轉睛盯著椅子左側的扶手,那是耕介的右手總放著的地方。他指甲的形狀、手指的感覺、隱隱殘留藍色墨水的中指,我都牢牢記著。就連他撫摸我面頰時的手掌,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來。

拿著空紙杯穿過鋪著刺眼的紅色地毯的大廳,穿過那裡的嘈雜來到外面,微暖的風裹著米色的天空,有雨的氣息,五分鐘內會下傍晚的陣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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