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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爸單位分了房子,我們已經搬出去住,老房子騰出不少空間,小姑由於跟公婆關係不好,便以照顧我奶為理由,每週要在老房子裡住上好幾天。孫旭庭的父母心有愧疚,認為自己沒有處理好與兒媳的關係,便離開橡膠四廠的家屬樓,在附近租房住下,可即便這樣,小姑仍然不愛回家。以前我爸媽的臥室被她改造成一間麻將室,拉著厚簾,擺上菸缸,人來人往,每日鏖戰,最開始打兩毛的,後來五毛一個子兒,再後來是一塊,雖有封頂,但一晚上的輸贏也要幾百塊,小姑憑藉經驗、腦筋與魅力,連唬帶騙,愈戰愈勇,勝多負少,每個月打麻將贏來的錢還能給我表弟繳納學雜費和餐費,連預防針打的都是進口的。

牌打了兩年多之後,忽然有一天,小姑消失了。我奶是第一個反應過來這件事的,給我爸打去電話,說,你妹妹最近怎麼沒過來。我爸說,估計是在醫院照顧孫旭庭呢吧。我奶說,不可能,她能照顧個屁,你趕緊過來一趟,我們商量商量。

我爸沒直接去我奶家,而是先提著一兜蘋果去醫院看望孫旭庭。大概一週之前,孫旭庭在上夜班時,由於精神不集中,沒有執行規範化操作,被他親手組建的鮑德海牌印刷機捲進去半個胳膊,據他後來自己描述,當時像被電打著了似的,腦袋是懵的,也不知道疼,整個人在空中翻了半圈,像一位體操運動員,向後翻騰一週半再接轉體,最終優雅地倒在紙槽裡,半邊臉貼在尚未裁剪的書頁上。他聽見旁邊很多人在喊叫,因為不知是死是活,也不知骨折的具體位置,沒人敢輕易搬動,他就以如此奇異的姿態在紙槽裡待了大概二十分鐘,他說,那是他第一次認真閱讀自己每天印的都是什麼東西,那篇文章的標題是《為什麼他們會集體發瘋》,裡面記載的是一個帕爾託的法國人,汽車修理工,長相英俊,生性浪漫,夢想是成為一名馬戲團演員,想在千尺高空表演走鋼絲,他還有一個朋友,名叫約瑟,是一名拖拉機駕駛員,體格健壯,熱情開朗,他的夢想是成為長著翅膀的“鳥人”,渴望能像飛機一樣在藍天上翱翔,但二人生性靦腆,而且家裡有老有小,所以一直沒法實現夢想。忽然有一天,記錄顯示,孫旭庭說他記得很清楚,當地時間八月二十六日的下午,這兩個法國人不約而同地開始行動起來:帕爾託撐著一把雨傘,爬上村邊吊橋的纜繩,在上面擺擺晃晃地走著,而約瑟則闖進鎮上的醫院,爬上三樓的窗臺,大聲喊道:“我是飛機!我是飛機!我會飛,我想要上天!”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他們高昂著頭顱,朝著湛藍的天空伸開雙臂。這個故事他沒有看全,孫旭庭後來遺憾地跟我說,他很想知道帕爾託和約瑟的結局,也想知道到底為什麼發瘋,但故事的下半部分已經超越他視力能及的範疇,而當時他的胳膊還在機器裡,沒法翻頁,而脖子又實在是無法動彈。

我爸趕到醫院後,看見只有孫旭庭一人躺在床上,穿著藍條紋病號服,鬍子拉碴,看起來好像還胖了一些。我爸洗了兩個蘋果,遞給孫旭庭一個,自己也吃一個。孫旭庭打著石膏,問我爸,哥,家裡都還好不?我爸說,都挺好。孫旭庭又說,哥,你單位效益咋樣?我爸說,不行,鬧下崗,走好幾批了,我也快了。孫旭庭說,哥,那誰,好幾天沒過來了。我爸打馬虎眼,假裝不知情,回答說,是嗎,我也沒看見她,誰知道忙啥呢,一天神神道道的。孫旭庭說,忙她的吧,我也沒啥事。我爸說,脖子沒事吧。孫旭庭說,脖子就當時扭了一下,問題不大,主要是胳膊骨折,裡面得打釘。我爸說,不用截肢吧。孫旭庭說,哥,沒那麼嚴重,大夫說好了之後平常也看不出來,就是回彎兒有點費勁。我爸說,那還行,算工傷不。孫旭庭說,算,廠長特批,費用全額報銷,我天天打好藥,進口紅黴素,放心吧,哥。我爸說,你好好休息,放寬心,身體才能恢復得快,現在你自己的身體最重要,出了其他什麼事情都別去管,更不要上火,急火攻心啊。孫旭庭說,哥,我明白,身體最重要,出啥事我也不上火。

出了醫院後,我爸立即騎車回家,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彙報給我奶。我奶聽完之後說了句,么雞。我爸說,啥。我奶擺了擺手,說,別找人,也別張揚,不是什麼好事情,我最近準備腦袋疼,先搬去你家住幾天。

過了兩個多月,忽然有一天,小姑的電話打到我家裡來,我媽接的,她說目前她過得挺好,正在大連學做生意呢,一切很順利,有朋友幫襯,但現在需要借三千塊錢作為週轉,我媽聽後有點猶豫,因為我當時要上重點中學,她和我爸又都面臨下崗,三千塊錢不是小數目,思來想去,最終抹不開面子,還是決定把錢給她轉過去。後來才知道,小姑用這三千塊錢租了一間偏僻的門市房,又添了兩臺二手自動麻將機,在大連開起麻將社來,並且經營得有聲有色,提供三餐,二十一鍋,童叟無欺,打完一鍋,不管輸贏,都可以在門口領兩個雞蛋回家,小姑對來打牌的那些大連彪子說,來我這裡玩就是圖個開心,你們能來捧場我就高興,老實說,我也不差這點桌錢兒,經濟實力我還是有的,我們家在瀋陽有個養雞場,這都是自家下的蛋,拿回去煮著吃,不要炒,那樣就白瞎了,營養成分都破壞了,這個我懂。

小姑消失之後,變化最大的是我表弟孫旭東,雖然小姑在身邊的時候,也很少管教他,但這一走後,孫旭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像從前那般安靜、乖巧,漸漸暴露出頑劣、蔫兒壞、為虎作倀的另一面,成績直線下降不說,還經常惹是生非,抽菸、逃學、打仗、順手牽羊,他樣樣精通。此外,我聽人說過不止一次,孫旭東最大的愛好就是扒同學褲衩,不分男女,一視同仁,尤其是在夏天,他會裝作若無其事地經過你身旁,身子一沉,忽然下蹲,拽著褲衩使勁往下一扯,然後扭頭瘋跑,非常下流。這種行為使得他不僅被同學、老師狠揍,也被孫旭庭狠揍過不知道多少次,但他卻仍然不知悔改,樂此不疲。有段時間裡,沒人敢走在他身邊,學校裡的同學見他走過來都躲得很遠,但即便如此,還是抵擋不住他搞突然襲擊,在路上走著走著,忽然小跑起來,腳尖無聲點地,十分狡猾,臨近之時,他邁開大步,健步飛奔而至,迅速並流暢地完成下蹲、拉拽、嘲笑、跑開這一系列動作,令人猝不及防。等他上六年級的時候,已經成為遠近聞名的惡棍,頂著大腦殼,肥頭大耳,一身蠻力,皮笑肉不笑,所有人拿他都沒辦法,不過在那年夏天,他再也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熟練的本領,因為校長給全校學生定了揹帶短褲作為校服。他很不開心地跟我說,表哥,我感覺這幫逼都在針對我。我說,沒有的事情,你想太多了。

這樣的狀態自然沒能考取重點初中,於是孫旭東按戶口被劃分到一個名聲很差的學校,剛開學沒幾天,便給我打來電話,問我說,表哥,你好使不?我說,什麼意思。他語氣很急躁地說,表哥,認識人不,給我找一些過來。我說,要做什麼呢。他說,媽的,碰上點事情。我說,到底怎麼回事,你慢慢講。孫旭東說,前天我剛到學校,就聽說一個事情,初三二班有個逼,要在咱們學校立棍兒。我說,跟你有什麼關係呢。他說,立棍兒不行,雖然我剛上初一,但我必須得撅他。我說,他要找你麻煩嗎?他說,也沒有,但我是這樣覺得,在咱們學校,我雖然不立棍兒,但我們學校也不能有棍兒,有了我就得撅他。我說,為什麼呢,你們又不認識他,他立他的去唄。他說,你別管了,我有我自己的思考,你就說能不能找來人吧,嗨,反正你來也好,不來也好,這場仗我是肯定要打的,誰立我撅誰,在我這兒他永遠不好使。

當時由於我中考失敗,轉去技校念中專,正在學氬弧焊,表弟約定打仗的那天,我剛好要去考證,但在中午時,還是有點不放心,便喊了兩個班級裡的朋友,讓他們跟我去看看到底什麼情況。我們騎了半個小時的腳踏車,來到孫旭東所在的那所學校,將三臺腳踏車鎖在一起,綁在外面的欄杆上,另外兩把多餘出來的腳踏車鏈鎖揣進工具箱裡,以備不時之需。我們拎著工具箱走進學校,結果發現裡面一片祥和,根本沒有任何即將要發生一場大規模打鬥的跡象,我們又在教學樓裡來回晃了幾圈,保安問我們是幹啥的,我說是給學校實驗室焊電路板,並舉了舉手裡的工具箱,保安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說道,有手藝就是好,不愁飯吃。我們覺得莫名其妙。後來,在初一四班的最後一排,我終於找到了孫旭東,他側著趴在桌子上,剛吃一半的盒飯擺在一旁,龐大的腦袋枕在一摞課本上,表情諂媚地說著悄悄話,一隻手在底下摸著旁邊女生的大腿。

孫旭東的種種惡行不斷,打架鬥毆不說,發展到後來,甚至組織團伙在偏僻的小道上截錢,問他截錢幹嗎呢,他說我這是劫富濟貧。我說,那你接濟誰了。他說,也沒有別人,主要是我自己,搞社團需要資金。孫旭庭每天下班後,總免不了要去學校報到,回家打兒子也成為每日的課後作業。而我的表弟面對毒打,態度十分令人欽佩,既不反抗,也不逃避,表現得相當頑強。忽然有一天,孫旭庭照例掄圓膀子毆打,可沒打幾下,便覺得氣力耗盡,身心俱疲,只丟下一句,這他媽的,皮也太厚了吧,像誰呢。然後推門出去換啤酒,他站在小賣店的門口,想著如果自己那天晚上能提起些精神,左胳膊便不會攪到機器裡,那樣的話,現在打得也會更有力一些,效果可能也會更好。他拎著兩瓶啤酒剛轉過身來,便看見小姑正從路邊的計程車裡鑽出,前座還下來一個穿著黑皮夾克的男人。孫旭庭一言不發,假裝沒看見,邁著大步上樓回家。

小姑跟在他身後上樓,走到三樓時,輕輕喊了幾聲。孫旭庭猶疑地扭過頭來,故作驚訝,跟我小姑說道,回來了啊。小姑說,回來了。孫旭庭說,還行,知道回來,待幾天啊?小姑說,待不了幾天。孫旭庭說,沒地方的話,就住家裡吧。小姑說,我回來就一件事,咱倆把手續辦了吧。孫旭庭想了想說,不行,我沒整明白呢,這前前後後,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呢。小姑說,你不用明白,離了吧,這樣對你不公平。

進屋之後,小姑又說,好聚好散,不要那麼倔,人生很長,我們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互相陪著走過一段,已經是很好的事情了,我先收拾一下衣服,你再仔細想想。孫旭庭沒理她,轉身對屋裡的孫旭東說,兒子,走了,咱倆今晚下飯館去。膀大腰圓的孫旭東從裡屋走出來,看也沒看小姑,大搖大擺,跟著孫旭庭徑直摔門而去。

孫旭東吃了兩屜燒賣,喝了一碗羊湯,說外面還有事情要擺平,便跑掉了。孫旭庭獨自喝了兩杯白酒,三瓶啤酒,然後一步一晃地往家裡走。他想,如果自己到家時,她還沒走,他就一把抱住她,像一些電影裡演的那樣,不過緊接著要說點什麼,他還沒想好。他回到家門口,擰動鑰匙,推門進去,發現小姑已經走了,屋子的裡裡外外都被收拾過一遍,散發著洗滌過的清潔氣息,櫃子裡他和孫旭東的衣物被分別疊放好,廚房裡洗手池被刷出白亮的底色,洗好的床單被罩掛在陽臺上,正往下滴著水,而地上的橢圓形陰影正一點一點向著周圍擴張。

離婚一週後,孫旭庭的父親去世,他給我爸打來電話,說,哥,我離了。我爸說,知道,不賴你。他又說,哥,你還是我哥不。我爸說,我還是你哥。他說,哥,我爹沒了,我沒辦過喪事,想讓你過來指導一下。我爸說,行,你記住,喪事成不成功,主要就一點,就看你的盆兒摔得碎不碎。

出殯當天,我和我爸凌晨四點多鐘就趕過去了,天還黑著,靈堂設在屋裡,煙氣瀰漫,兩側碗口粗的紅蠟燭燒到了底兒,我表弟往長明燈裡倒油,倒了大半碗,舉著透明油桶跟我說,看見沒,我爺這是幹部待遇啊,用的是金龍魚。孫旭庭紅著眼睛從屋裡出來,神情木訥,行動遲緩,僱來的執事者在他耳邊說,差不多到時候了,可以準備出發,於是我們一起下樓。我表弟打著靈幡走在最前面,孫旭庭捧著黑白遺照緊隨其後。走到一半時,孫旭庭好像忽然想起來什麼,又跑上樓去,我們也連忙跟他回去,看見他從兜裡拽出一條紅繩,一頭兒將他母親的腰捆住,另一頭兒系在暖氣片上,他母親在極小的範圍內焦慮地來回走動,像一條被暖氣片牽著遛走的寵物。他跟我們說,這是我家那邊的規矩,剛走一個的話,另一個也得拴住,不然也容易溜過去做伴。

到樓下之後,執事者先安排好親友的站跪位置,衝著天空打了兩朵白花,紙錢緩緩下落時,他掏出打火機,燃著兩張黃紙,問孫旭庭說,盆兒呢。孫旭庭愣在那裡,眼神呆滯,沒有答話,經人提醒後,忽然反應過來,說,盆兒,有,準備了,忘帶下來了。於是又急忙跑上樓去,我們等了半天,才看見他捧著一個鹹菜罐子下來了,說,盆兒又找不到了,咱就用著這個吧,我爸也不挑,讓大家久等了,我剛把裡面醃的鹹菜騰出去。

執事者只好又點燃兩張黃紙,塞進鹹菜罐子裡,然後跟孫旭庭說,我說啥你說啥,大點聲兒,有點氣魄,來,把盆兒舉起來。孫旭庭跪在地上,盯著執事者,氣運丹田,斷喝一聲,把盆兒舉起來。執事者說,這句不用喊,做動作就行。孫旭庭連忙將鹹菜罐子舉過頭頂,黃紙在罐子燃燒得很快,幾縷黑煙從裡面嫋嫋升起,偶爾也有黃藍色的火苗冒出,像是蛇吐出來的信子,一股濃重的焦糊味道瀰漫開來。執事者說,跟著我說啊,爸,三條大道你走中間。孫旭庭說,爸,三條大道你走中間。執事者又說,爸,五條大河你莫拐彎。孫旭庭說,爸,五條大河你莫拐彎。執事者說,兒孫送你大半程。孫旭庭說,兒孫送你大半程啊。執事者說,來,最後一句,憋足勁兒——別忘常回家看看。孫旭庭再次運足了氣,帶著哭腔喊道,別忘常回家看看。執事者說,行了,摔吧。孫旭庭將鹹菜罐子往下一砸,大概是由於他下跪的方位不對,膝蓋的正前方是一條雨後的軟塌土路,鹹菜罐子落在土路上時,只發出一聲低沉的悶響,如同一記硬拳打在胸口上,之後便毫髮無損地彈開,在場的人全都愣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鹹菜罐子落下又彈起,冒煙轉著圈兒,像一顆拉動開關的手榴彈,三轉兩轉,最終滾落到靈車底下。

孫旭庭隻身趴進靈車下面,費了很大力氣,將鹹菜罐子單手勾出來,他爬出來時滿頭汗水,臉上被煙燻出好幾道黑印,衣服上全是髒土,樣子十分不堪,表情也很僵硬、尷尬,他似乎很想展露一點略帶歉意的笑容,但最終還是失敗了。執事者說,老爺子還挺頑固,這麼的吧,現在車少,咱們去馬路旁邊摔。於是我們所有人又都換了個位置,面對著電線杆子跪在馬路邊上,孫旭庭顫抖著再次高舉鹹菜罐子,所有的人心都揪了起來,心裡盤算著,如果這次還沒摔碎,那還能換到哪裡去呢。就在這時,後面等待的人群裡忽然爆發出幾聲渾樸而雄厚的外地口音叫喊,豹子,豹子,碎了它,豹子。開始是零星的幾聲,像是在開玩笑,但其中也不乏熱忱與真誠,然後是更多的聲音,此起彼伏地嚎著為他鼓勁兒,豹子,能耐呢,操,豹子,使勁砸,豹子,豹子。到了最後,連我爸也跟著喊,豹子,盤錦豹子,他媽的給我砸。

孫旭庭雙手舉到最高處,咬著牙繃緊肩膀,涼風吹過,那隻行動不便的殘臂彷彿也已重新長成,甚至比以前要更加結實、健碩,他使出畢生的力氣,在突然出現的靜謐裡,用力向下一擲,震耳欲聾的巨響過後,鹹菜罐子被砸得粉碎,砂石瓦礫飛至半空,半條街的灰塵彷彿都揚了起來,馬路上出現一個新鮮的大坑,此時天光正好放亮,在朝陽的映襯之下,萬物鍍上一層金黃,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棲息、繁衍,人們如同剛剛經受過洗禮,表情莊重而深沉,不再喊叫,而是各自懷著憐憫與慨嘆,沉默地散去。我表弟向著灰藍色的天空長嚎一聲,哭得不省人事。

葬禮結束之後,孫旭庭的母親心灰意冷,決意離開瀋陽,回盤錦養老。孫旭庭向單位打報告,要求換崗位,由於受過工傷,在此之前他已經被調離印刷車間,不再從事一線生產工作,轉而在裝訂車間做些零碎的活計,這次他又向領導提出要求,說裝訂車間沒什麼活兒,賺錢太少,不夠維持父子二人的基本生活,想轉行去做銷售工作,領導勸他留在原車間,說銷售可不好做,沒有底薪,全靠提成,現在市場不好,你又沒什麼資源,很難做起來。但孫旭庭執意要去,領導便也只能放行,並叮囑他說,你可得想好,依照目前廠裡的情況,出去之後,再回來可就難了,好自為之吧。

那段時間裡,可以想象,孫旭庭家裡的經濟狀況十分緊張,剛開始的幾個月裡,儘管他每天騎著腳踏車東奔西跑,但一單也沒有籤成,所有的廣告公司都有固定客戶,而本地的出版社也都不十分景氣。直到三個月之後,他終於在郊區某個低矮的庫房裡簽下第一單,三千套全綵印刷,還帶覆膜,按照單位的提成制度,這一單能為他帶來大概六百元左右的收益。簽約成功後,他把合同展平,仔細放進印著“天下第一關紀念”的公文包裡,反覆檢查確認沒有折角後,騎著車往單位走,鄭重地向領導遞上合同。下班時,他又找到從前的幾位工友,在一起喝了頓酒,直至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家裡,而那天也是他第一次發現,我的表弟孫旭東那麼晚還沒有睡覺,正在臺燈下面寫寫畫畫。他揉了揉眼睛,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他問我表弟說,孫旭東,你幹啥呢。表弟說,我在做題。他又問,什麼題。表弟說,老師留的作業。他一把搶過來表弟的作業本,藉著檯燈的微弱光芒,醉眼朦朧地檢查半天,然後質問道,這個SAS你寫錯了吧,應該是SOS。表弟說,SOS是救命的意思,這個SAS的意思是,兩邊和夾角對應相等的兩個三角形全等。幾個月之後,我再見到孫旭庭時,他很得意地問我知不知道什麼是SAS。我說,知道啊,薩斯麼,非典型肺炎,可他媽邪乎了,喘氣兒就能傳染。他說,不對不對,這個你表弟都知道,還給我講過,具體是啥我記不全,但好像是什麼什麼兩個三角形全等。

那場葬禮結束後,孫旭東彷彿換過一身新血,將親手組建的犯罪團伙拆散,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生活之中去。雖然他十分刻苦,但無奈基礎較差,導致在中考時發揮不佳,沒能考取重點高中,孫旭庭堅持不讓他去讀技校,轉而去普高繼續唸書,準備三年之後再戰高考。孫旭庭說,不管怎麼說,還是得有知識,有知識才能武裝自己,趁我現在能供得起,能多讀一天是一天。

孫旭庭確實可以供得起,他的境況正在一點點變好,雖然尚未邁入小康階段,但個人的印刷業務卻日益繁盛,作為銷售人員,其業績可圈可點,每月提成相當於從前工資的兩倍。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孫旭庭為印刷廠接來的專案,並不是印刷書籍,而是印皮子。所謂皮子,就是盜版光碟的封面,一個半小時的超長VCD,用化漿的廢紙殼去印封面,紅男綠女,飽和度極高,再覆膜後裁開,成本很低,很快就能印出來,而且也有一定的發行數量,那幾年印刷廠沒像其他工廠那樣有大批員工下崗,可以說孫旭庭對此亦有一定貢獻。我在表弟家裡發現了上百張皮子的樣品,有《龍在天涯》《監獄風雲》,也有《肉蒲團》《不扣鈕的女孩》,我翻來覆去仔細檢查,拆開又再合上。孫旭東跟我說,哥,別翻騰了,沒用,我早都檢查過了,全是皮子,裡面一張碟也沒有。

孫旭庭剛開始在印刷廠做銷售時,打不開局面,走投無路,恰好碰見從前搞錄影帶出租的老闆,孫旭庭作為多年之前的親密客戶,熟絡地攀談起來,當時老闆已經不做錄影帶了,改作VCD光碟租賃,經他牽線,孫旭庭跟在郊區灌錄盜版VCD的作坊取得聯絡,並簽訂合同,持續為其提供封面印刷,後來VCD日漸式微,他們又開始印DVD的皮子,長條形,大開本,高檔塑封,全是外國字兒,片子很深刻,據說大部分都是講人性的電影。孫旭庭帶回家看過一部,他本以為是交誼舞的教學電影,想照著練習一下,強身健體,沒想到是個黑白片,開場是一群牛從棚裡湧出來,接下來的好幾分鐘也是這群牛,同一個鏡頭,走過來又走過去,他看著看著很快便睡著了,醒來之後發現電影還沒有結束。

孫旭庭知道販賣盜版光碟大概是非法的,但不知道給這些光碟印皮子也不行。所以當郝廠長找他去談話時,他也很困惑。那是他第二次跟郝廠長近距離接觸,上一次是鮑德海牌印刷機啟動時,他們親密握手並拍照留影。這一次,郝廠長招呼他坐在沙發上,先是給他沏了一杯茶,悶上蓋子,然後坐回到老闆椅上,蹺起腿來,露出一截長著老年斑的腳踝,語氣有些沉重地對他說,我記得你,孫旭庭,你是我們廠子的功臣。孫旭庭說,謝謝廠長,記性眼兒真好。郝廠長接著說,這次的事情,想必你也聽說了,上邊派人查下來了,目前給我兩個選擇的,認罰或者認關,就是要麼關掉廠子,要麼交人罰錢,該怎麼選,我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孫旭庭舉起茶杯,揭開杯蓋,噓聲啜飲一小口,舌頭卻被燙到,他縮回身子,又把茶杯放回去,不解地說,廠長,我犯法了嗎。郝廠長皺著眉頭說,這麼說吧,我認為是沒有犯法,不然我也不能同意讓你們開印,但具體涉不涉及法律,我說了也不算。孫旭庭說,不好意思,得讓廠裡挨罰了。郝廠長說,不怪你,都有責任。孫旭庭說,廠長,水有點燙,等晾涼點兒,我喝完這杯就去自首,茶葉不能浪費。郝廠長說,不用自首,人已經過來了,你跟他們走一趟吧。

一老一少兩個警察,在印刷廠的多功能廳裡等待,他們坐在靠牆邊的綠色連排塑膠椅子上,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煙。孫旭庭走進去,朝著他們點點頭,又退出來,兩個警察跟著走出來,他們一起去車棚裡取出腳踏車。孫旭庭跟在老警察後面,小警察又跟在孫旭庭後面,三人一起騎著車去往輕工派出所。路過紅綠燈時,老警察停下來,掏出一盒煙,抖出來兩顆,自己一顆,又遞給後邊的孫旭庭一顆。攏火點著之後,老警察指著街邊新開的酒店對小警察說,看見沒,我爸上個月過生日,就在這家飯店辦的,六百八十八一桌,還有南極籽蝦,冰鎮的,肚子溜兒鼓,我尋思這個肯定有營養,連扒好幾個,結果我外甥說,大舅,擦一擦,你嘴邊都是受精卵,這他媽給我噁心的,這個小癟犢子。小警察和孫旭庭聽完之後,一起笑了起來。

幾天之後,我和表弟孫旭東一起去接孫旭庭回來,印刷廠的罰款繳納得很及時,警察跟孫旭庭說,看你家庭條件也挺困難,自己帶孩子不容易,還是初犯,下不為例吧。然後便把人放回來了,從派出所出來後,孫旭庭發現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腳踏車了,嘆著氣樓前樓後繞著找了好幾圈,仍然一無所獲,最後只好坐在孫旭東的腳踏車後座上。我的表弟馱著他的父親騎了一整路,上坡之後是下坡,之後又是一條剛刨開的土路,底下埋著好幾條黑色的管道,還有施工的工人在朝上看。表弟蹬得很吃力,弓著背向前猛踹腳蹬子,孫旭庭佝僂著腰坐在後面,神情拘謹,腳面微微抬起,看起來有些滑稽,以他的身高,如果不蜷起來,鞋底就一定會趿拉到地上。到家之後,孫旭庭終於鬆了口氣,跟我說,嘿,在派出所上班的,待遇就是好,能吃得起在南極養出來的蝦。

第二年,我表弟孫旭東參加高考,大綜合考試,不分文理,一共九門課,他共計取得三百零二分,成績不算理想。我問他說,這個分數能去啥學校?表弟說,不愛念了,沒啥意思,不是那塊料兒。孫旭庭在一旁說,唸吧,兒子,再復讀一年,咱能供得起。此時孫旭庭已經與印刷廠徹底脫離關係,由於胳膊行動不便,也沒有其他從業經驗,很難再找到合適的新工作,於是他花去大半積蓄,將樓下的彩票站兌下來,以販賣福利彩票為生,每天在牆上的黑板更新上一期的開獎號碼,三十五選七,3D,大樂透,品種很豐富,我每次去也都買幾張碰碰運氣。

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經營彩票站期間,孫旭庭居然迎來一份遲來的愛情。彩票站隔壁是盲人按摩,裡面一共三位技師,其中一位女師傅也是彩票愛好者,姓徐,人很瘦,長相一般,但挺白淨,短頭髮,看起來利索,三十八九歲,沒結過婚,人們都管她叫小徐師傅。小徐師傅屬於先天弱視,確診時已經過了最佳治療期,視力基本等同於喪失,只能看清事物的輪廓,平時戴墨鏡,拄柺杖,話不多,比較文靜。她在工作時穿著一身白大褂,而去彩票站時,卻總要換另一身衣服,公私分明。每次去彩票站裡,她總要貼在黑板前面,才能看見前幾期的數字號碼,可如果她貼得那麼近的話,又很耽誤旁邊其他人的觀看和分析,於是她只能很不好意思地懇請孫旭庭幫她念某幾期的號碼,然後她用點字筆記錄下來,再回到店裡慢慢思考,過去大半天,她又換一身衣服,再次來到彩票站,謹慎地打出幾個號碼,小心翼翼地揣進口袋裡儲存起來。孫旭庭覺得小徐師傅有意思,做事仔細,眼睛雖然看不大清,但還挺顧及別人的。碰上陰天下雨,他的胳膊和頸椎不舒服,也會去按摩店找小徐師傅做推拿,一來二去,他們聊得很投緣。小徐師傅說,你以前是印刷廠的,家裡肯定有很多書吧。孫旭庭說,是有一些,我偷著拿回來留著墊桌子的,自己倒是沒咋看過。小徐師傅說,那有空你帶來,給我念念。孫旭庭真的帶到彩票站一本,書名叫《名家經典美文》,選了其中一篇,讀得磕磕絆絆,小徐師傅皺著眉頭說,太難聽了,你以後還是給我念彩票號碼吧。沒過幾天,孫旭庭的肩膀受風抬不起來,去找小徐師傅調理。正按著按著,小徐師傅低聲跟孫旭庭說,下次別過來了,怪費錢的,還得給老闆分成,你再想按的話,我上你家去給你按吧。孫旭庭紅著臉,支支吾吾地說,不好吧。小徐師傅說,你不用有什麼負擔。孫旭庭說,我是沒負擔,一窮二白,主要是怕耽誤你。小徐師傅說,我自己有數,不用你管。

彩票站的生意不算好,孫旭庭有一次找我出主意,問我在哪能定做橫幅,我問他要幹什麼用呢。他說,最近生意不好,需要刺激一下,你幫我做個橫幅,上面就寫:本站彩迷朋友劉先生喜中福利彩票二等獎,獎金五十萬元,讓我們對他報以真摯的祝福。我說,不愧是幹過銷售的,心思挺活,行,我給你整一條去。

做好條幅的那天正是週末,我取回來後給送到彩票站,蹬著梯子幫忙掛在招牌底下,兩邊用硬鐵絲固定住,風吹過來,紅底黃字的條幅輕微搖晃。孫旭庭抬頭看著說,劉先生,點子正啊,羨慕,你要是中五十萬的話,準備拿這錢幹啥。我想了一下,然後說,那我就不幹電焊了,刺激眼睛,買個標兒,去開計程車,剩下的存銀行裡,你呢。孫旭庭說,我全都存銀行裡,吃利息。

誰也沒有想到,條幅掛好之後,迎來的第一位顧客,竟然是我的小姑。別說孫旭庭,就連我都已經有很多年沒見過她了,逢年過節,她基本不會回來,這幾年更是連電話也很少打,只聽說她的麻將社生意一開始做得不錯,後來規模也有所擴張,但終歸是懶人,疏於打理,沒過多久,便將麻將社又兌出去,專職從事打麻將,從大連打到廣州,堅持穿著貂打,後來從廣州又打到成都,再從成都又打到首都北京,籌碼越來越大,對手也越來越狡詐,現在又回到自己的家鄉,不知道是不是還要繼續打下去。

小姑掀開彩票站的塑膠門簾後,先是微笑著朝我擺擺手,我一開始還以為是來買彩票的顧客。坦白講,我確實認不出她的模樣了,這些年裡,她大概胖了有一百斤。小姑穿著一件棕色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整個人像一隻灌滿水的木桶,行動十分笨拙,她小心地橫步挪動著自己渾身的肉,彷彿每走一步,肉都要漾出來一般。她的體型雖然變化很大,但卻依然伶牙俐齒,她先是巡視一圈彩票站,然後坐在桌子後面,對孫旭庭說,買賣做得挺大啊,公益事業,福利彩票,給自己積德了。孫旭庭問她說,你來有事啊。小姑也不說話,拿出一盒刮刮樂,埋頭挨張刮開,刮完全部一百張後,她吹掉桌子上的灰,拎出其中的幾張說,有十塊,也有五塊的,總共六十五,兌獎吧孫老闆。孫旭庭從兜裡掏出一百元遞過去,說,我求求你,孫旭東今年在復讀,你要是有點良心,就趕緊走吧。小姑把一百元撇到一旁,說,連玩笑都開不起了,我問你,咱倆離婚幾年了。孫旭庭說,離婚多年了。小姑說,我碰見難處了。孫旭庭又說,我們離婚多年了。小姑說,這個事情,其實我也可以不回來跟你講的。孫旭庭說,我們離婚多年了。小姑說,最近生意不好做,大環境不好,資金有些轉不開。孫旭庭說,我們離婚多年了。小姑說,所以我在外面借了一些小額貸款。孫旭庭說,我們離婚多年了。小姑說,我押的是你家房子的房證,之前我回來收拾東西時,順手把房證也帶走了。孫旭庭說,我說我怎麼一直找不到,還以為丟了。小姑說,沒別的事情,貸款我自己會還,沒經任何手續,你家房子誰也收不走,不用擔心,等我還完了錢,房證就還給你。孫旭庭說,你辦的這叫什麼事啊。小姑說,不管怎麼說,事情已經發生了,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當然,我也不指著你能理解,恨不恨我的,都無所謂,我就是過來跟你說一下,最近這段時間裡,怕有人要找你們麻煩,按理說應該不會,但我還是要來跟你說一聲。

我記得那是在三月份,剛過完年不久,我的表弟孫旭東重配了一副度數更高的眼鏡,並在學校裡迎來又一次的百日誓師大會,所有人的腦門青筋暴露,舉著拳頭要奮鬥一百天,而表弟書桌上去年的標語還沒有撕掉:披荊斬棘,看我旭東決勝高考;立馬橫刀,唯我旭東俯視群英。

那天清晨,孫旭庭起床很早,在廚房慢火熬了一鍋小米粥,又挑出來幾根鹹菜,切了兩片香腸,孫旭東吃過之後出門上學。孫旭庭看了半個小時靜音的電視節目,才轉進屋去,輕輕喚醒前一天工作到很晚的小徐師傅,兩人一起吃過早飯。飯後,孫旭庭刷乾淨碗筷,小徐師傅洗淨雙手,抹上雪花膏,穿好白大褂,準備一起下樓開工。孫旭庭在門口蹲下來,給小徐師傅穿鞋子,小徐師傅說,我想了一下,我以後還是不要買彩票了。孫旭庭說,該買買唄,咱自己家的生意,成本低,你也沒什麼其他愛好。小徐師傅說,買了好多年,也沒中過大獎,沒那命兒,還是省下點錢,你兒子還要考大學,我們現在這種關係,多多少少我也要出一點力。孫旭庭說,考上再說,實在不行房子一賣,我住彩票站去。小徐師傅說,總歸不是辦法。孫旭庭說,我有的是辦法。小徐師傅說,房證還沒要回來。孫旭庭說,明天我就去掛失,說弄丟了,補辦一張。小徐師傅說,你啊,什麼都不懂,房證丟了是要登報紙的,也要好多錢。孫旭庭說,什麼邏輯,我房證丟了還得告訴全市人民一聲啊。小徐師傅說,你啊,什麼都不懂。

我的表弟孫旭東給我講述了那天后來發生的事情。百日誓師大會結束之後,他忽然就不想再念書了,而且非常堅定,刻不容緩,對書上的每一個字都絕望透頂,他溜出學校,騎上腳踏車轉了幾圈,然後決定回家跟孫旭庭好好談一次,人生有很多條出路,他在這條彎路已經徘徊很久,如果再執迷不悟下去,對所有人來說,都只能是一種持續的負擔。他騎回到家樓下,將車鎖好,剛邁上幾層樓梯,便聽見上面有動靜,橡膠四廠宿舍的走廊在外面,他站在三層的緩步臺抬眼向上看,發現有兩個不認識的人站在他家門口,他覺得有點奇怪,便又往上走兩層,再抬頭一看,發現孫旭庭攙著小徐師傅剛剛出門。其中一位陌生人走過去問他,你是姓孫不?孫旭庭說,對。陌生人又問,叫什麼玩意來著,孫旭庭是不是?孫旭庭說,是我,找我有啥事。陌生人說,沒啥事,就過來看看,來找個人兒。孫旭庭說,屋裡沒人了,你要找的人也不在這裡。陌生人說,那我看看你家房子,行不,就隨便瞅一圈。孫旭庭頓了一下,說道,行,你稍等,家裡亂,我稍微整理一下。陌生人說,太客氣了,謝謝哥們,主要看看戶型。孫旭庭扭頭開門,走進屋子,留下小徐師傅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上,她不敢邁步,也不敢說話,孫旭庭那條僵硬的殘臂從她懷裡抽去之後,她一下子變得無所依靠,身前身後空空蕩蕩,風吹過來,塑膠珠子門簾嘩嘩作響。孫旭東在樓下雖然有些遲疑,但仍繼續邁上臺階,待他走上六樓時,在走廊的另一端,他看見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姑父孫旭庭,咣噹一把推開家門,挺著胸膛踏步奔出,整個樓板為之一震,他趿拉著拖鞋,表情兇狠,裸著上身,胳膊和後背上都是黑棕色的火罐印子,溼氣與積寒從中徹夜散去,那是小徐師傅的傑作,在逆光裡,那些火罐印子恰如花豹的斑紋,生動、鮮亮並且精純。孫旭東看見自己的父親手拎著一把生鏽的菜刀,大喝一聲,進來看啊,我操你媽,然後極為矯健地騰空躍起,從裂開的風裡再次出世,小徐師傅跟隨著他的聲音伸出手去,想要將他拽住,卻又撲了個空,跌倒在地上。孫旭庭怒吼著直奔兩個陌生人而去,他右手裡的菜刀似乎剛剛沖洗乾淨,在半空中甩動的時候,還散落幾滴晶瑩的自來水珠。兩個陌生人掉頭就跑,樓梯另一側的孫旭東匆忙側身讓開,之後他的父親便撲過來,像真正的野獸一般,鼻息粗野,雙目佈滿血跡,他拼盡全力一把摟住失控的父親,孫旭庭撞在兒子懷裡,兩人跌落在樓梯上,打了好幾個滾,但始終緊抱在一起。兩人落地後,孫旭庭幾番掙扎想要起身追趕,卻被他的兒子死死摟住,不敢放鬆,我的表弟幾乎是哭著哀求說,爸,不要追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追了,爸啊,爸。孫旭庭昂起頭顱,挺著脖子奮力嘶喊,向著塵土與虛無,以及浮在半空中的萬事萬物,那聲音生疏並且淒厲,像信一樣,它也能傳至很遠的地方,在彩票站,印刷廠,派出所,獨身宿舍,或者他並不遙遠的家鄉里,都會有它的陣陣迴響。終於,力竭之後,他癱軟下來,躺在地上,身上的烙印逐漸暗淡,他臂膀鬆弛,幾次欲言又止,只是猛烈地大口喘著氣。這時,小徐師傅的哭聲忽然從頭頂上傳過來,他們父子躺在樓梯上,靜靜地聆聽著,她的哭聲是那麼羞怯、委婉,又是那麼柔韌、明亮,孫旭東說,他從來沒有聽見過那麼好聽的聲音,而那一刻,他也已看不清父親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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