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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
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清·納蘭性德
<h3>
第十八章</h3>
一年的日子無聲無息地溜過去了,又到了細雨紛飛、寒風惻側的季節。商店的櫥窗裡又掛出了琳琅滿目的耶誕裝飾品,街道上也湧滿了一年一度置辦冬裝、購買禮物的人群,霓虹燈閃爍著,街車穿梭著,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著燈光及人影,流動著喜悅的光彩,夜是活的,是充滿了生氣的。
唯一不受這些燈光和櫥窗引誘的人是雲樓,翻起了皮夾克的領子,脅下夾著他的設計圖,他大踏步地在雨霧中走著。周遭的一切對他絲毫不發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已的思緒中,沉思地、沉默地、沉著地邁著步子。走過了大街,走過了小巷,從鬧區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區,然後,他停在信義路一間簡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鑰匙,他開啟了門。
一屋子的陰冷和黑暗迎接著他,扭亮了電燈,他把設計圖拋在書桌上,在一張藤椅中沉坐了下來。疲倦地撥出一口氣,他抬起頭,無意識地看著窗外的雨霧。然後,他站起身子,走到牆角的小茶几邊,拿起熱水瓶,他搖了搖,還有一點水,倒了杯水,他深深地啜了一口,再長長地嘆息一聲,握著茶杯,他慢吞吞地走到一個畫架前面,抓起了畫架上罩著的布,那是張未完工的油畫像,他對畫像舉了舉杯子,低低地說:
“涵妮,好長的一年!”
畫像上的女郎無語地望著他。這是雲樓最近畫的,畫得並不成功,一年來,他幾乎沒有畫成功過一張畫。這張是一半根據著記憶,一半根據著幻想,畫中的女郎穿著一襲白衣,半隱半現地飄浮在一層濃霧裡,那恬靜而溫柔的臉上,帶著個超然的、若有若無的微笑。
“涵妮!”
他低低地喚著,凝視著那張畫像。然後,他轉過身子,環視四周,再度輕喚:
“涵妮!”
這是間大約八席大的房間,四面的牆上,幾乎掛滿了涵妮的畫像,大的、小的、油畫的、水彩的、鉛筆的、粉錯筆的,應有盡有。不止牆上,書桌上、小茶几上、窗臺上,也都是涵妮的畫像。從簡單的、一兩筆勾出來的速寫,到精緻的、費工的油畫全有。只少了涵妮抱著潔兒坐在落日餘暉中的那張。當雲樓搬出楊家的時候,他把那張畫像送給楊氏夫婦作紀念了。
搬出楊家!他還記得為了這個和楊氏夫婦起了多大的爭執。雅筠含著淚,一再地喊:
“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定要搬走?難道你現在還對我記恨嗎?你要知道,當初反對你和涵妮戀愛,我是不得已呀……”
為什麼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對雅筠也有份潛意識的反抗,當涵妮在的時候,她曾三番兩次要趕走他,為了涵妮,他忍耐地住了下去,現在,涵妮去了,他沒有理由再留在楊家了。又或者,是為了自尊的問題,自己絕然地離港返臺,和家裡等於斷絕了關係,父親一怒之下,來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給他的生活費,這樣,他如果住在楊家,等於是倚賴楊氏夫婦,他不願做一個寄生蟲。再或者,是逃避楊家那個熟悉的環境,室內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讓他觸景生情。於是,他堅決地搬出來了,租了這間屋子,雖然屋子小而簡陋,且喜有獨立的門戶,和專用的衛生裝置。
一年以來,他就住在這兒,不是他一個人,還有涵妮。畫中的涵妮,他心裡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侶——涵妮。他習慣於在空屋子裡和涵妮說話,習慣於對著任何一張涵妮的畫像傾訴。在他的潛意識裡,他不承認涵妮死了,涵妮還活著,不知活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裡,或者,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反正,涵妮還“活”著。
這一年的生活是艱苦的,難熬的,謝絕了楊家的經濟支援,賣掉了摩托車,經過楊子明的介紹,他在一家廣告公司謀到一份設計的工作,幸好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裡來做的,於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繼續讀書,他的生活相當忙碌和緊湊。但是,每當夜深人靜,他能感到小屋子裡盛滿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標標準準的“畫中愛寵”,是虛無的,縹渺的,不實際的一個影子,於是,他想狂歌,想吶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麼都沒做,只是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回想著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
我怎能離開你?
我怎能將你棄……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地問著,沉痛地問著,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氣。
就這樣,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現在,冬天又來了,雲樓幾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閉上眼睛,涵妮彈琴的樣子如在目前,還是那樣嬌柔地,那樣順從地,那樣楚楚可憐地,帶著那份強烈的痴情,對他說:
“記住,我活著是你的人,死了,變作鬼也跟著你!”
但是,她正“魂”飛何處呢?如果她能再出現,哪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殘忍啊!“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涵妮,”他搖搖頭,對牆上的一張畫像說,“你不守信用,你是殘忍的!”
喝乾了杯子裡的水,他走到書桌前面,開亮了一盞可伸縮的、立地的工具燈,他鋪開了設計圖,開始研究起來。夜,冷而靜,窗外,雨滴正單調地、細碎地打擊著窗子,冷冷悽悽的,如泣如訴的。他埋著頭,開始專心地工作起來。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陣風掠過,雨滴變大了。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輕叩了兩下,他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一閃,站起身來,他開啟了窗子,大聲問:
“誰?”
撲面是一陣夾著雨絲的冷風,窗外是一片迷濛的黑暗,空落落的什麼人都沒有。他搖搖頭,嘆息了一聲,準是剛剛想著涵妮的緣故,看來他是有些神經質了,總不可能涵妮的魂真會跑來拜訪的!關好了窗子,他剛剛坐下來,就又聽到門上有剝啄之聲,這次很清晰,很實在,他驚跳了起來,涵妮!難道她真的來了?難道一念之誠,可動天地!他衝到門邊去,大聲喊:
“涵妮!”
一把拉開了房門,門外果真亭亭玉立地站著一個少女,滿面笑吟吟的。他一愣,接著就整個神經都鬆懈了下來。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來訪的幽靈,不是聊齋裡的人物,而是個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說,多多少少帶著點失望的味道。
“你以為是……”翠薇沒有說完她的話。何必刺激他呢?這時代,居然還有像他這樣痴、這樣傻的男人!
“進來吧!”雲樓說,“你淋溼了。走來的嗎?”
“是的!”翠薇甩了甩頭髮,甩落了不少水珠。
“從你家裡?”雲樓詫異地問。
“不,從姨媽家,這兩天我都住在姨媽家裡。”
楊子明的家離這兒很近,只要穿過一條新生南路就行了。雲樓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過的、年輕而充滿生氣的臉龐是動人的,眼睛黑而亮,臉頰紅撲撲的,嘴裡呵著氣,鼻頭被凍紅了。雲樓把藤椅推到她身邊,說:
“是你姨媽叫你來的?”
“唔,”翠薇含混地哼了一聲,“她問你在忙些什麼?”看著他,她忽然說,“雲樓,你忘恩負義!”
“嗯?”雲樓皺了皺眉。
“你看,我姨媽待你可真不壞,就說當初反對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於惡意的,是沒辦法呀!再說你生病的時候,姨媽天天守在你床邊,對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她是把對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來了,而你呢,搬出來之後,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對還是不對?”
雲樓愣了愣。生病的時候,那是在乍聽到涵妮噩耗之後,他曾昏倒在街頭,被路人送進醫院裡。接著,就狠狠地大病了一場,發高熱,昏迷不醒,那時,確實是雅筠衣不解帶地守在病床前面。不只雅筠,還有翠薇,每當他狂呼著涵妮的名字,從夢中驚醒過來,總有隻溫柔的手給他拭去額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後來,當他出了院,住在楊家調養的時候,有個女孩一天到晚說著笑話,把青春的喜悅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負義!與其說他對雅筠忘恩負義,不如說他對翠薇負疚得更深。凝視著翠薇,那個穿著一身紅衣服,冒雨來訪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邊對他說過的話了。當一個泡沬消失的時候,必有新的泡沬繼之而起。她那時是否已預知自己即將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著,不禁對著翠薇呆住了。
“怎麼了?”翠薇笑著問,“發什麼呆?”
雲樓醒悟了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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