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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包留著,好歹去買件皮襖御禦寒,天氣冷得緊呢!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沒柴燒呀!”

說完,她不再管何夢白,就轉過身子,跟在那丫環背後,匆匆忙忙的向閒雲寺的方向跑去了。何夢白本能的再追了兩步,舉著那荷包兒喊:

“姑娘!姑娘!”

可是,那女子和那丫環,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只有梅影參差,花木扶疏,小徑上,杳無人跡,而衣香猶存。梅花樹後,晚霞已映紅了天空。而閒雲寺裡,晚鐘初響,鐘聲迴盪在山谷中、小溪畔,敲破了黃昏,敲醒了那兀自拿著荷包發愣的人。

何夢白終於回過神來。低下了頭,他開始審視著手裡那個小荷包,大紅錦緞做的,上面繡著一枝白梅花,繡工精細而纖巧,荷包口上繫著紅絲絛子,打著個梅花結。梅花!這女子和梅花何其有緣!他拈了拈那荷包,並不重,只是些碎銀子而已。他又佇立了片刻,才忽然想起,應該知道一下那女子到底是誰才對。握著荷包,他迅速的奔向寺裡,卻只見人來人往,求籤的求籤,上香的上香,大殿、旁殿、偏殿……都找不著那女子和丫頭的身影。那女子已經走了!一個不知姓甚名誰的女子,一個與他毫無關聯的女子,卻留給了他一個荷包,一枝梅花,和一份莫知所以然的惆悵。

這晚,何夢白失眠了,輾轉反側,他只是不能入睡,眼前浮動的,全是那女子的形影。那樣亭亭玉立在橋頭上,那樣手持白梅花,身披白斗篷,素雅,飄逸,如仙,如夢……他嘆息了。那是誰家的女子呢?看那服裝,看那丫環,必然是某個豪門中的千金小姐。想自己衣食不全,貧不聊生,縱有滿腹詩書,又有何用?如果自己也是個大家公子,或者還有緣得識這位佳人。如今……罷,罷,想什麼呢?夢什麼呢?一個窮小子,是沒有資格夢,也沒有資格想的。

就這樣,一點痴心,已然縈懷,何夢白通宵不寐。黎明的時候,他擺弄著那個小荷包,開啟了結,裡面有些碎銀子,別無他物。他撥弄著,翻來覆去的看著那荷包,於是,忽然間,他在那荷包的襯裡上,發現了刺繡著的三個字:“江冰梅”。江冰梅?這是那女子的名字嗎?江冰梅?怪道她要在荷包上繡一枝梅花呢!他猛的醒悟了,是了,淨修法師曾說過,江家的女眷要來上香,那麼,這必然是江家的小姐了!江家!他知道這家庭,那江一塵老先主是個落第的舉子,念過不少書,家道殷富,也做過幾任小地方官,如今告老還鄉,卜居在城中,宅第連雲,奴婢成群。唉!偏偏是江家的小姐,他何夢白何其無緣!如果是個小戶人家的女子,他還有可能攀附,如今……罷,罷,想什麼呢?夢什麼呢?

天亮了,晨鐘敲亮了窗紙,何夢白無情無緒的起了床,滿腦子充盈著的,仍然是那個苗條的影子,那窄窄的腰身,那怯怯的神態,和那冰雪般純潔清新的面貌。把那繡荷包兒緊揣在貼身的衣袋裡,他沒有去買皮襖,他捨不得動用裡面的銀子,並非吝嗇,而是因為這銀子曾經玉人之手。早餐後,他坐在自己借住的那間簡陋的斗室裡,對著桌上鋪著的畫紙發愣,他該畫畫了,這是謀生的工具。畫畫!他腦中唯一的畫面,只是那手持梅花,站在橋頭的女子呵!

於是,忽然間,他的興趣來了,提起筆來,調好顏色,他細細揣摩追想著那女子的面貌,畫了一幅“寒梅雪豔圖”,把那橋,那女子,那手持梅花的神態,全體畫在畫紙上。連背景,帶服裝,都畫得絲毫不爽。這張畫足足畫了一整天,畫完後,自己細看,那女子栩栩若生,宛在目前。他嘆了口氣,略一思索,又在那畫的右上角,題下了幾句詞:

“破瓜年紀柳腰身,

懶精神,帶羞嗔,

手把江梅,冰雪鬥清新,

不向鴉兒飛處著,

留乞與,眼中人!”

題完,他在左下角又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他把這幅圖懸掛在牆上,默默的看著。在他的題詞裡,他很巧妙的把“江冰梅”的名字嵌了進去。在他,這只是一種聊以自慰的方式而已。但,當淨修法師看到這幅圖之後,卻曾驚異的注視良久,然後掉過頭來,含笑而沉吟的看著何夢白,點點頭,調侃的說:

“小施主,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呵!”

何夢白驀然間臉紅了。淨修法師卻自顧自的,笑呵呵的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留下一句話來:

“世間沒有做不到的事,只要自己先站起來!”

何夢白悚然而驚。從這一日起,他每天面對著牆上的美人,開始用功苦讀起來。

<h2>二</h2>

一轉眼,過了年,燈節到了。

閒雲寺裡,善男信女們捐贈了無數的彩燈,一時張燈結綵,遊客如雲,好不熱鬧。

人多的場合,總使何夢白有種被遺忘的感覺。晚上,他也曾在寺中各處轉了一圈,看了看那些彩燈。下意識中,他未嘗不希望再碰到那個江冰梅!或者,她也會來湊熱鬧呢!但是,他知道今晚城中還有“燈市”,比這兒更熱鬧得多,年輕女子,多半去燈市而不會到寺廟裡來,到閒雲寺的,都是些老人,來上一炷香,求神保祜他們的下輩子,如此而已。轉了一圈,他就無情無緒的回屋裡,燃起一支蠟燭,開始在燭光下寫一篇應考必須準備的八股文章。淨修法師進來看了看他,勸告的說:

“不要太用功了,大節下作什麼文章,不如去城裡逛逛,有舞龍舞獅還有唱戲的呢!”

“不,師父,我還是在這兒靜一靜的好!”

淨修法師點點頭,走了。

何夢白繼續寫著他的文章,一篇寫完,他累了。把頭僕伏在桌上,他想休息一下,卻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他這一睡,就睡了很久,他一點也不知道,這時有個不知名的人,由於廟中人太多,想找個安靜的地方避避,卻誤打誤撞的走進了他的房間。他的房門原本就虛掩著,那人推開了門,看到裡面有人僕在桌上睡覺,本想立即退出去,但是,牆上的那幅“寒梅雪豔圖”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悄悄的走了進來,仔細的看了看牆上那幅畫,露出了一臉驚異的神情。然後,他轉過身子,走到桌邊,默默的、研究的打量著那個熟睡的年輕人:端正的五官、清秀的面貌,雖然憔悴,卻掩飾不住原有的那股英爽。但是,服裝破敝,一件薄薄的棉衣,已綻露出裡面的棉胎,顯然無法禦寒,他雖熟睡著,卻蜷縮著身子,似乎在夢中,仍不勝寒瑟。那人搖了搖頭,接著,就發現何夢白桌上攤開的文章。他不由自主的拿起那本冊子,一頁一頁看過去,越看就越驚奇,越看就越眩惑。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在桌邊坐了下來,提起桌上的一支筆,在那文章上圈圈點點起來。看完了最後的一頁,他站起身子,再度凝視著那個年輕人,深深的,深深的凝視著那個年輕人。何夢白的身子蠕動了一下,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他正在做夢,夢到自己在寒風凜冽的雪地裡奔跑,在他前面,那個名叫江冰梅的女子正忽隱忽現的顯露著,他不停的追逐,好疲倦,好寒冷……他的身子縮得更緊了,把頭深深的埋進了臂彎裡。

那不知名的人對他注視良久,又沉思片刻,然後,他走了過去,悄悄的脫下了自己身上的一件狐皮大氅,輕輕的蓋在何夢白的身上。何夢白只動了動,並沒有從睡夢中醒來。那人不再驚動他,走到牆邊,他摘下了牆上那張“寒梅雪豔圖”,捲成一卷,就拿著它退出了那房間,並細心的為他關上了房門。

片刻之後,那人坐在淨修法師的書齋裡了。從懷中取出一個二十兩重的銀錠子,他放在淨修法師的桌上,從容的,安靜的,而誠懇的說:

“我剛剛撞進了那個何夢白的房間,他睡著了,我沒有驚動他,這個銀子,請您轉交給他。他是靠賣字畫為生的,是嗎?也就是你對我提過的那個落魄的書生,是嗎?”

“是的,施主。”

“那麼,對他說,這銀子是買他這幅畫的。”他舉了舉手裡的畫卷。“這張寒梅雪豔圖。”

淨修法師驚愕的張大了嘴。

“但是……但是……”淨修法師囁嚅的說:“據我所知,他這幅畫是不賣的呢!”

“不賣的嗎?”那人拈鬚微笑。“那就算他押給我的吧!”

“施主,此話怎講?”

“二十兩銀子押一幅畫,這數子還不夠嗎?”

“太夠了!所以我不解呵!二十兩銀子可以買個畫師了!一張名畫也要不了二十兩銀子呀!”

“坦白說吧,買畫是個藉口,資助他二十兩銀子是真,我看了他的文章,這少年絕非久居人下者!我可以和你打賭,他必有飛黃騰達之一日!請你告訴他,要他用這銀子作盤纏,及時進京,參加明年的大比,有此等才華,別自己耽誤了大好前程!他如果真捨不得那幅畫,讓他成功了之後,拿銀子來贖回去!”

“哦!”淨修法師恍然大悟,他注視著那人,輕吁了一口氣:“阿彌陀佛!他是遇到貴人了!”

“再有一件事,不必告訴他我的名字,我不想要他來道謝或是什麼的,你只要告訴他,快些進京去吧!”

“如果他一定要去道謝呢?”

“那樣嗎,”那人又微笑了。“三年五載內,我總不會離開這兒,等他功成名就,再來道謝吧!”

淨修法師不再說話,抬起眼睛來,他深思的望著面前的人,那人也微笑的看著他,於是,忽然間,淨修法師若有所悟,他不自覺的笑了,深深的點了點頭:

“施主放心吧,我一定轉達你的意思!”

於是,當何夢白一覺睡醒,驚奇的發現自己竟披著件上好的狐皮大氅,桌上的燭火已殘,而自己的文章,已完全被圈點改正過,再一抬頭,又發現牆上那張“寒梅雪豔圖”已不翼而飛。他是那樣驚奇,那樣不解,跳起身來,他一口氣衝進了淨修法師的書齋。一眼看到,法師正靜坐在書桌後面閱讀經文,他才發現自己有些兒莽撞,慌忙收住了步子,垂手而立。嘴裡吶吶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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