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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段娉婷輕輕笑一笑,“耶穌是上帝的兒子。”

“真胡塗了。”

懷玉一想,再問她:

“那愛你的男人,是父親還是兒子?”

“——”她忖度一個好答案,“是年青的那個呀。”

“你愛他麼?”懷玉有點不安,“我是說那耶穌。世界上是沒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裡的煩悶也不定肯告訴一個洋人。”

這屬規矩會的紅教堂,傳來一陣輕柔而又溫馨的鐘聲,因為它,每個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聽過一個西洋的童話嗎?”

“沒。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給翻譯過來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話,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結論就是:

“不過,這也很難說,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個變王子。”

懷玉還沒來得及接碴,只見眼前的女人,抿著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唇,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這一刻,竟似一個小女孩,答應了大人諸多的條件:要聽話、要乖、要做好功課、要早點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都幹了,糖果還沒到手。

懷玉瞅著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問:“青蛙是如何變成王子的?是轟的一下就變了,還是褪了一層皮?”

“是——把衣服脫了,就變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懷玉的心撲撲亂跳,眼神只得帶過去那花窗。他那無知的感情受到了驚嚇,起了煩惱,全身都陶然醉倒,墮入一種迷亂中,只設法抵制,道:“真不巧,外頭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來,才不過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溶合在一起了,有如他黯淡的前景。密密的雲層包圍著世人世事,大家都掙扎不來,沉悶而又遲鈍,壯氣蒿萊,頭腦昏沉欲睡,呼吸不能暢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覺得麻煩,不肯撐把傘,反正都是一陣溫溼,欲語還休——而太陽又總是故意地躲起來,任由他們怨。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好?”段娉婷忽爾無助起來。前無去路。

她直視著他。他比她小一點,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難了,她還是受不了誘惑。她完了!心想,前功盡廢。卻道:

“金先生那兒,我是不應酬了。”

懷玉即時牽著她的手,咦,蔻丹還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還有鮮豔的蔻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覺察了,竟有點露出破綻的慌惶,她仰首追問:

“不信?”

他很倔強:“我現在是在窮途,對自己也不信,別說是誰。這個筋斗你又栽不起。”

只是,他的空虛一下子就給填滿了。

也許只是壓下來的看不見的密雲。然後在層層疊疊之中,伸出一隻塗上蔻丹的手,在那兒一撩一撥,抖下陣細雨,然後細雨把他的憂鬱稍為洗刷一遍。還是沒有太陽。

綿綿的。纏綿的。

他也有難宣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電車,坐電車吧?”

只執意不坐她的汽車了。

她縱容地道:

“穿成這個樣子,去擠電車?我又沒把太陽眼鏡帶出來。怎麼坐?人家都認得的。”

他只緊執她的手擠電車去,完全是一員勝利在望的猛將。

坐的是無軌電車,往北行,經呂班路到霞飛路。乘車的人很擠,竟又沒把女明星給認出來。她笑:

“小時候姆媽吩咐我們勿要坐電車,怕坐了會觸電。”

進了段娉婷的屋子裡,她便打了個寒噤:

“不是觸電,是招了涼。”

也不理懷玉,只在房裡自語:“我的浴袍呢?沒一點點影子花。”

未幾,她又道:

“唐。我淋浴去。來個熱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驅寒。”

當她出來的時候,見懷玉半杯琥珀色的液體,猶在晃盪中。她脂粉不施地出來,更像一個嬰兒。

真是想不到,一離開了繁囂,她膽敢變回普通人,還是未成長似的,臉很白,越看越小了。

他遞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馬上潑了一身,成為一道一道妖嬈的小溪——完全因為那軟閃的浴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軟,乘勢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揉擦,問:

“我吻你一下,你會變王子嗎?”

懷玉掙扎,道:“對不起。”

段娉婷用她一陣輕煙似的眼神籠罩他,有點朦朧,不經意地一掃,懷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過身來。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淺粉紅色的磁磚,他開了水龍頭,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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