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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佩佩道:“下官是鹹平十七年春天入宮,正是祁陽公主的侍讀。守坤宮雖然有華陽和祁陽兩位公主,侍讀卻只有下官一個。”

我奇道:“這是為何?”

龔佩佩道:“這……下官也不知道,下官從未見過華陽公主的侍讀。”

芳馨道:“姑娘,華陽公主在鹹平十五年是選過女巡的,只因公主殿下不喜歡那位女巡,便回了皇后,遣她出宮了。換了兩位,也還是如此,後來便不再選了。所以華陽公主殿下沒有侍讀。”

我閉目思忖。我離開皇宮之時,華陽公主還只有四周歲,我還曾給她說過蒯徹與韓信的故事,她也都一一領受。她的聰明堅毅,實不在高曜之下。若說她不願意讓女巡陪伴,倒也不出奇。我淡然一笑,向龔佩佩道:“咱們以後姐妹相稱,大人下官的,聽著生分。”

龔佩佩屈膝應了。忽見穆仙從偏殿中走了出來,向我行過禮後,方向龔佩佩道:“大人,公主在後面哭呢,皇后娘娘請您進去。”龔佩佩向我頷首致意,退了兩步,方隨穆仙進了椒房殿。

她修長的背影飄入大殿深處,練色朝衣頓時附上一層呆板的灰,緩緩消失在七扇紫檀木雕破圖風之後。我問芳馨:“這位龔女巡是什麼出身?”

芳馨左右看了一眼,輕聲道:“是殿選的。不過奴婢聽說,自從平陽公主出事,她的侍讀蘇女巡又捲入慎妃娘娘自盡的懸案中,皇后娘娘為二位公主選侍讀便都很小心。華陽公主的幾位侍讀和這位龔女巡,都是大將軍麾下的將領的女兒或侄女兒,都是皇后娘娘信得過的。”

我微一冷笑:“‘慎妃娘娘自盡的懸案’?施大人由掖庭令升為御史中丞,這麼幾年,竟還沒有查清楚麼?”

芳馨道:“這……奴婢也是聽良辰無意中提起。懸案,想來是查不清楚了。只是……”她往大殿深處看了一眼,聲音變得曖昧而低沉,似含深深懼意,“奴婢猜想,皇后對蘇姑娘的疑心並未全然消除。”

渾身曬得滾燙,心卻冷得如千年玄冰:“當年施大人是問過蘇燕燕的,且皇后已經放蘇燕燕出宮了,姑姑為何還要說皇后疑心她?”

芳馨道:“姑娘有所不知,姑娘走後,皇后召見婉妃娘娘,或徑直逼問,或旁敲側擊,問了好些老大人與姑娘的事情,還問起過蘇姑娘。婉妃娘娘不明所以,被逼問得無可奈何,向奴婢哭了好幾次。後來陛下知道了,便下道旨,婉妃娘娘除了年節朝見,可以不必去守坤宮請安,這才無事。皇后娘娘還召見過奴婢兩次。奴婢雖不怕問,可她病中的眼神,卻陰惻惻的很是嚇人。奴婢事後想想,也有些後怕。好在這都是婉妃初入宮時的事情了,這兩年皇后的病情急轉直下,便再沒提過此事了。奴婢想……”她忽然露出一絲憐憫的苦笑,“皇后娘娘這兩年倒像是灰了心,不然身子也不會壞得這樣快。”

皇后堅信自己無辜,事後再次疑心蘇燕燕,也甚是合理。只是她一念之差,放了蘇燕燕出宮,如今蘇燕燕是參政之女、將軍夫人,是得了封誥的朝廷命婦,早已不比當年身為宮女之時了。皇后並無真憑實據,在父親之事上又著實理虧,且失勢失寵,想要再查蘇燕燕,幾是難成之功。她只能追問玉樞和芳馨,可惜玉樞全然不知,芳馨霧裡看花。她的疑問,只能留待黃泉路上慢慢思想了。我側轉過身,望著椒房殿深處,冷冷一笑。過不了多久,恐怕椒房殿就要易主了。今日是她最後一次接受妃嬪女官、皇子公主的朝拜。一定是!只可惜,我不能把父親所受的酷刑加諸在她的身上。

不到守坤宮,不來椒房殿,我竟不知道我是如此地憎恨她。恨入骨髓。

芳馨正要說什麼,忽聽階下一個嬌脆的聲音道:“你們兩個有什麼悄悄話儘可在漱玉齋說,到了這裡還要咬耳根子,顯見得是主僕情深了。”

我一扭頭,只見史易珠身著流硃色繡美人蕉水獺皮長襖,戴了一套牛血紅寶石頭面,火團一樣飄了過來,濃烈而野性。一張珍珠白麵孔早已不見了昔日桃花般的天然顏色,多了總理萬機、生殺予奪的赫赫威勢。我連忙上前迎接,行禮道:“玉機拜見穎妃娘娘。”

史易珠還禮,笑道:“姐姐入宮倒早,本宮還以為你趕不上元日朝請呢。”

我笑道:“玉機一大早便隨母親入宮了,還親眼見了前朝命婦們在奉先殿前磕頭呢。”

史易珠細細打量我道:“姐姐一絲未變。”

我淡淡一笑道:“妹妹越發幹練了。”

史易珠含一絲不以為然的落寞道:“積年冗務,人都老了。哪裡比得姐姐,自由自在。”

我傷感道:“這一次回京,見了啟姐姐、采薇妹妹和蘇妹妹,回宮來又見了妹妹你,只覺得人人都向前走了一步,唯有我自己,還是這樣沒有長進。這三年倒像白過了。”

史易珠笑道:“若成婚生子便是長進,那路邊的村姑也比姐姐有出息。姐姐是要做一番事業的人,何必作此歪嘆?”只見她深紅色的水獺皮抹額上,嵌了一顆拇指蓋大小的紅寶石。葳蕤一點紅垂在眉心,深藏起驕陽萬丈。從前她從不用脂粉來修飾自己絕美的容貌和天然的好氣色,今日的面孔卻在陽光下白得發亮。柳眉斜飛,眼風銳利。還是那副五官,細看起來卻似變了一個人。

穎妃見我看她,不覺紅了臉道:“我變得很厲害麼?”

我疑惑道:“妹妹……似是有哪裡不同了。”

穎妃道:“姐姐方才不是說,我變得幹練了麼?”

我笑道:“聽說妹妹忙於度支。我早便說過,妹妹有經國之才,絕不會只是一位碌碌的嬪妃。”

穎妃低頭一笑,鬢邊的金線步搖輕輕搖晃,下面綴著的幾十顆米粒大小的紅寶石像身體裡不安分的血珠子一樣跳了起來:“若不是朝廷要徵西夏,我哪裡有出入御書房的機會?”

我笑道:“陛下逞雄心大志,妹妹盡富國智略,這叫作夫婦一心,是天下多少合夥過日子的夫妻求也求不來的。”

穎妃笑道:“姐姐慣會揀好聽的話說。可惜這宮裡,和陛下‘夫婦一心’的人也太多了些。”

我笑道:“妹妹的能為,我不信這宮裡還有第二人可以比得。妹妹是獨一無二的。”

穎妃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忽然充滿了欣羨之色。我回頭,但見玉樞領了眾乳母宮人,浩浩蕩蕩走了進來。她身後兩個貼身跟著的乳母,一個抱著一歲半的高晅,另一個抱著花團錦簇的襁褓。穎妃道:“婉妃來了。”說罷已迎了上去,各自屈一屈膝。只聽玉樞道:“妹妹來得倒早。”

這三年來,我刻意躲避著玉樞。在我的想象中,我和玉樞重逢的情景,當是淡漠的微笑,冰冷的禮儀,客套的寒暄,疏遠的審視,然後各自走到椒房殿的一角,靜靜等待帝后出現。可是不知怎的,當我聽到她說“妹妹”兩個字的時候,已是滿眼熱淚。芳馨在我耳邊道:“姑娘當上前去迎接婉妃娘娘才是。”

穎妃看看我又看看玉樞,笑道:“今日玉機姐姐回宮,恭喜二位姐姐久別重逢。”我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去,深深一拜:“漱玉齋女錄朱氏拜見婉妃娘娘,娘娘萬福。”

玉樞俯身將我扶起,眼圈頓時紅了:“你好狠心,這三年也不進宮瞧我。”說罷從袖中掏出絲帕,拭淚不已。高晅從乳母懷中努力地探出身子,抱住了玉樞的頭,喚道:“媽媽……不哭。”

我滿心慚愧,垂頭道:“是我不好,姐姐別生氣。”

玉樞輕飄飄地瞪了我一眼,從乳母手中抱過高晅,道:“這是你大外甥,叫高晅。”又向高晅道,“晅兒,叫姨媽。”

高晅將雪白的右掌放在耳邊一張一合,奶聲奶氣道:“姨媽……”

我的心從未體驗過這樣的震動,左胸又有了許久沒有感受過的隱痛,幾乎喘不上氣來。血脈僨張,只覺得渾身都痠軟不堪。我又驚又喜,將高晅抱在懷中,嬌軟的一團,一身奶香。玉樞道:“晅兒,親親你姨媽。”

高晅側過頭,在我溼漉漉的臉上啄了一下。他舔舔嘴唇,叫道:“苦的……”說罷張開雙臂去勾玉樞的脖子。玉樞也滿臉是淚,接過高晅抱了一會兒,便依舊交予乳母。

玉樞身後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宮女上前道:“娘娘,大正月裡不能哭。”正是小蓮兒。

穎妃笑道:“正是。姐妹好容易見了,只哭做什麼?快去淨面,陛下就要來了。”

桂旗帶著兩個小丫頭走上前來,施禮道:“熱水和脂粉都已經備好了,請婉妃娘娘與朱大人移步配殿。”玉樞攜起我的手,與我並肩進了配殿。

玉樞脫下大紅色的羽紗斗篷,露出縹色的搖翟長襖,五色長尾飄逸如飛,愈發顯得玉樞身量苗條,逸姿若柳。玉樞淨了面,對鏡淡掃蛾眉,輕輕在唇上點了胭脂,頓時明豔照人,更勝往昔。如今她是宮中嬌豔富麗的牡丹,我卻是山野中一朵病弱清瘦的梨花。

待我倆出了配殿,只見昱妃帶著兩歲半的皇子高曄站在庭院中與穎妃說話。兩個陌生的年輕姝媛見玉樞出來,忙上前行禮。玉樞淡淡道了一句平身,便拉著我走到穎妃和昱妃的面前。昱妃的容貌與從前並無不同,只是眉宇間多了幾份淡然慈和,想是做了母親的緣故。她見了我並無特別的驚喜,只是如常問候過,便抱起高曄,命他向諸位長輩問好。高曄乖乖地在她懷中作了一揖,搖頭晃腦的甚是可愛,眾人都笑了起來。於是昱妃放下高曄,玉樞也命乳母放下高晅,兩個小兄弟在太陽地裡滾做一團。玉樞又命乳母將四個月的真陽公主也抱給我看。我抱過真陽,學著乳母的樣子哄了一回,心中歡喜無限。玉樞用腕間的一隻金玲逗弄真陽,引得她咯咯直笑,咧開嘴露出兩顆剛剛萌出的晶瑩門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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