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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道:“我們是一家人,自是休慼與共。我若知道實情,自然不會瞞你。只是雲弟肯不肯告訴我,卻難說得很了。”
陪母親用過早膳,依舊回府。在西耳室坐定,竟覺得有些睏倦了,於是歪在榻上飲茶。銀杏在下首坐了,撫胸道:“姑娘常說順陽郡主聰明,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她那樣說,奴婢還以為她已經知道了呢。幸而郡主看不見奴婢,不然只怕奴婢要被郡主瞧出破綻了。”
我合目道:“她若資質平常,也不會是信王府眾多庶出的女兒之中,第一個被冊封為郡主的。”
綠萼一面鋪排枕頭褥子,一面道:“貴為郡主,也要受這種委屈。恕奴婢直言,郡主這樣好的女兒家,為了公子,真不值得。”
我冷笑道:“比起民間那些朝不保夕、手腳胼胝的女子,這點煩惱算什麼?況且郡主真正的煩惱,當是抄家滅族才對。”
綠萼險些將一隻湖綠色的靠枕丟在我臉上:“要是抄家滅族,姑娘不也在這‘家’這‘族’裡面麼?”
我不答,就勢接住靠枕,抱在懷中。忽聽小錢走了進來,行過禮道:“啟稟君侯,才剛君侯回府前,信王來過了,見君侯不在,留下這樣東西就走了。”說罷用漆盤呈上一隻兩寸見方的天青色錦盒。
我一奇,坐起身,接過盒子,正要掀開銅釦,忽然猶豫起來。綠萼道:“姑娘怎麼不開啟瞧瞧?”
我將錦盒放下,嘆道:“有什麼可看的,只怕是一件舊物。”
綠萼奇道:“舊物?”她開啟錦盒,但見其中躺著一串滾圓的白玉珠串,正是我入宮前高暘贈予我、父親死後我還給他的那串白玉珠。綠萼脫口道:“這件物事奴婢認得!”
只聽小錢又道:“信王殿下還有話留給君侯。說當年薔薇花下、易芳亭中所許諾的,決不食言。”
易芳亭中,高暘說:“孤說過要娶你的,孤一定會做到。你信我。”薔薇花下,他親手贈珠,道:“口說無憑,以此為證。”十幾年前的往事,追溯起來要繞過無數險灘和旋渦,初時的美好早已化成河底泥沙下掩埋的累累白骨。
綠萼道:“這串珠子,姑娘當年初入宮時便常戴著它,後來姑娘命奴婢將它還給了信王,不想過了這幾年,信王又還給了姑娘。看來這珠子,合該是姑娘的。”
銀杏也忍不住道:“都說帝王家無情,可奴婢瞧著高家的幾個男兒都很長情。”
我淡淡道:“他們不過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有博弈者乎’[76]?”
綠萼訥訥道:“什麼‘飽食終日’?什麼‘博弈’?”
我自綠萼掌心中拿起珠串,右手微顫,白玉珠汩汩地響,像是被我捏得疼痛難忍:“這點用心,在帝王家與遊戲無異,是‘飽食終日’的‘博弈’。又何必當真?”
銀杏一怔,隨即微笑道:“姑娘這樣說,未免不公道了。旁人不說,信王殿下對姑娘這十幾年的情義,咱們都是看在眼裡的。”
我將珠子扔回錦盒中,啪地扣上蓋子:“這會兒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把東西收起來吧。”
綠萼捧起錦盒道:“姑娘不戴著麼?照這個情形看,信王遲早會來的。姑娘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若戴著它,信王會很高興的吧。”
銀杏笑道:“奴婢以為,姑娘還是不戴的好。戴著反而顯得刻意,不戴才有‘博弈’的趣兒呢。”
綠萼一怔,扁起嘴道:“你的心思不僅多,而且壞!”
銀杏與我相視一笑。銀杏又道:“這一時半會兒,奴婢倒不擔心信王,只怕晚上姑娘去問公子的時候,萬一公子承受不住,將實情全都告訴了姑娘,反倒不好辦了。”
我依舊倒在湖綠靠枕上,懶洋洋道:“隨便問一問便好,他不肯說,我也不會追著問。”
當日用過晚膳,高曈派人來告訴我,朱雲回府了。回到高淳郡公府,只見朱雲和高曈帶著一雙兒女,圍坐在母親膝下陪著說話,四五個乳母、十來個丫頭服侍著,濟濟一堂,甚是熱鬧。
母親一身淡銀青色簇花對襟長衫,項間戴著一串細細的墨玉珠,髮髻上只扣著一枚鎏金點翠的牡丹華勝,整個人華貴而明朗。我進屋時,彷彿誰剛好說了一個笑話,母親正抱著朱雲的長女開懷大笑。見我來了,忙命我坐下,又笑道:“今天是怎麼了,一日來兩趟。”
我一面解了絲緞斗篷,一面在朱雲下首坐了,笑道:“有件小事想問一問雲弟罷了。母親聽了什麼笑話這樣高興,賞一個女兒也樂一樂。”
母親用竹籤子籤起一枚金瓜,送入孫女的口中:“似你這般鐵石心腸的,若有什麼笑話能讓你笑出來,本身便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了。我還是不說的好。”朱雲與高曈相對莞爾,乳母丫頭們想笑卻不敢笑。
我笑道:“既然母親不肯賞女兒笑話聽,那只有女兒回去學幾個,說給母親聽了。”
母親白了我一眼:“我知道你無事絕不回家,誰敢要你說笑話?你問你的便是了。我倒要聽聽,你們姐弟之間究竟有什麼秘密。”
我笑道:“也沒什麼。就是入宮之前我回家來,就聽人說雲弟彷彿在找一件東西,找得很緊急。我入宮後,他還去了我家中尋找。”
母親道:“竟有此事?”
我轉向朱雲:“雲弟,你究竟在找什麼?”
室中驟然靜得出奇,連高曈懷中的幼子也停止了囈語,朱雲三歲的女兒一手一片金瓜,望一望我,又望一望父親。朱雲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原來是這個。錢管家沒有告訴二姐麼?我在找一件小時候信王送給我的火器。”
我笑道:“這話不老實。我有多少火器,收藏在哪裡,從沒有瞞過你。我府裡有沒有你要的火器,你會不知道?更何況你小時候的物件,怎麼會在我的府中?”
朱雲道:“二姐常年不在京中,我和母親在二姐府裡的日子,只怕比二姐自己還多。便是丟一兩件小時候的物事在二姐府中,又有何出奇?我就是在找火器。”
母親和高曈各自斂了笑容,聽得認真。我笑道:“當著母親和瞳妹妹的面,我也不拐彎抹角了。我若相信你是在找火器,我早就死過一百回了。”
母親嘖了一聲,作色道:“玉機——”
我想了想,只得道:“雲弟,你不想說,我也不來問你。只是有一樣,你無論做什麼,都不可讓父母妻兒擔心和難過,否則便枉為男子漢大丈夫。”
朱雲不滿地看了一眼高曈,面色十分難看,好一會兒才道:“二姐教訓得是。”
氣氛頓時冷清下來,母親將孫女交給乳母,長嘆一聲,起身道:“我乏了,你們姐弟二人自在說話吧。”
我起身道:“女兒送母親回房。”母親沒有理我,只是扶著丫頭的手慢慢行走,任我無聲無息地跟到她的臥房。回到房中,母親呆坐片刻,終於捂著臉嚶嚶哭了起來。
母親並不是遲鈍的女子,於家中的種種微妙變化,她並非一無所知。即使是刻意地開懷大笑,也不能掩飾她隱隱的愁緒。我問道:“母親怪我麼?”
母親拭去淚水,嘆息道:“我怪你做什麼?我雖老,卻不糊塗。抄家滅門的事,也不是沒經過。”頓了一頓,忽而苦笑,“我生下的兒女,都隨爹。”
母親竟抱怨得如此明確,那我也可以問得更清楚些了:“雲弟這些日子很焦躁,母親知道其中的因由麼?”
母親怔了怔,驟然提高了聲調,幾乎是厲聲道:“我哪裡會如此神通,知道你們的事情?!”
我心中猛地一跳,平息片刻,嘆道:“母親還是在怪我。我以後不問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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