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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飛失聲道:“竟是高彥那小子!他在這裡幹什麼?”

宋悲風像怕給站在門檻外的婢僕聽到般,壓低聲音道:“高公子是個風流人物,兼且邊荒集已被燒成廢墟,所以在這裡樂而忘去。不過他對你確是關心的,小琦還看到他,數次坐在你床旁偷偷哭起來呢。”

燕飛愕然道:“這小子竟會為我哭?”又啞然失笑道:“或許是怕沒人去保護他吧?”

宋悲風怎弄得清楚兩人間的糊塗賬,拍拍燕飛肩頭,起立道:“小琦會伺候燕兄弟梳洗更衣,她是我的小婢,非常乖巧伶俐,不過,剛才卻差點給燕兄嚇壞了。”

哈哈一笑,離房而去。

燕飛移往床沿,雙腳觸地,湧起大難不死的感觸!雖不知是否必有後福,但已難作計較。

更奇怪的發覺,自己並沒有怨恨任何人,包括把自己害成這樣子的青媞和任遙在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既然死不去,只好設法適應失去武功後的平淡生活。

“公子!”

燕飛抬起頭來,把目光從雙足移往小琦那對射出戰戰兢兢神色的大眼睛,其他人仍不敢進來,留在門外候命。不禁報以微笑道:“還怕我嗎?”

小琦俏臉立告通紅,拼命搖頭,又拍拍胸口,一副嬌憨少女的動人神態,垂首道:“婢子失禮,唉!這些天來,公子一直躺著不動,口鼻又沒有呼吸,幸好身子還是軟軟暖暖的,唉!婢子真不懂怎樣說哩!”

燕飛啞然笑道:“你是將我當作殭屍哩?”

小琦不好意思地拿大眼睛偷看他,赧然道:“婢子膽小嘛!公子勿要見怪。公子真是平易隨和,現在恢復健康,謝天謝地啦!”

接著輕插著小蠻腰,別頭嬌喝道:“還不過來伺候公子!”

一名府衛武士和兩個健僕,慌忙撲進來,便要攙扶燕飛。

燕飛打手勢阻止,試著從床上站起來,就在他站直身體的一刻,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蔓延全身,暖洋洋地有說不出來的受用。

府衛吃驚道:“公子是否不舒服?”

片刻後,燕飛又打回原形,一陣虛弱,伸手搭上府衛的肩頭,以支撐身體,道:“這位大哥高姓大名。”

年輕的武士受寵若驚,道:“小子叫梁定都,是宋爺的徒弟。”

另一府僕見燕飛性格隨和可親,膽子也大起來,哂笑道:“什麼徒弟?宋爺從不肯正式收徒。”

梁定都顯是和他們吵鬧慣了,反唇相譏道:“怎麼不算?至少是半個徒弟,宋爺不當我是徒弟,怎肯傳我上乘劍法?”

小琦卻歡天喜地的笑著道:“不要吵哩!還不快服侍公子梳洗更衣,否則宋爺回來請公子去見安公爺,便有你們的好看。”

燕飛仍在沉吟回味,適才站起來時那種古怪奇異的暖意。聽他們閒話家常式的笑鬧,湧起難以言喻的感受,那是他兒時方有的感覺。

昏迷前的回憶,正不住的回流到他的腦海內,重整他似屬前世輪迴般的回憶版圖,衝口問道:“謝玄是否打贏了仗?”

這句話登時惹得你一句我一句的向他大讚謝玄的英明神武,如何打得符堅大敗而去,人人變成評論戰爭的專家,說得天花亂墜。不過總教燕飛明白,晉軍於淝水之戰大獲全勝,同時記起宋悲風說的,邊荒集已被燒成廢墟。

另一個令他驚怵的念頭湧起,問道:“劉裕有沒有出事?”

梁定都三人愕然以對,顯然從未聽過劉裕之名。

反是小琦道:“燕公子說的該是劉副將?是他親自送公子來烏衣巷的!然後又匆匆離開。

他是高公子的好朋友,還是他把高公子找來的呢。”

燕飛心忖,那定是劉裕無疑,還升官為副將,這可是至少兩個月前的事。他眼下的情況仍是疑問。唉!尚有生死未卜的龐義,而自己再幫不上忙,只可盡通知警告之責。忽然間,那對神密美麗的眼睛,浮現心湖。今次的距離更遙遠了!但那並不是實質的距離,而是心理上的距離。因為燕飛再不屬於刀頭舐血的世界。

謝安負手立在東院的望淮閣,憑欄俯視下方永不言倦、緩緩流動的河水,可是,他本人卻頗有力盡心疲的感覺!

淝水之戰帶來的喜悅,已被朝廷於今尤烈的劇鬥取代。司馬曜變得很厲害,自兩個月前,他把司馬道子獻上的美女納為貴人,兼之北方胡族再不成威脅,不但荒廢朝政,晚晚在內殿與此女飲宴狂歡,沉溺酒色,權柄遂逐漸落入司馬道子手上,開始傾軋他謝安。

而最令他痛心的是女婿王國寶,夥同司馬道子不斷向司馬曜說他壞話,敗壞他的名聲,令司馬曜對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形勢急轉直下。

足音傳來,宋悲風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道:“燕公子到!”

謝安拋開心事,欣然轉身,雙目倏的亮起來,打量著眼前步衣儒服,仍沒有掩蓋其飛揚神采的年輕小子。

燕飛也在打量他,這位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士的風流宰相,在河風的吹拂下,衣袂飛揚,一身仙風道骨,狀如仙人。

謝安長笑道:“高峰入雲,清溪見底,燕飛長空,燕小弟貴體康復,可喜可賀。”

燕飛心頭湧起一陣自己也不明白的激動,苦笑道:“多謝安公關心,安公的讚譽,卻是愧不敢當。燕飛武功盡失,對天下事已意冷心灰,再沒有翱翔高空之志,只希望平平淡淡渡過餘生。”

謝安含笑移前,拉起他的手,牽拖直抵欄旁,讓燕飛與他並肩憑欄遠眺,這才放開手。

宋悲風靜靜退下,心中充滿對燕飛失去武功的婉惜和悲痛情緒。他剛才把過燕飛的脈搏,清楚曉得,燕飛內氣盡消,已變成一個普通的平常人。

燕飛並沒有因當朝名相的特別眷愛,而生出受寵若驚的感覺,他一向獨來獨往,孤傲不群,分毫不把權勢名位放在心上。可是卻不由對謝安生出尊敬之心,以謝安的身分名位,竟對寒門之士如他者,完全不擺架子,已可看出他的襟胸氣魄,而他高雅的談吐舉止,更是令他心折。

謝安悠然神往的道:“據說黃初四年,曹植一天出京城,於日落時分來到洛水之畔,睹一美女俏立河畔,翩翩若驚鴻,婉婉如游龍,遠看皎如初升朝陽,近看則有若芙蕖出綠波,不由心迷神醉!待到美女舉起瓊杯相奉,且邀其會於深淵,瞬即不見,始知幸遇洛水女神,然人神殊道,無由交往,曹植徘徊終夜,不忍離去,遂作下名傳後世的‘洛神賦’。”

燕飛凝望秦淮河對岸,被白雪淨化的純美天地,河上舟楫往來不絕,耳邊聽著謝安忽然大發思古幽情,向自己這個陌生人,娓娓道出如此一個人神相戀的悽迷故事,加上自身的失落迷惘,別有一翻滋味在心頭。

謝安不愧風流名士,燕飛隱隱感到,他是要借述說此一故事,以傾訴心內積鬱的情懷,亦可說對他燕飛一見如故,認為他是個值得深談的物件。

相傳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兒,溺於洛水而成洛水之神,在屈原的‘離騷’早有提及。曹植‘洛神賦’描述的是一段沒有結果的人神苦戀,也暗喻著曹植本身對家族皇朝的眷戀,是一種壯志難酬,備受壓抑的情懷。美麗的洛神,正是理想的象徵,可惜,理想飄忽若神,可望而不可即,恰是謝安目前的寫照。

燕飛輕嘆一口氣道:“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既是事與願違,安公何不重歸東山,不是遠勝在一個再沒有希望的地方,苦幹著力不從心的事。”

他念的四句詩文,來自曹植的‘七哀詩’,充分顯露出他文武雙全的才華,比之擅於清談的謝安毫不遜色,更為謝安提出他認為恰當的解決方法。

謝安大生忘年知己的感覺,忽然道:“大秦完了!”

燕飛一震失聲道:“什麼?”

他首先想到的是拓跋圭,大秦若亡,北方立即四分五裂,而事情發生在淝水之戰後百日之內,拓跋圭會否因尚未站穩陣腳,被亂世興起的巨浪所淹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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